⊙朱喜奎[青海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 西寧 810007]
作為19世紀中期美國浪漫主義時期有名的杰作,梅爾維爾的《白鯨》在心理和宗教方面都有開放的不確定性。小說第十章中以實梅爾老早就聲稱“自己是地地道道的長老派會員”,并且梅爾維爾本人也同樣在正統加文主義思想地孕育下長大,然而,在他創作小說《白鯨》時,他不僅生活在食人族和捕鯨人中間,而且“暢游在圖書館的各類圖書資料中”,作為海員的特殊經歷和自我教育使他獲得了自由,表達了其思想的包容性,既“向不同地方的神職機構開放”。他以滿腔的熱情擁抱著不確定性,霍桑曾經這樣評論他說:“他既不會相信,也不會在他的這種不信中感到愜意?!边@說明梅爾維爾的思想總是在徘徊,他不想把他的意識固定在某一個或幾個點上,他的思想意識處于不斷地流動之中,并在流動中尋求答案,在尋求中他感覺到也許就根本沒有答案,而是一種容納,一種包含,其小說《白鯨》中的世界是這樣,它所折射出的人類的世界更是這樣。
一
1851年春天,梅爾維爾和霍桑之間的友誼發展得如火如荼,霍桑的妻子索菲亞霍桑對梅爾維爾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梅爾維爾那新鮮、誠實、閃光的大腦一直處于流動意識的狀態?!碑斔岬健傲鲃拥囊庾R”這個詞時,她不僅道出了梅爾維爾創作這部小說時的思維特征,而且總結了當時梅爾維爾所有小說創作的藝術特色。也許索菲亞夫人的這個評價受到了愛默生的啟發,因為愛默生曾說:“自然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動的?!倍遥叭绻f起意識,也不是固定的”。愛默生本人在傳統信仰的突破中也持有不確定的觀點。他在美國青年自我思想解放方面高度贊揚了思想的流動性。19世紀50年代初,梅爾維爾不僅作為一個與其文化切斷關系的遺棄者而質疑其本人所接受的思想觀點,而且在變化和流動性方面成為了一個榜樣式的美國作家。在創作中他的思維一直處于轉移變化之中,在享受美景時,他只是品嘗“暫時的感受”,很警惕這種情感的普遍應用,以免會導致自我欺騙。同樣,他的社會情感也被片刻的真實所突顯。他在給霍桑的信中這樣寫道:“在我的內心中神性的迸發是自發和短暫的,當你有這種情感時就抓住它。”在所有的意識問題上他一直在尋找一種觀點,“一直不能定下來”。這一點兒也不會令我們奇怪,《白鯨》本身就是一本充滿意識變化和轉移的書,一直在搜索它的意義,不受制于任何唯一的答案。
在小說《白鯨》的許多方面,我們都能看到這種思想流動和多維的表達。開始的時候,梅爾維爾帶著多維思考的頭腦在圖書館的各類圖書資料中搜索,他把收集來的門類繁多的圖書資料融入自己的《白鯨》中,在不斷地解釋和重組中交替使用和檢驗它們。很快,這本書在其開篇的摘錄中顯示了各種觀點的開放性,《白鯨》成為了這種摘錄的百科全書,伊溫特·威客尼克(EvertDuyckinck)稱它是“思想的大雜燴”,威客尼克一直是梅爾維爾的好友,自認為很了解梅爾維爾,但是梅爾維爾思想的自由也令他吃驚,梅爾維爾這樣做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對所了解到的歐洲和美國文化進行具有啟發性的總結和歸納,他不僅大量閱讀,而且對這些文本進行拼湊,讓它們彼此互相評論。如:“古舟子吟”和“約伯記”等。結果《白鯨》就像雪萊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或者像歌德的“浮士德”一樣,成為了文化文學的綜合體,像這樣的“大雜燴”在文學史上很有新意,而且非常恰當地反映了時代的特征,這種知識的大雜燴打破了當時美國小說的傳統敘述模式,表現了一種文化和宗教的解放。
