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歌《山楂樹》賞析

⊙劉廣濤[聊城大學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59]

作 者：劉廣濤，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年代，不同的體裁，不約而同選擇了山楂樹表現愛情主題。其實，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山楂樹本不是愛情樹。1953年蘇聯歌曲《山楂樹》①、1988年海子的詩歌《山楂樹》，加上2004年胡雪楊、秦曄導演的電影《山楂樹》②，2007年艾米的小說《山楂樹》，特別是2010年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山楂樹之戀》，山楂樹從此紅起來了。山楂那酸澀的滋味，讓人終身難忘；那燃燒的顏色，留給人無限的遐思。以多種媒體形式出現的關于山楂樹的作品，似乎給山楂樹披上了幸福的彩虹帶，誰說山楂樹不是愛情樹呢？

面對諸多以不同媒體形式出現的“山楂樹”作品，觀賞、研讀之后發現，最為感人的還是海子的“山楂樹之戀”。

一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1989），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人。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3年畢業后任教于中國政法大學，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山海關臥軌自殺。海子短暫的一生創作了數量驚人的詩歌作品，包括短詩、長詩、詩劇和一些札記。其中影響最大、在青年中流傳最為廣泛的是他的抒情短詩。寫于1988年6月的《山楂樹》是海子抒情短詩中的一首杰作，原詩如下：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今夜我遇見了世上的一切/但不會遇見你。/一棵夏季最后/火紅的山楂樹/像一輛高大女神的自行車/像一個女孩畏懼群山/呆呆站在門口/她不會向我/跑來！/我走過黃昏/像風吹向遠處的平原/我將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獨的樹干/山楂樹！/一閃而過/啊！/山楂/我要在你火紅的乳房下坐到天亮。/又小又美麗的山楂的乳房/在高大女神的自行車上/在農奴的手上/在夜晚就要熄滅/

海子的這首《山楂樹》很美，但它的確挑戰讀者的解讀能力。讀者閱讀這首詩歌的時候，往往會遇到這樣幾個閱讀難點：1.“火紅的山楂樹/像一輛高大女神的自行車”；2.“我將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獨的樹干。山楂樹，一閃而過”；3.“又小又美麗的山楂的乳房”；4.“在農奴的手上/在夜晚/就要熄滅”。如何解釋這些閱讀難點就成為必要而迫切的問題，否則，我們很難走近海子的山楂樹，也就難以深入了解海子豐富的內心世界。

二

首先，山楂樹怎么會“像一輛高大女神的自行車”呢？山楂樹、自行車、女神怎樣聯系在一起呢？這是一個難點，而海子并未加以說明。海子的思維與想象不同于一般人，他具有天馬行空的思維和汪洋恣肆的想象力。雨果有言：“世界上最廣闊是海洋；比海洋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心胸。”雨果想象力的翅膀一再突破日常生活的思維邏輯，從而進入“神思”的藝術境界，留給讀者無限的思考空間。海子創作《山楂樹》時，也進入了“神思”境界。在海子的藝術想象中，這個世界上只有地球；地球上只有一棵山楂樹。于是，詩人面對那棵山楂樹——心中的女神——盡情抒發埋藏在心底的幽怨。在海子眼里，高大女神的自行車是一輛獨輪車——地球就是獨輪車的車輪，山楂樹干成了獨輪車的鞍座桿，而女神就是高高在上的樹冠，也就是第一詩節的“你”。她高高在上，且不會向我走來。即使詩人抱住孤獨的樹干，女神仍然無法企及。海子非同凡俗的詩思再次說明，藝術思維有別于日常邏輯思維。藝術家憑借藝術思維發現生活中的美，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創造高于生活的美，并把這種美成功地傳達給讀者或觀眾。在藝術王國里，沒有大膽的想象力和打破常規的思維，就沒有創新。

其次，詩句“我將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獨的樹干”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典故，不由讓人聯想起希臘神話中月桂樹的故事：太陽神阿波羅愛上了一個名叫達芙尼的女神，但是由于達芙尼最崇敬月亮女神，她愿意一生服侍其左右，而不談情愛。驕傲的阿波羅不停地追逐達芙尼的身影。達芙尼跑到了尼羅河的岸邊，看著身后漸近的阿波羅，達芙尼請求疼愛她的河神把她變成一株月桂樹，永遠在月光下守護自己崇敬的人。河神于是把達芙尼變成了只在月光下開放的月桂樹。等到瘋狂追逐的阿波羅走近達芙尼身邊時，他抱住的只是一株冰冷的月桂樹。傷心的阿波羅把月桂樹的枝葉作為發冠，把樹枝做了琴骨，不論到哪里都相伴其左右。

阿波羅抱住了月桂樹干，而海子則抱住了山楂樹干，他們都抱住孤獨的樹干——確切地說，孤獨者正是他們自己——他們都孤獨地抱住了樹干。如果說月桂樹是達芙尼的化身，那么，山楂樹就是海子心中的女神。

