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崇軒
文學作為作家的一種精神產品,它究竟要起到什么樣的社會人生作用?應該體現什么樣的思想、信念和理想?在這個既老且新的價值觀問題上,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認識和觀念,但都在以自己的創作和言行作著回答、暗示。往往越是杰出、偉大的作家,其價值觀也越清晰、博大。趙樹理的文學價值觀非常樸素、實在,叫做“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他并沒有把這句話寫進文章里,是由諳熟他的評論家陳荒煤在那篇有名的《向趙樹理的方向邁進》中轉述的,自然是確鑿的。這句話準確地體現了趙樹理的文學思想和語言風格,可謂言簡意賅、博大精深。把老百姓、政治、文學三種社會存在,構成一個完整的文學體系,它需要多么闊大的文學雄心?需要多么艱難的創作實踐?但趙樹理憑著他終生的探索和奮斗,實現了自己的文學理想。
一定的文學價值觀總是產生在作家特定的人生經歷和思想資源之中的。我曾經提出馬烽、趙樹理等山西作家“三位一體”身份的觀點,即農民、干部、作家三種身份集于一身。趙樹理是最有典型性的。他首先是一個如陳思和所說的“有政治頭腦和政治熱情的農村知識分子”,或者說是一個具有現代思想和知識的農民“領袖”。他終生站在農民一邊,代表著農民利益,但他的現代啟蒙思想又使他比普通農民站得高看得遠。其次是一個國家體制內的農村工作干部,他通曉國家的路線、政策和法令,在工作和創作中努力貫徹體現,但當國家政策違背了農村和農民現實時,他采取了反對和抵制的做法,有時則陷入二者夾擊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最后是一個清醒、堅定的現實主義作家,他要用自己的創作真實地反映廣大農民的生活情狀和心理愿望,提出農村發展中的一些現實問題,創造一種真正為農民喜聞樂見的民族化、大眾化的新文學。在他的文學價值觀中,為農村和農民服務是宗旨和根本,通過文學和行動參與、干預政治是基本途徑,而文學是影響社會和人生的主要武器和方式。而在老百姓、政治、文學三者之間,和諧合作的“蜜月期”并不多,矛盾沖突的“博弈期”倒是常態,因此堅守文學信念和理想的趙樹理,就必然要陷入尷尬和風暴之中,經受一次次批判和壓力,最終覆滅在那場民族浩劫中。
一個優秀作家的文學價值觀,往往是一個多元、復雜、完整的價值體系。正如董大中評價的:“‘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不僅僅是趙樹理對自己創作的要求,它乃是作家美學思想的最好概括。”趙樹理的創作追求有兩大要點:一是作品的題材內容要貼近農民的思想情感,作品的表現形式要吻合農民的審美趣味;二是作品的主題思想要有現實敏銳性、針對性,能夠影響社會的發展乃至國家的政策。對于前者,趙樹理成功地探索出一套大眾化藝術范式,雖有狹隘失度之處,但總方向是正確的。對于后者,趙樹理奉行的是功利主義策略,是深受主流意識形態影響的。許多作家沿著這條路子走向了一味圖解、歌功頌德的歧途,而趙樹理卻從“問題”切入、進入了一個深廣的生活和藝術世界,避免了功利主義的弊端。從而使他的作品在認識、教育、審美三種功能上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這樣一個多元、豐富的價值體系中,趙樹理又賦予了種種核心價值觀念,使他的價值體系顯得豐沛而又堅實。
在趙樹理的文學價值觀中,“老百姓”是放在前面或者說是高于“政治”的。這并不是隨意的書寫,而是反映了趙樹理的“民本”理念。農民是他心目中的宗教信仰。他在1930年代初就“發下洪誓大愿,要為百分之九十的群眾寫點東西”,做一個專寫通俗化小冊子的“文攤文學家”。
