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俐莉[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國際傳播學院, 北京 100024]
作 者:劉俐莉,博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國際傳播學院副教授,漢語國際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在1949—1966年十七年間出現的長篇小說寫作熱中,最負盛名的幾部即是“三紅一創”、“青山保林”。楊沫的《青春之歌》是其中唯一一部由女性書寫的小說,不論是在女性創作史上,還是在當代文學史上都應該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在以往的評論中,《青春之歌》幾乎完全被當做“匯入主導的男性話語系統”的“符合主導男性話語系統、具有男性寫作效果的文本”①。其中的三個男性往往都被作為主人公林道靜不同階段愛情的皈依者,同時也是她革命道路上的喚醒者,比如余永澤被當做是“對個體生命的愛與美的喚醒者”,江華是“女人意識的喚醒者”,盧嘉川卻只是“階級意識的啟蒙者”②,愛情選擇的變化,就是她革命意識的深化。而后,許多批評者都沿用了這種總結③。筆者以為,從表面看來《青春之歌》是寫通過林道靜在革命成長道路上的三段情感經歷,實際上,當我們細讀文本的時候會發現,在作者的不經意書寫中,突現和肯定的只有一段愛情,即她和盧嘉川的愛情。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寫這段愛情的發展,并且用了各種寫作手段來證明這段愛情的存在:比如用詩歌、信,以及大段的心理描寫,而對其余兩段的愛情都采用外化和簡單化的手法,并且使它們處于被質疑和否定的地位。
筆者試圖從小說中每段故事篇幅的大小及使用的文學手法來重新解讀林道靜的愛情。通過解讀,筆者發現作者通過這段唯一刻骨銘心的愛情和她最終幾乎無奈的選擇,書寫的是革命女性的另一種苦難——無法實現的愛情,從而不經意間流露出對革命話語的分離,這種分離是完全女性化的、非主流化的,并不是革命意識能夠一以概之的,但另一方面作者又竭力靠攏革命意識,全篇就一直游離在革命意識的邊緣和中心,形成了相悖的張力。
小說分兩部,共621頁。
林道靜和余永澤的故事從第31頁林道靜初遇余永澤直到第209頁他們徹底分手,共占用178頁,與全書618頁相比,占用的比例微乎其微。而且,實際上,他們的感情從第96頁起,已經走到了斷裂,作者已經用這樣的描寫:“迷人的愛情幻成的絢麗的彩虹,隨著時間漸漸褪去了它美麗的顏色。……她感到沉悶、窒息。………命運又把她推到怎樣一個絕路上了呵!”暗示余永澤已經從林道靜的愛情空間(姑且稱之為愛情)中退了出去。
一般說來,初戀應該是在一個人的愛情生活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的,尤其是在一個少女的成長史中難以褪色,作者卻很快就完全否定了林道靜的這段選擇,似乎對應了這么一種說法: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但與此相比,早期郁茹的《遙遠的愛》和宗璞寫于同期的《紅豆》,都寫到了相同的愛情主題,即因為革命理想不同而和愛人分離,但在她們肯定革命理想的同時,并沒有完全否定她們的愛情,她們在革命之余懷念著失去的愛情,并且不無憂傷。那么,我們只能說林道靜和余永澤之間不能算是愛情,或者說是作者刻意在否定他們的愛情關系,以方便于故事的繼續進行。在作者筆下,他們的關系幾乎沒有愛情因素的存在,余永澤是在林道靜走投無路——要么生存,要么死亡時的無奈選擇。余永澤在林道靜的生活中只是物質生存的依賴,靠著他林道靜才能生存下來,開拓以后的生活道路,這是《青春之歌》故事高潮的一個鋪墊、通道。他們的關系因為物質上的差異,產生了嚴重的不平等,而且,在作者筆下,余永澤對林道靜是一種策略性的獲取,“他是個小心謹慎、處世穩健的人,他知道過早的表露是一種危險,因此,他一直按捺著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據道靜的情形適可而止的談著各種她中意的話語。”“他就想向她談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猶豫著,怕說得不好反而壞了事。”作者告訴我們,在追求愛情的時候,他毫無自信,他能給予林道靜的只是短暫的物質享受,在他們的關系中,林道靜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他們最終的分手并不僅僅由于對革命態度的分歧,而是林道靜由被動承受轉向主動感受時的必然解體,通過這樣的描寫來靠攏主流革命意識,肯定林道靜選擇離開他的道路的正確性。
