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稱呼的變化中品讀小牛

○ 夢天嵐

人與人之間的稱呼極有意味，這意味主要來自于稱呼的變化，它可以衡量出人們體現(xiàn)在情感、心態(tài)及社會地位上的差異。比方我，先是稱小牛為“張老師”，接著是“張主席”，后來慢慢演變成現(xiàn)在的“師父”。變化在不知不覺中，看似簡單，其實隱含著極為細膩的情感因子。“張老師”這個稱呼有點泛，姓張的太多，被稱為張老師的不計其數(shù)，有點距離感；“張主席”官味太濃，距離感更強；“師父”則不同，既出于敬重又不失親近。而“師父”小牛對這一稱呼總是裂嘴一笑，很受用的樣子。

總結(jié)我自己，能從一個業(yè)余作者邁入文學的殿堂，小牛確是領(lǐng)路人，他是看著我成長起來的。他帶給我的不僅是文學上的滋養(yǎng)，還有人格和文格上的關(guān)照，使我始終保持一種沉穩(wěn)、樂觀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紛繁復雜的世象，即使是再艱難，也要走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我曾經(jīng)是一家國營大廠的普通工人。好像是1994年的某天吧，車間主任告訴我，地區(qū)（當時尚未地改市）文聯(lián)有位姓張的打電話找我，讓我抽空去文聯(lián)一趟。我覺得車間主任的語氣和表情都跟往常不太一樣，能讓我心里莫名地一熱，莫非有什么好事？到了文聯(lián)才知道，找我的人是張小牛老師，他收到我投稿的詩歌，認為不錯。要我過去一是談?wù)劯遄樱橇私馕业膭?chuàng)作情況。作為一個奮斗幾年的業(yè)余作者，第一次接觸“組織”，我心里既緊張又興奮，并對這個身材高大、五官俊朗而又氣宇軒昂的張老師，產(chǎn)生一種完全稱得上欽敬的感覺。那個時候，張老師留著一抹又濃又密的小胡子，下巴和兩腮則刮得干干凈凈，這也令我偷偷想起魯迅的形象，還進一步猜測，他的名字與魯迅名句“俯首甘為孺子牛”是否也有牽連？

不久后，張老師在地區(qū)文聯(lián)刊物重點推出我的一組詩作。而且自此以后，他一直對我關(guān)愛有加，經(jīng)常詢問我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情況。我所在的工廠很不景氣，張老師很想幫助我改變環(huán)境。當他得知縣級婁底市文化館需要一個文學專干時，極力向文化館的領(lǐng)導推薦我。那正是他鬧過一次青霉素過敏、又被一輛違章中巴撞過之后不久，身體狀況不佳，本地醫(yī)院發(fā)現(xiàn)他白細胞減少而懷疑血液病，建議他去長沙確診。張老師的妻子急得哭，他卻不急著馬上走，因為正值向文化館推薦我的關(guān)鍵時刻。他事后向我解釋，即便真是血液病，也不是趕幾天就能解決得了的，萬一去長沙后回不來了，先完成一樁成人之美的事也算積了德。一連幾天，張老師帶著我不停地跑文化館，直到文化館表態(tài)愿意錄用，他才放心去長沙檢查。雖然因為各種復雜原因使我最終沒能進文化館（這讓張老師的遺憾比我還深），但張老師最終被排除血液病，這也讓我大松一口氣。也許真是張老師要積德獲了善果，后來他竟越活越精神，而欲助我改變環(huán)境的心愿也不肯擱下，時隔十余年后，他又起勁地向婁底市和婁星區(qū)的兩級文聯(lián)推薦我。只是依舊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再次在事情初見眉目時出了變故。但我已經(jīng)是感動不已了，一個頗有成就的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后生純粹出于一種愛才之心而如此盡心盡力，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除了愛才，張老師還愛管閑事。我們都知道他有過一次管閑事的“尷尬”，那是他去新化縣辦事的中巴上，車在婁底啟程前，一位警察將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送上車，叮囑司機把她送到冷水江市。警察一走，原本坐在張老師身邊的一個中年女人立即起身去了后排，與小女孩坐到一起嘀嘀咕咕。然后那女人又帶著小女孩要下車，叫司機開門。張老師心生懷疑，立即伸手攔住她們。女人說她是小女孩的熟人，小女孩是出來找一個工作的地方，沒找到，而她知道那地方呢。張老師一擺手：警察叮囑司機了，司機若不照辦，小女孩出了事司機就有責任！司機明白張老師這話的意思，將打開的車門又關(guān)上。車行路上，張老師問小女孩家里有沒有電話，要給她的家人打個電話來車站接。小女孩卻說不知道父親手機號碼，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張老師只好不停地扭過頭去，將懷疑的目光射向小女孩身邊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在快到冷水江市時到站下車了，下車前還沖他哼了一聲，那樣子還真有點像是小女孩的熟人受了委屈。車上也有人似笑非笑看著張老師，讓張老師也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管了閑事。張老師后來還就此事在我們?nèi)?nèi)論壇發(fā)帖，問大家是不是認為他管閑事了。大家當然都支持他，我尤其支持他在冷水江轉(zhuǎn)車時，叮囑司機將小女孩送到車站派出所去，這個決策實在英明。

