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晉愛榮
作為展現中華民族苦難歷史和抗爭精神的抗日戰爭,一直是我國影視劇創作中極為重要的紅色資源。抗戰勝利60多年來,優秀的抗戰劇目不斷涌現。近些年來,抗戰文藝作品更是高潮迭起,紅色電視劇熒屏熱播。不管是新瓶裝舊酒,喬裝打扮老劇重拍的《烈火金剛》 《小兵張嘎》 《呂梁英雄傳》 《夜幕下的哈爾濱》 《鐵道游擊隊》,還是《亮劍》 《抗日奇俠》 《永不磨滅的番號》 《我的團長我的團》等影視新劇,都頗受廣大觀眾的歡迎。這些影視劇在展現苦難歷程,彰顯人民志氣,激發愛國情緒等方面發揮了良好的作用,極大鼓舞和教育了人民。不過,觀眾在熱情觀看的同時,也提出各種質疑和批評。前不久,國家廣電總局也發通知指出:目前在影視劇拍攝中,個別作品在表現抗戰和對敵斗爭等內容時,脫離歷史真實和生活實際,沒有邊際地胡編亂造,將嚴肅的抗戰和對敵斗爭娛樂化,說明抗戰題材電視劇所暴露出來的問題已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
相對于以前紅色革命劇大多莊重嚴肅,而今將莊重變得輕松,對嚴肅加以調侃,似乎成為了抗日劇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編劇們為了加強戲劇化,吸引觀眾眼球,一再用各種離奇和荒誕的劇情,挑戰觀眾的邏輯思維能力:一個人用永遠打不完子彈的槍對付一大群敵人;用三支箭射殺敵人裝備精良的一個排;輕功蓋世,水上漂快過摩托車;飛檐走壁、徒手制敵;神功護體,一雙肉拳橫掃步槍兵;手榴彈能炸掉天上飛機,飛刀能消滅地面重炮;更有抗日英雄徒手把鬼子兵撕成了兩半,血肉橫飛。在某電視劇中,一位抗日女俠在被鬼子強奸后突然爆發,原地竄到半空,褲子自動穿好,幾十秒間竟然把二三十個日偽軍全部射死,譜寫了一段壯麗的英雄篇章。在被批為武俠劇“典范”的《抗日奇俠》中,每位大俠都神功蓋世,個個都是武林高手,鷹爪功、鐵砂掌、繡花針,無所不能,不僅憑借功夫與侵略者的機槍大炮相抗衡,而且以一敵十,飛刀敵炮火,秒殺數百人。另一部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抗日武俠劇”《利箭行動》,劇中不僅有飛天打斗的場面,甚至出現了比子彈跑得快的奇人,被觀眾歸納為“凌波微步+小李飛刀”。而《飛虎神鷹》里的燕雙鷹,總是穿著一件黑風衣神出鬼沒出入任何地方,能飛檐走壁一人干掉對方多名狙擊手,甚至還會修槍、做炸藥,特別是在舞廳里搞液壓傳動的自動機槍陣,讓觀眾驚呼“遠超007”“秒殺未來戰警”。與此同時,為了增加情感元素吸引年輕觀眾,各種糾結理不清的感情戲、色情戲,也成了抗日劇的賣點,甚至抗日隊員和敵人也談起了虐心的戀愛。《新地道戰》因談情說愛戲份太多,被批為革命時期的“鄉村愛情”。
歷時八年之久的抗日戰爭,導致中華大地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中華民族付出了軍民傷亡3500多萬的代價。這段歷史我們不能忘記。之所以戰爭持續了這么久,傷亡如此慘重,日本鬼子確實在武器、裝備、物資等等方面都比我們強太多,更有日軍的狡猾野蠻和高超的軍事素養,我方戰斗人員素質低,武器裝備極其落后等原因。由于八路軍裝備簡陋,特別是彈藥極其缺乏,用幾個團包圍殲滅日軍一個大隊(相當于營)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兩發子彈打伏擊,三發子彈打沖鋒”,不是隨口說著玩的,八路軍每個士兵往往只靠幾發子彈支撐一場戰役。可以說,小米+步槍、土制手雷、炸彈的武器裝備,使得抗戰期間每次戰役都艱難無比,每場勝利都來之不易。