小說的第二部是林道靜革命成長道路上的成熟期,也就是江華和林道靜的故事:從第243頁開始,直到小說結尾,林道靜的一切活動都和江華扭結在一起,整整占用375頁,大約是全文總數的三分之二。
江華是林道靜革命道路上一個重要的引導人,在作為女人的林道靜的感情生活中,他的位置卻是值得懷疑的。雖然名義上他們結合了,在感情的天平上卻依然是失衡的,這種失衡表現在兩人對待他們之間感情的態度上。實際上,林道靜究竟對江華有沒有愛情,是特別值得探討的。在作者的寫作中,幾乎都是采用全知敘事,能夠同時深入林道靜和江華的內心:江華的感情是明確的:“他愛她——很久以來,他就愛著這個年輕熱情的女同志。隨著她一步一步的成長,隨著她從一個普通同情革命的知識分子變成了堅強而可信的布爾什維克同志,這種愛情是加深了,更加醇厚了。”他從定縣的第一次邂逅就愛上了林道靜,而林道靜對江華的稱呼是“恩師”、“兄長”、“久已敬仰的同志”,在江華表達愛情的時候,她還清楚地知道“她所深愛著的、幾年來常縈繞夢懷的人,可能并不是他”,她對江華感情的接受,并不是基于愛情,而是“像江華這樣的布爾什維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熱愛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絕這個早就深愛自己的人呢?”即使接受了他后,盧嘉川的影子還強烈和清晰地浮現在她的心頭。他們的結合只是一方的熱情和一方在同志關系基礎上的無法拒絕,這和林道靜對余永澤在物質基礎上的無法拒絕沒有本質的區別。她在革命的道路上越來越成熟,而在感情的道路上卻只是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點。在愛情的道路上,她完全迷失了作為一個女人的自我,愛情在這種“同志式”的難以拒絕下,和盧嘉川的離去一樣使得愛情無法實現。而且如果面對“非革命”的余永澤,她可以用離開追尋另一段愛情,在這次的選擇中,愛情在“革命”的籠罩下,將會永遠被遮蔽。和她離開余永澤的堅決相比,作者表現了一種伸向內心渴望真實的迷茫,是對革命意識的一種不自覺的分離。
盧嘉川和林道靜的故事沒有自成體系,但自始至終都穿插在其他兩段愛情故事之中。在前期,他們只是斷斷續續的見面。第一次會面,作者完全敞開了林道靜的內心,這樣寫道:“道靜立刻被他那爽朗和瀟灑不羈的風姿吸引得一改平日的矜持和沉默,她仿佛問熟朋友似的問他”,“一見如故”是傳統的愛情發生方式,作者用這種筆法為他們感情的發展埋下了伏筆。他們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次林道靜都清晰意識到感情的新進展。第二次再見盧嘉川時,林道靜這樣回憶:“雖然那時只是短短的交談,但是,這個富有才華的聰睿的人,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她有時還會想起他來。”第三次見面時,林道靜心中充滿的是“一種油然而生的尊敬與一種隱秘的相見的喜悅,使得她的眼睛明亮起來”,“當她看到他爽朗地笑起來,并且露著關切的神情向她點頭的時候,她心里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喜悅。”第四次見面,她已經感到“真不愿意和盧嘉川分別。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她就覺得心安,覺得有勇氣、有力量。”第五次見面前,她一想到盧嘉川,“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欽佩、愛慕、甚至比這些還更復雜的感情。她自己也說不上是什么,只是更加渴望和他見面,也更加希望從他那兒汲取更多的東西。”然后,他們的關系發生中斷,直到第102頁,在林道靜正為生活苦惱時,盧嘉川再次出現。故事發展到182頁,盧嘉川就在林道靜的現實生活中消失了,但盧嘉川一直存在于林道靜的情感世界中,是她工作和生活的動力,直至最后一頁,她接受江華的感情后——起碼這時,道德上需要林道靜努力忘卻這段愛情,在斗爭的緊急關頭,在她腦海中首先浮現的面龐竟然還是盧嘉川。無論是通過現實接觸,還是對林道靜心理的描寫,作者用了556頁,幾乎是小說的全部來寫這段愛情。
在另外兩段愛情故事里,作者較少直接描寫林道靜的感受,寫的主要是男性的表達和林道靜的接受。而在這段愛情中,由于他們接觸較少,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敞開林道靜的內心,表現個人的感情發展和心理體驗流程,就和集體化的革命意識發生了分離。她處于主動的感受狀態,自己主導自己的愛情發展,而不僅僅是因為盧嘉川在革命道路上的引導——盧嘉川的革命領導能力只是最初她愛上他的動因,他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男女兩性精神化的愛情吸引,作者竭力給它披上了一個革命理想的外衣,卻常常因為對內心真實的珍視把這件外衣剝落。盧嘉川不僅是革命理想的象征,更是傳統女性心中的男性的典范:他熱情又沉穩,有理想、奮進,長相英俊瀟灑,有思想又善言,任何時候,這樣的男性都是容易吸引女性的目光的。與他相比,余永澤過于感性,江華過于理性,盧嘉川才是感性和理性的完美結合。林道靜認為她和余永澤之間是“噩夢一樣空虛無聊的愛情”,對江華是“歡喜嗎,悲痛嗎,她什么也分辨不出來、也感覺不出來了”。如果說林道靜對余永澤的感情,作者還用到了“愛情”這樣的字眼,在她和江華的關系中,“愛情”這兩個字都沒有出現過。而對盧嘉川才是“成熟了的、經過了愛情的辛酸的女人才有的那種真摯熾熱的情感”。