還有一次“管閑事”發(fā)生在火車上。那是張老師從長沙乘火車回婁底，正是春運期間，擁擠的車上有一幫爛仔，到處霸占座位謀利。張老師不動聲色地坐在爛仔頭的身邊，他一身牛仔褲，絡(luò)腮胡也正好沒刮，對方弄不清他是哪條道上的，試探地問他身份。他半閉著眼說，這就沒必要知道了吧。對方更忐忑了，趕緊遞煙給他，他輕輕一擺手，指著擠在過道里的一位農(nóng)民模樣七十多歲的老人：給他一個座吧。對方立即給老人騰出一個座來。這事后來在圈內(nèi)傳得神乎其事，張老師也因此頗為得意。我問過張老師，萬一那爛仔頭不買你的面子呢？張老師笑了笑，引用了《天下無賊》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黎叔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盡管我一直近距離地感受著張老師的寬厚、坦誠和真性情，但當他成了市文聯(lián)副主席和市作協(xié)主席之后，我覺得自己也該像許多“體制內(nèi)”的人一樣，稱呼他為“張主席”了。我也的確看到，張主席在“體制內(nèi)”的任何“場面”上，都很守“規(guī)矩”，從不脫離“場面”上的角色安排。然而一離開“場面”，他就原形畢露了。須知圈內(nèi)朋友也有不少在“體制內(nèi)”頗具身份，按體制慣例就連飯局都該講個級別排座的。但張主席不信這一套，每逢圈內(nèi)飯局他總是率先打破位置排列，叫大家隨意亂坐，他自己經(jīng)常坐到上菜的位置去，大家也就樂得輕松，跟他嘻嘻哈哈攪成一團。張主席對此有個說法：成天在“體制內(nèi)”繃著，回到文學圈里還嚴守“規(guī)則”，累不累呀！我仔細想想，張主席的怕累絕無假言，甚至伸延到他的穿著上了，哪怕坐主席臺也沒見他穿過西裝，他一直連領(lǐng)帶都不會打呢；隨身帶的也總是一個可以裝資料雜志本子什么的軟塌塌的包。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說他這副行頭不像個主席。他馬上贊成，說基本等于一個鄉(xiāng)政府派下去搞計劃生育的。然后就嘿嘿地樂。

如此一來，大家覺得再叫“張主席”實在別扭了。我率先發(fā)起改革，出自心腑地叫他“師父”。因為我覺得無論做人還是為文，我這位師父都是夠格的。沒想我的“師父”稱呼竟產(chǎn)生連鎖反應(yīng)，好些朋友也跟著改稱他“師父”了，可見“師父”這一稱呼乃眾望之所歸。當然也有人將“師父”和“牛哥”換著叫的，在隨性變換稱呼的時候依然透著一種毫無距離的信服和親近。