但是在當下的抗日劇中,抗日英雄一個個神機妙算,八路軍武工隊神通廣大,戰無不勝。在任何一部抗日電視劇里,即使主角是游擊隊,日軍的損失數字都能超過史實中的一次重大戰役了。《永不磨滅的番號》里,八路軍獨立團硬是三天消滅了日軍半個師團,戰果超過了歷時數月的百團大戰。各種抗戰劇里的八路軍、游擊隊的彈藥量,不僅比真實的八路軍“闊氣”,甚至比真實的日軍還要充足,動不動就是“以少勝多”。《亮劍》中日軍山崎大隊被包圍在李家坡高地。李云龍的獨立團作為預備隊,擔任主攻,兩分鐘之內,全團3600顆手榴彈一起飛出,全殲山崎大隊,顯得煞是干脆淋漓,蕩氣回腸。有人計算,橫店影視城去年“消滅鬼子”接近10億人次。如果抗戰都是這種打法,日本侵略者根本用不了八年,就會被全部趕出中國了。因此,電視劇里這種“過癮”,實際上是淡化抗戰的艱苦性,既是對歷史的一種歪曲,也不符合正常的戰斗邏輯。
刻意丑化敵人,美化英雄,鬼子臉譜化、英雄偶像化是抗戰題材影視劇的又一弊端。在“十七年電影”中,為了緬懷過去歲月,悼念離去戰友,牢記勝利不易,鞏固新生政權,敵我關系多以臉譜化、概念化的影像書寫來表現,正面人物永遠是好的、美的、善的,反面人物永遠是壞的、丑的、惡的,好人壞人的辨識度非常明顯,英雄相貌堂堂,一身正氣,鬼子獐頭鼠目,氣質猥瑣。現在抗戰劇為了博收視而單純地制造帥酷神奇的英雄人物,鬼子臉譜化又成為一種潮流。“黃狗皮、小胡子、羅圈腿”的鬼子,不光相貌丑陋,性格兇殘,壞得沒一丁點人情味,而且還愚蠢可笑,膽小如鼠,蠢不可及。因為演多了“鬼子”而成為網絡紅人的史中鵬,總結出的經驗是“越猥瑣越好”。他說,劇組選演員的時候,會專門挑一些相貌較丑的、看上去有點兇的人來演“鬼子”,所以每次面試時,他只要把背縮起來,眼睛拉長,做出一副兇狠猥瑣樣,就容易被選上。而抗戰英雄多是相貌堂堂,智勇雙全,神機妙算,堪比孫悟空,甚至可以達到百戰百勝的境地。于是在每部抗戰劇中,我們總能看到日本人一再成為玩偶和丑化的對象。一群弱智的日本鬼子,像傻瓜一樣,被機智勇敢的中國軍民牽著鼻子,動輒被打得屁滾尿流,暈頭轉向,這些敘事背后有義和團大師哥的口氣:鬼子都是紙糊的!彈指間灰飛煙滅,悲劇變成鬧劇,一段悲痛的歷史記憶變成搞笑過癮的娛樂節目。
抗戰影視兼具武打片和槍戰片的雙重功效,直白簡單地使觀眾得到了娛樂和教育,不觸及敏感問題,審查好通過。因而,深得影視投資方的青睞。有這樣一組數據統計:2012年,中國主要頻道黃金檔播出電視劇200多部,抗戰劇、諜戰劇超70部;橫店影視基地群眾演員30萬名,60%都演過日本兵。這足以說明抗日劇熱衷到何種程度。但題材雷同,創作上大量復制、效仿,缺乏原創精神,又是抗戰劇一致的缺陷。即使是深得觀眾好評的抗日劇,也不能擺脫“讓觀眾過癮”的俗套思路,總是要來幾段脫離現實的情節,莫名其妙突然讓“土八路”有了足夠彈藥,讓大批日軍被少數中國兵打得人仰馬翻。王寶強、張國強“強強聯手”出演的電視劇《我的兄弟叫順溜》,戰斗場面成了面對面的步槍射擊,“順溜”擊斃上百個鬼子和日軍華東總司令,也是采用犧牲姐姐清白的這種老套的手法。這樣的電視劇看多了就感覺全是一個套路,清一色是人民戰勝敵人,正義戰勝邪惡,以大團圓、大勝利、大歡喜落幕,停留在淺層的喜悅之中,缺乏對觀眾靈魂的巨大沖擊力。
題材是作品的方向,并不是作品成功的保證,沒有自始至終嚴肅的創作態度,作品就會流于庸俗乃至低俗。而且當影視作品過分追求市場化,只顧觀眾口味,單純追求娛樂效果,對歷史的嚴肅性不管不顧的時候,這將是莫大的悲劇。
當今時代,影視劇已成為人們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給人們帶來娛樂,還可以輸出價值觀,對社會的意識形態、道德傾向、價值觀念以及各階層大眾的心態發展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抗戰題材的影視劇,是先進文化的重要構成,應引領大眾文化的價值導向,實現大眾文化的價值塑造,提升大眾文化的內在品質,從而在中國人精神世界的建構中做出重要貢獻。