趙樹理一生都在為開創和普及大眾化文學而探索、努力。1930年代初他痛感“五四”新文學與廣大農民的隔膜,揚棄“學生腔”式的寫作,開始了艱難孤獨的大眾化文學創作。1940年代初他已成為太行山抗日根據地的文化宣傳干部,先后擔任過《黃河日報》《中國人》等報刊的編輯,他與王春、林火等同仁醞釀發起成立了“通俗化研究會”。組織隊伍、開展討論、鼓動創作,在報刊開辟專欄,活躍和推動了根據地的通俗化、大眾化文學創作。1950年代前后,進入北京的趙樹理,在各種場合宣傳民間文藝的價值、普及與提高的關系,積極倡議成立了“北京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創辦了由他起名的會刊《說說唱唱》雜志,與李伯釗擔任主編,還兼任了文化部曲藝處處長。他一面發動業余作者創作,一面親自帶頭創作,他的短篇小說《登記》和鼓詞《石不爛趕車》就發表在《說說唱唱》上,一時間為老百姓喜歡的大眾化文學搞得風生水起。他不僅創作短、中、長篇小說,還創作戲劇、故事、電影劇本、鼓詞、詩歌等,因為他認為戲劇等藝術有著更廣泛的接受群體。陳荒煤在《趙樹理小說人物論》序言中動情地說:“我回憶起來,他的確是我一生中唯一相識的一個始終保持農民樸素氣質的作家。到現在為止,恐怕也還可以說,像樹理這樣一個如此深刻地熟悉、理解農民,又如此始終如一地充滿激情,真實而又生動鮮明地刻畫了如此眾多的各種農民、特別是新的農民典型形象的作家,在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新文藝運動中,還是唯一的一個。”這話一點兒也不夸張。
中國農民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群體,許多文學家都表現出一種既愛又憎的矛盾情感態度,譬如魯迅。趙樹理同樣如此。他與農民同甘共苦、息息相通,也深刻認識到這是中國的根本、革命的力量、歷史的主體。但同時也清醒地看到,這個群體傳統因襲太重、小生產者的缺點太多,要成為新的現代農民,必須經過漫長的教育和改造。因此農民又是趙樹理心目中的啟蒙對象。趙樹理多次講過:“農村的階級是消滅了,可是由舊的文化、制度、風俗、習慣給人們頭腦中造成的舊影響還沒有消滅。”“我應該向農民灌輸新知識,同時又使他們有所娛樂。”因此,趙樹理的筆下,既有老楊、李有才、鐵鎖、小二黑等先進農民形象;又有滿腦子封建迷信的二諸葛、三仙姑;奴性十足的老秦、老驢;自私刁鉆的“小腿疼”“吃不飽”等落后農民形象。在這后一類農民形象身上,我們看看了作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感態度,看到了作家閃著光芒的現代啟蒙精神。這正是他比同時代許多農村題材作家高超和偉大的地方。
在“老百姓喜歡看”的文學追求中,需要突破兩個難點。一是作家的立場情感問題,二是創作的藝術形式和語言問題。這是中國現代文學長期難以跨過的門檻。趙樹理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大眾立場’,就是‘為大眾打算’的意思,但這不是主觀上變一變觀念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因為各階層的生活習慣不同,造成了許多不易理解的隔閡,所以必須到群眾中去體驗群眾生活。勞苦大眾的生活,比起洋房子里的生活來是地獄,我們必須得有入地獄的精神。”作家要真正熟悉農民、描寫農民,就首先要“身”入農民、“心”入農民,與農民切實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進而使自己的立場、思想、情感等轉移到農民一邊來。這樣,作家在作品中表達的主題思想,塑造的人物形象,賦予的情感態度等,才有可能得到農民讀者的認同和喜歡。從知識分子的立場轉換到“大眾立場”,同時又要高于大眾的思想和眼光,這是許多作家難以攀登的一個高度。農民群體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已然形成了一種較為穩固的審美習慣和趣味,它甚至比其他群體的欣賞口味更挑剔。趙樹理對農民的審美需求自是了然于心,但他不愿意一味去迎合,他要改變和提升它。