3.移植前的準備。首先要對進行移植的苗木進行分級，然后進行適當修剪，剪掉過長和受損的根系，以促進其發生大量須根，一般根系保留長度在12～20cm，過短影響苗木成活和生長，過長不便于栽植。地上部分要剪掉多余的側枝，以形成通直而圓滿的主干。準備好的苗木要及時栽植，一時栽不完的苗木，在背陰濕潤的地方進行假植，防止苗木失水干枯。

暮色中的“山楂樹，一閃而過”——這里有海子對時間、生命與美的敏銳而深刻的感悟。“十六歲的少女最美；最美的時候只有兩個小時。”——這是梵高心中美的瞬間。暮色中，山楂樹一閃而過！“啊！山楂”，“在夜晚/就要熄滅”——這是海子心中美的瞬間。人生本來就是短暫的，美好的事物往往一閃而過，失去的愛情何嘗不是如此？暮色中的山楂樹，轉瞬就消失在夜晚，這種正在消逝的瞬間之美，震撼了海子的心靈。據一位攝影師朋友介紹，由黃昏到夜晚的過渡時間非常短暫，由明到暗不過五分鐘。這一時段內拍攝的照片顏色大致呈朦朧的天藍色。接下來再拍就是黑色了，夜晚瞬間降臨，仿佛拉上了幕布，“夜幕”一詞頗值得品味。暮色中沉入夜色的山楂樹猶如火焰一般燃燒，然而這股火焰在夜晚就要熄滅。海子詩中的山楂樹如同梵高畫筆下的向日葵和柏樹，它們都如同火焰在燃燒：油畫《向日葵》僅由絢麗的黃色色系組合，梵高認為黃色代表太陽的顏色，陽光又象征愛情，因此向日葵具有特殊意義——它不僅僅是植物，而是帶有原始沖動和熱情的生命體。在梵高的油畫《星夜》中，天空像流動的河流。暗綠褐色的柏樹像一股巨形的火焰，由大地的深處向上旋冒并高聳入云，村莊在星空下安然入睡。梵高眼里的柏樹，竟然像一股巨形的火焰！“梵高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改變了人們的眼睛。”曾有評論家這樣說過。同理，海子的詩歌《山楂樹》中那奇特的想象和構思，也改變了我們對山楂樹的世俗觀察和審美——海子讓我們看到“高大女神的自行車”和那“一閃而過”即將熄滅的“火焰”！

其三，“又小又美麗的山楂的乳房”，這是關于山楂果的一個奇特的聯想和比喻。“風很美/果實也美//小小的風很美/自然界的乳房也美”（海子《給母親組詩·風》）；“讓我來告訴你/她是一位美麗結實的女子”（海子《大自然》）。詩人海子常常把樹上的果實當成自然界的乳房——因為他心中的大自然是一位美麗結實的女子。在海子眼里，大自然的果實與女性的乳房都是美麗的，這樣的抒情圣潔而清新。小小的山楂果，這山楂樹的乳房，是美麗的大自然的杰作。因此，這是一個天才的比喻。

“我要在你火紅的乳房下坐到天亮。”這是抒情主人公對愛情絕望而執著的等待。空空的等待其實是一種無奈，但詩人就是要在山楂樹下一直坐到天亮，這讓人想起“尾生抱柱”的故事。《莊子·盜跖》記載：“尾生與女子期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④尾生約會一個女孩子，為了不失約，在滔滔洪水面前抱柱而待，結果用生命換取了一段癡情。海子式的執著的等待當然屬于癡情，“聰明人”是不會那樣子等下去的。而抒情主人公明知沒有希望，還是要等待下去，這種無奈的執著——也正是詩人癡情的表現。無奈的等待，絕望的等待，實在是愛情中的大遺憾。說來也怪，或許正是那些大遺憾，造就了世上可歌可泣的愛情吧！