紅色文化具有引領大眾文化的價值導向。紅色文化中的理想與信念、執著與奮斗、犧牲與擔當等內涵,都與當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一脈相承,是當代中國先進文化的核心構成與具體體現,是鑄造民族靈魂、構建精神家園的思想良方。對當今處在物欲橫流和精神困惑中的人們來說,紅色文化是重塑理想信念、重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思想資源和力量源泉。“紅色經典”曾參與塑造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道德理想與價值追求,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集體記憶和精神財富。經典抗日劇無不弘揚愛國主旋律,彰顯民族精神與氣質,滲透著忠于國家、為民族大義獻身的文化價值觀念,其中的人物和故事都傳遞出豐富的精神內涵,其核心是對國家民族的熱愛和對正義信仰的執著,這構成了當今主流文化與價值觀的重要元素。如果在抗戰題材電視劇中大肆娛樂化以博取眼球,滿足于打造一些只能使觀眾止于視聽快感而無詩意美感的膚淺作品,必將模糊革命歷史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解構革命歷史的精神本質,就不能從中汲取社會發展和人的素質提高的精神食糧。由此,抗日劇不應該簡單地以“迎合”的形式來滿足大眾的文化需要,而應該努力創作彰顯主流思想與核心價值的好的藝術形式的健康作品來涵養人心、塑造人魂、鼓舞精神,體現先進文化與核心價值體系的重要內涵與時代要求。
影視作品是了解一個國家、社會、風土人情,還有它的觀念的最簡便的一種方法,也是塑造國家形象、展現民族性格的最直觀形式。將中華民族這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以影像化的形式真實呈現出來,讓公眾了解這段歷史,讓世人認清這場戰爭,是每一個演員、編劇和導演義不容辭的責任。而當前抗戰劇中這種泛濫和幼稚化傾向對公眾特別是青少年影響是非常惡劣的。我們可以假設一下,假如有一些外國人想了解中國這段可歌可泣的抗日戰爭歷史的話,他會從當下所看到的抗戰電視劇中得出什么樣的印象,會留下關于中國的這種民族性格的什么認識?當正在建構歷史觀的青少年看到這些所謂的歷史劇的時候,他的歷史觀又會被扭曲到什么程度?在這些抗日劇中,歷史的真相與當下的真實已經被娛樂得無影無蹤,這絕非愛國主義,而是愚民主義。抗戰不是演習,不是閱兵式,可以從容地戴著白手套,邁著正步,意淫敵人。抗戰歷史是科學,不全是勝利,不能講策略和戲說,只能講真理。歷史需要證據,不是吹噓、掩飾,我們需要勝利,拒絕失敗,但喜歡勝利并不一定能夠永遠勝利,回避失敗并不一定不會失敗。把殘酷的戰爭當成游戲場和人間樂園,這種淺薄的喜劇方式,導致被涂指抹粉的英雄喪失了有血有肉的真實,忽視了流血犧牲,戲說了血腥苦難。與其說愚弄了敵人,不如說自欺欺人。打敗了我們刻畫的那種敵人,這并不是歷史,到頭來只能長自己的虛氣,滅不掉敵人的威風。其實在作品中真實再現我軍在日軍猛攻下損失慘重,讓觀眾思考,也許效果更好。抗戰電視劇既然取材于歷史,在借用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時,首先應該尊重歷史,不應該隨意篡改和編造。失真的抗戰劇丟棄了歷史重量,對抗戰勝利的價值和意義無疑是一種惡劣的貶損,也對社會心態產生不良影響。藝術來源于歷史,也可高于歷史,允許適當夸張和發揮想象,但不應脫離史實太遠,更不能顛倒黑白,用違背常識來擊穿藝術底線,罔顧史實,將抗戰“武俠化、偶像化、臉譜化”,將戰爭表現得如同玩電子游戲一樣,甚至出現明顯違反常識的夸張橋段,不但失去了藝術水準,更扭曲了對戰爭歷史的民族共同記憶。久而久之,就容易變成偽歷史。如是乎,對于一個民族來說,那將是一個極大的悲劇。