為了加強林道靜和盧嘉川的愛情,除了故事自身正常的敘述外,作者使用了很多文學手法,把他們的愛情表現得格外真摯。
首先是書信。信是最能傳達內心真實想法的媒介,因為信可以傳達更多的心理內容,可以表達在面對面的時候難以啟口的話語。作者通過林道靜面對被捕的難題時,給盧嘉川寫的那封無法寄出的信,進一步傾吐了林道靜對盧嘉川的愛:“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與死,不管今后情況如何險惡,如何變化,你,都將永遠生活在我心里。”并借用了那首著名的《上邪》的意境,簡直是愛情的最高境界。
其次是詩歌。《毛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詩是最善于抒情的。在獄中林道靜為盧嘉川寫下詩,再次表達了愛意:“你高高的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來的一滴細雨”。“你在哪里/能否知道有一個人正凝眸等待著你/她用美麗的青春/用這深藏在心底的不變的熱愛/永遠永遠地等待著你”。這是一個女性在心底最深的愛戀,而且是因為一方的死亡造成的悲劇性,就顯得格外動人。
日記也是最常用的表現人物內心真實感受的形式,林道靜在知道盧嘉川已經犧牲后,寫的日記片斷仍在不斷強化他們的愛情:“我現在才明白,多少年來,我是在怎樣愛著他。如果他還活在世上,如果他不叫萬惡的國民黨劊子手奪去了寶貴的生命,那么,我將是世界上第一個幸福的人。”無論林道靜怎么積極參加革命,怎樣在工作中成熟和取得成績,還擺脫不了作為女人的天性,還是把能和愛人在一起當做是第一幸福的事情,失去愛人的遺憾是革命事業無法彌補的。
作者還利用了最能表現潛意識的夢,深入到林道靜的內心深處,挖掘植于女性深處的欲望,表現這種兩性間的愛:“在陰黑的天穹下,她搖著一葉小船,飄蕩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一個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認不清楚的男人穿著長衫坐在船頭上向他安閑的微笑著。……這是一個多么英俊而健壯的男子呵,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滿了魅惑的力量。她放松了手,這時天仿佛也晴了。海水也變成了蔚藍色,他們默默的對坐著,互相凝視著。這不是盧嘉川嗎?”
以上,我們通過作者似乎不經意的文章建構的比較以及不自覺運用的各種文學手段,可以清晰地看到,盡管表面看來,林道靜的女性成長中經歷了三段愛情,實際上,她的愛情只有一次,就是她和盧嘉川的愛情,這段愛情才是她用整個生命灌注的,具有一切愛情的本質:渴求天長地久的永恒性以及只有失去了才具有的悲劇美。挖其內核,這才是《青春之歌》的愛情描寫最讓人感動的地方。
從愛情描寫角度來看,在《青春之歌》中,革命雖然使林道靜成長,找到作為一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但同時也是一個女性喪失愛情、喪失自我判斷能力的傷心地。盡管作者可能在努力地傾向男性主流話語,但在對愛情的感傷中不自覺地脫離了時代主流話語,表現了一個女性在革命中的迷茫和苦難:她已經永遠失去了成為“世界上第一幸福的人”的機會,甚至失去了愛的能力。
① 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和性別》,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9頁。
② 李楊:《抗爭宿命之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63頁。
③ 比如,陳順馨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和性別》(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易文翔的《革命敘事的背后——試析十七年革命歷史題材長篇小說中的邊緣話語》(《克山師專學報》2002年第2期)中都沿用了這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