為了向師父好好學習，我細細讀過師父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大型期刊上的多個中短篇小說，如《悠悠南風》、《白果林》、《上路謠》、《二00二年的第二場雪》、《街上的阿強》、《每天都吃南瓜子》等等，深深為師父精巧的構(gòu)思、嫻熟的寫作技藝和豐滿的人物刻畫所折服。凡是在他筆下出現(xiàn)的，大多是小人物，他關(guān)注的目光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社會的底層，他們的生存境遇、喜怒哀樂、情感歷練和價值取向無不在他的筆下纖毫畢現(xiàn)，而歷史和時代的風云變幻，也總是與小人物的命運緊緊牽聯(lián)，在讀者中引起很大的反響，有人因此說他是湖南的“中篇王”。除了中短篇，張老師還有兩部長篇小說《秘方》和《割愛》也正在受到越來越多讀者的關(guān)注，《割愛》還被湖南省作協(xié)和中國作協(xié)評為2011年重點扶持作品。我讀師父這些作品時，總能從一種“小牛式”的冷幽默中，看到生活帶給他的所有磨難，看到他在磨難中成就的堅韌和樂觀，看到他對人生的思索，對歷史和時代的凝視；同時，也看到他之所以成為我的師父，其中的人生秉性和品質(zhì)支撐。

近幾年來，師父似乎是越活越年輕了，渾身上下充滿著青春的活力，文朋詩友聚會，他都盡量參與。大家在一起吃飯、唱歌、聊天，其樂融融。師父的歌唱得好，《把根留住》、《北國之春》、《外婆的澎湖灣》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其保留曲目《天堂》更是被他唱得蕩氣回腸。據(jù)說，師父吹笛子也是一絕，可惜我從來沒有耳福聽他吹過，后來讀到他的鄉(xiāng)黨寫的一篇關(guān)于他的印象文章，著重提到了這一點，不信都不行。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師父還會畫畫，前幾年省里搞了一個作家書畫展，赫然展出一幅師父畫的魯迅肖像圖！畫中的魯迅臉形飽滿，氣色紅潤、溫和，眉宇間透著一種寬容和慈祥，與我們以前所見到的那個形如刀刻斧削般的千篇一律的魯迅反差很大。說句心里話，我更喜歡師父筆下的那個有血有肉的魯迅，而不只是看見魯迅的骨頭。師父的這種對魯迅的“另類”詮釋其實是包藏著深意的，他妙手回春，還原了一個可以親近的魯迅，而不是一個人云亦云被神化了的魯迅。

如此熟悉的師父，卻又接二連三帶給我簡直目不暇接的陌生感，有時我甚至想，我到底對師父了解多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師父在向人展示他做人之真的同時，也總是把最陽光的那一面綻放在臉上，讓我們感受到他的光和熱，而屬于他的苦難滋味，他始終封存在自己的記憶里，從不輕易示人。《漢書·揚雄傳》中有“默默者存”之句。師父一直在默默中積聚著自己的能量，我想，他的內(nèi)心深處應(yīng)該是痛苦的，過去的歲月曾經(jīng)在他心底留下了太多的傷痛，他卻將它們提煉成了黃金。

愛默生在《論友誼》里說：“尊敬就是友誼的一個重大方面……對一顆高尚的心靈來說，在很多具體事情上，朋友永遠是個陌生人，這樣他才會從最神圣的范圍接納你，靠近你。”我深知，這個被我稱作“師父”的人，對我而言還是個陌生人，因為他還有許多閃光的地方并不為我所知，但他其實一直是我的朋友。在我最失意的時候，總會在黑暗中看到一雙明燈似的眼睛，我知道，迷霧正在散去，就像此刻婁底的陽光，正刺破云層，如同無數(shù)金花撒落在我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