他繼承和改造了古典小說和民間文學在故事結構、塑造人物、敘事方式上的表現形式和手法,汲納了現代小說在體現主題、刻畫心理等方面的藝術技巧,運用了經過提煉的農民口語作為敘事描寫的一整套語言,創造了一種融匯百家、大俗大雅的評書體現代小說藝術。它不僅得到了廣大農民的真心喜歡,也得到了知識分子讀者的擊節贊賞,抵達了雅俗共賞的境界。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趙樹理是來自解放區的革命作家,被文壇奉為“方向”“旗幟”,是共產黨的路線、政策的“緊跟派”。事實上他與五六十年代眾多作家不盡相同的是,當路線、政策順應下情和民心時,他才會堅定執行并用文學去歌頌,而當路線、政策背離農民利益時,他會以實踐為依據去衡量、抵制、糾正,充分體現出一個人民作家的勇氣和良知。
趙樹理所謂的“政治上起作用”,既指對正確政治的支持、歌頌,更指對錯誤政治的抵制、批評,同時還包括在現實社會中發現問題,用文學的方式起到補偏救弊的作用。這自然是一種功利主義的文學觀,在一定程度上有違藝術的規律的。但中國向來就有“載道”“言志”的傳統,革命文學更把文學與政治緊緊捆綁在一起,而趙樹理又是一個期望通過文學變革和推動社會的人。他坦率地稱自己的作品為“問題小說”,說:“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寫的小說,都是我下鄉工作時在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用小說提出問題、解決問題,這似乎有點不可想象,但在趙樹理、在他的時代卻成為一種重要的創作現象。
在現當代文學中,趙樹理可謂是一個“問題小說”專家。他提出的問題之眾多、之尖銳,可以說無人可比。譬如《小二黑結婚》意在揭露、批判混進新政權中的金旺、興旺這樣的“舊渣滓”;《李有才板話》目的在幫助青年干部了解農村的真實狀況,不要為有些村莊的表面模范和成績所迷惑;《地板》旨在回答減租運動中出租土地是不是剝削的經濟問題;《邪不壓正》意圖在寫出土改過程中的經驗教訓、特別是“極左”的教訓;《三里灣》是要回答農業合作社應不應該擴大的政治、政策問題;《“鍛煉鍛煉”》是想批評中農干部的“和事佬”工作作風,探討解決“小腿疼”“吃不飽”等的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問題;《套不住的手》 《實干家潘永福》則通過塑造腳踏實地的先進人物形象,來抵制那種假大空式的英雄人物形象……在趙樹理的這些作品中,有些問題是要緊的、重要的政治、政策問題,有些問題則是暫時的、瑣細的工作問題。他的作品的發表,在當時確實起到了啟發、教育民眾,匡正、推動社會發展的多重作用,有時作用是巨大的。更可貴的是,趙樹理借助這些“問題”進入創作,憑著他對農村和農民生活的爛熟于心,對社會人生問題的深思熟慮,他在無意識中進入一種自由創作的狀態,創造了一個更豐富、深厚、宏大的藝術世界,早已超越了最初激發他創作的具體問題,顯示了一種永恒的藝術魅力。
趙樹理“政治上起作用”的文學觀,不僅體現在他的創作實踐中,也反映在他的農村工作中。小說創作、農村工作,在他都是為了農村和農民,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他雖是一個專業作家,但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了幾十年的農村革命和建設中,創作有時反而成為一種“副業”。關于他在農村的工作和事跡,人們至今還在津津樂道、不斷回憶和書寫。譬如1951年在農村互助組迅速發展的形勢下,毛澤東委托陳伯達在華北召開農業互助合作座談會,討論通過《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 (草案),毛澤東親自點名要作家趙樹理出席參加。趙樹理在會上實話實說,一反多數人的意見,說據他的了解,農民斗倒地主有了土地之后,并不急于走合作化道路,而是首先想使自己富裕起來。陳伯達不同意趙樹理的看法,批評他右傾。但給毛澤東匯報之后,毛澤東說:趙樹理的意見很好。草案不能只肯定農民的互助合作積極性,也要肯定農民的個體經濟積極性。