在人類整個文明史的發展中,戰爭是對人類歷史進程影響最大的人類行為。戰爭給人類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不僅是財產和生命的重大損失,戰后人們的心靈創傷,更是難以愈合。戰爭的出現不僅與政治有關,而且和民族歷史、國家體制、經濟利益、價值觀念和宗教信仰等相連。雖然世界各國無不呼喚和平,但人類的戰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戰爭作為一個客觀存在,我們必須正視它。但戰爭是一個巨大的概念,我們可以很簡單地對戰爭進行普世性價值判斷,積極支持和鼓勵正義戰爭,強烈反對、摒棄、詛咒和譴責非正義戰爭。但是,戰爭的內涵又十分深厚,存在著多種認知的角度和闡釋的空間。用影視劇去揭露戰爭的罪惡,揭露戰爭給人類帶來的流血、死亡與恐怖,以激起人類對戰爭的真正棄絕,是影視劇自覺承擔起的義不容辭的責任。抗日戰爭是中國歷史的一場巨大災難,也是一部值得紀念的充滿人類悲劇的傳奇歷史。演繹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是為了不忘屈辱、銘記歷史,更為了讓人們了解戰爭,不要忘記戰爭,避免悲劇重演。游戲戰爭,戲說戰爭,只能導致簡化歷史復雜性和回避歷史真實性的問題。抗戰劇對戰爭歷史的藝術表現,除了要讓中國人都了解到歷史上我國所受到的恥辱,讓人們記住:一個國家落后是要被別國欺負的;更應承擔高度的精神追求,即從歷史苦難和民族集體記憶中,汲取對和平、對復興的信念,對戰爭的警惕和厭惡。這樣的題材不容戲說,更不容消費。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指出,戲劇正是通過正視人的憐憫與恐懼,達到心靈凈化和升華的作用。抗戰劇應透析戰爭實質,關注人性抒寫,對人類更為宏觀的終極問題——善與惡的精神層面進行哲理思辨。
戰爭毀滅生命,踐踏美好,戰爭中人性泯滅,人命卑微,那些身不由己地陷入戰爭的瘋狂的人們,都曾經是有血有肉、熱愛生活和生命的心理正常的人,當戰爭把他們帶到戰場,逼著他們在這個以殺人為事的屠宰場殺人時,他們身上的人性,便被逐漸清晰和明確的殘酷的戰爭實質驅使著漸漸走向了獸性;他們的心理,也逐漸從重視生命和道德的意識主宰下的恐懼,走向了行為怪誕、喪失理智、無視生命、淪喪道德,心理陰暗、性格殘忍、以殺人為癮的戰爭瘋子。抗戰劇要通過那些表現戰爭的瘋狂、誘惑力、荒誕性、虛偽、殘酷、痛苦和恐怖的畫面中,讓觀眾看到戰爭對所有關于人的生命、道德和倫理觀念的毀滅,看到戰爭對人的靈魂和思想的傷害,更看到戰爭使人異化為非人的實質。抗戰劇要以戰爭為切入口,從戰爭的生存境遇中窺視人性的掙扎與痛苦,內心的自責與不安,精神的負擔與救贖,著眼于人性最本真的內容,以細微的筆觸和莊重的格調呈現出人性的美好與陰暗、正常與反常,毫無掩飾地直刺人性之陰暗,毫無保留地展示人性之掙扎,也毫無芥蒂地彰顯人性之善。這樣的抗戰劇才能觸及心靈,引發思考,喚起人們強烈深刻的情感共鳴。
當前抗戰電視劇普遍熱衷軍事行動,而對人的行為和內心世界關注不夠,對深受戰爭之苦的人的心靈世界缺乏客觀、冷峻的穿透力與冷靜、深邃的觀察力。優秀的抗戰劇不僅要展示戰爭給人類帶來的外部創傷,更要去揭示戰爭給人類造成是內部傷害,一種給人類精神和靈魂的傷害,讓觀眾深刻地認識到戰爭對人的生命,尤其是對人的理智和精神的異化和毀滅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惡。
一段波瀾壯闊、浴血奮戰的歷史,是一個民族永遠值得涵詠記憶的精神財富,也是一面鑒往知來必須面對的鏡子。抗戰題材的電視劇,要影響我們一代人乃至后世子孫的審美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因此,不僅要在思想性、藝術性上精益求精,努力減少各方面的失誤,使作品具有跨越時代的感召力;更要在人們的心靈記憶中,在國人的精神建構中,在民族文化發展史上,在對人類戰爭的思考上留下巨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