二
梅爾維爾的多面性和思想的不穩定性不僅表現在他的摘錄和典故中,而且表現在他的思維和戲劇化場景描寫中,在個人行為發生的特有場景中,梅爾維爾常常會使人物產生某種情緒,但很快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使情緒中斷,讀者也就不能在足夠長的時間內享受和體會這種情緒,隨著作者描述的轉變而發生情緒的變化。如在描寫大鯨無聲無息地在平靜中聚攏起來時,讀者只是品嘗了一下短暫的美好景象。以實梅爾說:“我們在內心深處自我沐浴于永恒的歡樂的春風之中。”然后,他被迫放棄了這種安詳,一條被利鏟砍中的大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大鯨痛得發了狂,便在水里亂折騰,把它的能活動的尾巴像連枷打谷子似的死命亂打,四處揮舞它身上的那把利鏟,殺傷起它自己的同類來?!币擦畲瑔T和讀者驚恐,在中斷人物內心狀態的描寫中,作者先是描寫以實梅爾欣賞大鯨們在水里自由自在、平靜安詳地暢游,場景的平靜帶給人物和讀者的也是內心的平靜,但這種平靜在作者意識地控制下,很快發生了跳躍,轉而開始描寫大鯨的瘋狂和暴力,人物和讀者的心境也隨之發生了急劇性的變化。這種描寫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在“手捏一把”一章中,以實梅爾一邊捏著一條死鯨的油脂,一邊沉浸在對美麗自然的暢想中,“我讓雙手沐浴在那些柔和輕軟地捏碎了的小球中,而這些小球幾乎在一小時之內又凝結成塊;鯨油在我的手指間被捏碎時,充分釋放出它的肥膩的流質,猶如熟透了的葡萄釋放出它的汁液,我嗅那未受污染的香氣時,簡直就是在聞春天紫羅蘭的氣息,我可以向你宣告,眼前我是生活在一片發散出麝香氣味的草原上”。這種美妙的感覺以至于使他把那可怕的復仇誓言忘了個一干二凈,并決心洗心革面,再也不干這一行了,“我沐浴在鯨油中時,感到種種敵對意氣、暴躁情緒、邪惡念頭頓時化為烏有,感覺到達一種神圣的解脫境界”。至少在此刻,他這種充滿愛意和掙脫邪惡的情感是真實的,它似乎表現了一種永遠挽救他的一種心靈的轉變。然而,作者卻筆鋒一轉,使這種情感變得不僅短暫而且令人質疑,說這種情感伴隨著一種“奇怪的瘋狂”。我“捏呀!捏呀!捏呀!捏了整整一上午,我捏那鯨脂,捏到了我自己幾乎溶解在其中的地步;我捏那鯨脂,捏到了自己進入一種奇特的瘋狂狀態,不知不覺捏起同伴的手來”。在此,他的打斷起初似乎是一種希望,然后更是一種質疑,心境從原先的平靜變為后來的瘋狂,這些描寫都是作者意識從樂觀向悲觀的一種流動,而在有些地方,卻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從悲觀向樂觀的流動。
在“煉油間”一章中,作者從以實梅爾的視角描寫了煉油間的恐懼,通紅的爐火像一條條火蛇翻卷著奔向司爐的腳下,一個個瘋狂而猙獰的面孔好似黑暗中墳地的魅影,以實梅爾自己被裹在黑暗中,掌著舵,指引著這條大船在大海上前進,“我面前似乎沒有別的,只有一片漆黑,時不時地被血紅的爐火的閃光照得陰森森地 人,不管我腳下的飛快地向前奔的東西是什么,與其說是它在投向任何一個前方的港口,不如說是它在逃離一切留在后面的港口,我身上突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僵硬的感覺,與死亡的感覺一樣?!痹谝詫嵜窢柕哪X海里有的只是黑暗、恐懼和死亡,這種意識使以實梅爾產生了幻覺,進入了小睡狀態并轉了個身,背對著船頭和羅盤,眼看著災難即將降臨,眨眼間,他又掉過身來,及時阻止了翻船的災難,從而擺脫了這個不自然的半夜的幻覺,避免了由于逆風而釀成船毀人亡的慘劇,為此他感到高興和滿心感激,意識也轉變為清醒和愉悅的。