事后毛澤東吸取了趙樹理的意見,對決議作了重要修改,然后下發全國。毛澤東有無讀過趙樹理的小說,難以考證,但他肯定知曉趙樹理是寫農村的代表作家以及在全國的聲望。趙樹理以他的小說創作成果和農村工作經驗,影響了黨的領袖對農村工作的決策。趙樹理在大躍進運動中的農村探索和命運遭際更加令人感慨。1958年,為了深入了解農村情況,也為了積累創作素材,他回到故鄉晉東南擔任了陽城縣委書記處書記。不諳政治和官場的他,直率放言批評文藝放衛星活動,憤然寫詩諷刺試制土火車“創舉”。他在縣委工作會議上,對虛報生產計劃、對高估糧食產量等“浮夸風”行為當面揭底、嚴厲駁斥。他越來越不見容于“極左”思潮盛行的政壇,被排擠到老家所在的潘莊公社和尉遲村搞農業試點,很快就在生產管理、社員生活上搞得有聲有色,深受農民的擁戴。他向中央領導陳伯達兩次上書,反映中央政策、糧食產量、大辦食堂等方面存在的嚴重問題,被認為是跟彭德懷的右傾言論“一唱一和”“攻擊三面紅旗”。在上層授意由中國作協黨組召開的內部批判中,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車輪式批判斗爭,最終不得不交出一份違心的書面檢討。趙樹理曾經戲稱自己是一個“通天徹地而又無固定崗位的干部”,意謂他立足于土地、熟悉民情,又可以直通高層反映民情、干預政治,但在激進的、荒唐的時代,他的美好愿望只能是夢想。
趙樹理的文學價值觀,是由農民、政治、文學這三個基點構成的價值體系,而圍繞這三個基點又生成了六個重要理念,支撐著他的價值體系,這就是趙樹理的文學核心價值觀念。
首先是圍繞“農民”產生的民本理念、啟蒙思想。在趙樹理心目中,農民是社會的根本,歷史的主體。近年來有不少學者已經意識到了趙樹理的民本理念,如李潔非在《典型文壇》中指出:趙樹理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真正從農民本位上表現農民”的,是“以農民為本位的鄉村文學敘事鼻祖”。中國古代根深蒂固的是“官本位”理念,但也有“民貴君輕”“民為邦本”的民本文化余脈,趙樹理繼承了后者。民本不是民主,民主是一種權力,而民本是一種實質,民本比民主分量更重、地位更高。但對這樣一個社會本體,趙樹理堅決地認為應該去啟蒙、去教育。因為他是一個用現代思想和文學武裝起來的知識分子,他看到了農民群體的國民劣根性。民本和啟蒙構成了趙樹理既對立又統一的一種重要思想。
其次是圍繞“政治”構成的參政意識、求實精神。趙樹理具有強烈的參與、干預政治的意識,但他絕不是為了官位、名利等等世俗利益,而是期望通過參政、干政推動農村工作的健康發展,解決農民生存中的具體問題。他的求實精神是建立在熟知上情和洞察下情的基礎之上的,他深知在農村工作中始終有弄虛作假的“左傾”風潮,他必須通過自己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創作,通過自己實事求是的下情上達,來抵制、匡正“左”的路線和政策。參政與求實同樣是趙樹理堅守的追求和信念。
最后是環繞“文學”形成的民族風格、民間形式的審美理念。趙樹理對西方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并不排斥,他只是認為這兩種文學與中國農民距離太遠,不能成為當代文學的主流。他對中國的古典文學也十分熟悉,認為雖有陳腐、僵化的一面,但它是本土的東西,因此有較多的繼承。而對民間文學,他情有獨鐘,認為它受農民歡迎,最有藝術生命力。付出畢生的精力進行發掘、改造、創新,形成了他獨樹一幟的大眾化、通俗化文學。民族風格、民間形式是他一生追求的文學理想。
趙樹理的文學是一塊廣袤而豐富的厚土,除了價值體系、核心觀念這些主體之外,還蘊涵著諸多傳統文化思想和當代價值觀念。譬如忠厚誠實、儉樸勤勞、剛正不阿等承襲的就是傳統文化思想。而婦女解放、戀愛自由、崇尚科學等則汲取的是當代主流價值觀念。這些思想、信念等凝聚成了趙樹理小說厚重、斑駁而又統一的文化底色和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