其四，“農奴的手”在詩歌的結尾突兀出現，表現了抒情主人公對山楂樹——女神的崇拜。“在農奴的手上”，指在詩人抱住的山楂樹干上。“農奴”指詩人自己。相對于女神，“我”的地位如同奴隸，抒情主人公對山楂女神的崇拜可想而知。王駱賓創作的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讀者非常熟悉：“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這種情圣式的對異性的崇拜似乎有個共同點，都是以降低自己身份的方式希望博得對方的同情和愛意，或許是人類的生物基因中蘊含這種心理潛質吧，只是情圣們把它毫不遮掩地表現出來了。海子《山楂樹》中“農奴”一詞的出現，足見詩人用情之深，已達何種程度。“在農奴的手上”的山楂樹，如同燃燒的火炬，如同梵高畫筆下的向日葵。山楂樹，那火一樣的果實，如同梵高的向日葵一樣因燃燒而熱烈。向日葵昂頭扭頸，從早到晚隨著太陽轉臉，有追光拜日的象征。德文的向日葵叫sonnenblume，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樣。西班牙文叫此花為rasol，是由girar（旋轉）跟ol（太陽）二字合成，意為“繞太陽”，頗像中文。法文最簡單了，把向日葵跟太陽索性都叫做soleil。梵高的《向日葵》每朵花就像一團火，細碎的花瓣和葵葉像火苗，整幅畫就像是燒遍畫布的熊熊火焰。梵高自己說：“這是愛的最強光。”有評論者認為：“向日葵是梵高的崇拜物……在他眼里，向日葵不是尋常的花朵，而是太陽之光，是光和熱的象征，是他內心翻騰的感情烈火的寫照……”而在海子的眼里，山楂樹上住著他心中的女神，山楂樹因此而圣潔神圣，成為詩人的愛情樹。

三

通過上述對閱讀難點的闡釋，海子的《山楂樹》大致可作如下理解——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女神啊，這夏季最后火紅的山楂樹！注定與我的夜晚無緣。我和世上的一切都有緣，我們無緣，我們注定無緣。當所有的一切已成定局，今夜，注定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個夜晚。最后的山楂樹啊，火一樣的山楂樹。那個女孩——那個高大自行車上的女神!——她高不可攀，也不會向“我”走來。她與“我”近在咫尺，卻不肯走進“我”的愛的小屋，她是畏懼四周的群山嗎？——而黃昏就要來了！黃昏時刻的山楂樹，火一樣燃燒著，即將消失。黃昏離夜晚很近，黃昏離分手很近。黃昏的暮色中，“我”抱住那棵孤獨的山楂樹干——準確地說是——我孤獨地抱住那棵山楂樹干。“我”抱住火一樣燃燒的山楂樹，如同握住即將熄滅的愛的火炬。但“我”的手依然留不住那一閃而過的燃燒的愛情。就在一瞬間，夜幕降臨，愛情一閃而過！高高在上的女神結滿小而美麗的山楂——這大自然的乳房。我要在火紅的山楂樹下，一直坐到天亮……

《山楂樹》是一首失戀之詩，其中彌漫著青春的疼痛與無奈。

詩人的疼痛往往也是所有人的疼痛，只是詩人更加敏感，于是他代表我們抒發出心中埋藏已久的隱痛。古今中外，偉大的愛情往往與深深的遺憾密不可分；甚或可以說偉大的遺憾造就了偉大的愛情。詩人對美好愛情的執著追求和對無望愛情的癡情堅守，使得詩人在精神層面擁有了豐富的愛情。正如北島所言：“一切愛情都在心中。”

火紅的山楂樹旁，詩人海子除了愁苦，還有幾分執著，面對自己心儀的女神，明知“今夜我不會遇見你”，卻依然固執地“要在你火紅的乳房下坐到天亮”——這是海子式的等待。然而如此會發生奇跡嗎？或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等到海枯石爛，鐵樹開花，天老地荒，真的會有奇跡發生；或許那樣的等待就是“等待戈多”。如果說等待戈多就是等待虛無，那么“等待山楂”就是等待愛情，等待奇跡。相信海子最終也沒等到那位情人，但詩人卻為我們留下了一首抒情杰作。詩人海子的不幸失戀，藉詩歌把山楂樹變成了一棵圣潔的愛情樹。在海子那里，山楂樹就是阿波羅的月桂樹，就是梵高的向日葵。海子的山楂樹之戀因此具有獨特的文學意義。

《山楂樹》作為海子的一首重要詩歌，足以代表海子的詩歌水平。這首中國當代抒情詩中的杰作具有如下藝術特色：一、奇特的藝術構思；二、宏偉的詩歌空間；三、獨特的時間感悟；四、深沉的情感世界。而最令人驚嘆的還是海子那天馬行空般的藝術想象力，在這種意義上，詩人海子和他的山楂樹都是不可復制和模仿的。《山楂樹》又是一首需要精心闡釋的詩歌，考驗著讀者的鑒賞水平。由于《山楂樹》的難度，大量讀者包括詩評家未能給這首詩以充分合理的評價，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

海子死了，但他的山楂樹依然活著，依然燃燒！這是海子的魅力，也是詩歌的魅力！

① 原名《烏拉爾的山楂樹》，詩人拉德金作詞，皮里別科作曲。這首歌曲富有濃郁的烏拉爾風情——純真、優美、浪漫。20世紀50年代，它隨著大量的俄羅斯歌曲傳入中國，立即被廣為傳唱。

② 這部2004年上映的影片，主要反映“文革”中的知青生活及他們的愛情故事。

③ 選自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486頁。

④ 《莊子·雜篇·盜跖》。本段文字選自《莊子全譯》，張耿光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