三
梅爾維爾思想的流動除了場景描寫之外,可以說滲透在小說整體敘述的角角落落。比如當以實梅爾第一次描述亞哈臉上和脖子上的疤痕時,他不僅讓讀者看得真切,而且進行了與之相關的一長串聯想,從不同人物的角度對疤痕產生的原因進行了不同的分析與解讀,曼克斯老頭說:“這是一條從頭到腳的胎記”,蓋海德的印第安老頭說:“這是海上激烈生死搏斗的結果”,而敘述者以實梅爾不是在這兩者間做出選擇,而是通過與自然現象相聯系使之更為復雜,“它像是因電擊而劈出的一道垂直的縫”。小說中的亞哈人物形象隨著作者意識的流動更是變化多端,成為了一個混合體,在暴風雨中緊鎖眉頭、皮膚粗糙的亞哈是一名南塔凱特的船長,在教友派中他又是一個極其虔誠的長老派會員,時而作者把他描寫為騎著戰馬孤獨瘋狂的安德魯·杰克遜,時而他又成了逃跑的約拿,不愿懺悔的約伯;當他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血淋淋的指甲刺進掌心,從而象征了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的瘋狂使他成為了與熟悉的東方魔鬼立約的浮士德、誤信諾言的麥克白、其瘋狂受到愛他的瘋狂男孩兒調節的李爾王、有一條象牙腿的帕修斯以及被自己創造的禿鷹啄食自己心臟的普羅米修斯,好像梅爾維爾的思想也隨著亞哈的瘋狂在迅速流動,在腦海中搜索這一個個符合亞哈形象的原型。在描寫白鯨時,白鯨怪異的噴水最初好似“一根銀色的水柱”,然后,“宛如天上的仙境仿佛有一個插著羽毛,熠熠發光的神,從海底冒出頭來往上升一般”,又好似費達拉“發現的一個邪惡的幽靈在召喚著人們”,卻又似白鯨本身使得船員們本能地巴望著能放一會兒艇子,在第51章中航程的敘述迅速展開,裴廓德號帶領著大家橫穿遼闊的海洋去面對“比以前更加陰森恐怖的景象”,——那些不可預測的烏鴉、寒冷的海域和暴風雨,“風波險惡的海洋”在“阿薩西提斯的閨房”一章中,鯨骨頭被不斷地描寫為一種宗教圣像,被特朗克的牧師們強加在單純的島民身上,在描寫白鯨之白時,作者使我們聯想到了大理石、山茶花、珍珠、王旗上雪白的四足獸、白人、拜火教的白色叉狀火光、白色的尸衣、極地熊、信天翁或者安第斯山頂上的皚皚白雪,它們或者使事物更加優雅,增加一種特殊的價值;或者令人愉快;或者讓人看到動人、高貴,象征著純潔無瑕和神圣的尊嚴。最后作者的思想落在了白色既無色,代表著虛空,這虛空令人感到困惑和恐懼。
梅爾維爾的這種寫作技巧還是得益于霍桑對人們內心秘密的多重解釋,然而梅爾維爾的這種交替解釋又不同于霍桑,它反映了一種意識的流動,而不像主人公那樣描寫大腦內部的選擇,小說中亞哈身上疤痕意義的解釋是開放式的,對于它的揣測處于流動之中,在老海員那充滿迷信的解釋中我們始終處于不信之中,但又在享受著他們那種可能的解釋,隱含的作者在字里行間從不表明自己的立場,只是吸引著讀者進入他自己的思維中,作者以一種似真似幻的方式在敘述著這一切。以這種類似的寫作風格,梅爾維爾運用巧妙的喻體結構和借代手法引領著我們讀者帶著流動的意識在作者編織的小說世界中穿梭,使讀者充滿了無限的遐想和猜測,也使得該小說隨著時代的不斷前進演變而被賦予了許許多多不同的解讀和象征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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