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傾訴——論虹影小說中的河流意象

⊙肖 玉［湖南師范大學(xué)， 長沙 410000］

作 者：肖玉，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在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虹影是讀者廣泛又頗受爭議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在全世界被譯成二十五種語言，斬獲各種國際文學(xué)大獎。綜觀虹影的小說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河流這一意象在其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這一點連虹影本人都有所察覺，她說：“幾乎我所有的長篇甚至短篇都有一條河流。比如《饑餓的女兒》里面是長江上游，《K》里面是長江中游，《阿難》里面是恒河?！衅兑绘?zhèn)千金》和《給我玫瑰六里橋》里面也有河流。河流給我生命，我賦予河流人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任何一本書比得上河流對我的影響。我寫任何東西，只要一沾到河流，我整個人就變了，我就是那條河?！雹購倪@段自白里，不難看出虹影對“河流”的重視，本文也試圖去分析為何虹影在小說中如此鐘愛河流意象。

一、立體多層的“河流”意象 莫達爾認為：“一個人所閱讀的書籍、他早期的教育、他與世界的接觸、他一生的運氣與榮枯，都一起影響著他的藝術(shù)作品。”②虹影如此癡迷于河流意象，與她的童年經(jīng)歷和成長環(huán)境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虹影出生于重慶南岸的“貧民窟”，生于長于江邊的她，父親是長江上的水手，母親在長江邊干苦力，一家人靠河吃飯。河流及河流邊上的城市，在虹影生命的初始就已出現(xiàn)，陪伴著成長，成為虹影難以磨滅的童年記憶。虹影曾說：“在許多作品里，都有這種‘童年記憶’……對于這個城市的記憶或眷戀，來自我骨肉之中，也是我對我父親的一種懷念，或是對家鄉(xiāng)重慶的一種懷念。我寫布拉格、紐約、倫敦或者武漢，其實都是想再現(xiàn)重慶那個城市在我童年中的記憶和認識而己。”③某種程度上，河流已經(jīng)成為家鄉(xiāng)的象征，代替一個城市形象成為虹影童年記憶的標識，在小說文本中被反復(fù)提及。虹影對“河流”意象有著特殊的情感，源于其深刻的成長回憶。然而“，回憶并非是對往事的全盤復(fù)制，它必然會注入一種新要素……由于作家的心理定勢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會發(fā)生各種變化，這就勢必導(dǎo)致他在回顧往事時萌發(fā)新的理解或體驗?！雹芎缬霸谛≌f中對河流意象的詮釋，并不僅是對她童年回憶的簡單復(fù)制，而是衍生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這些小說中出現(xiàn)的河流意象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河流”本身作為小說中重要的環(huán)境因素。虹影的小說背景大多設(shè)定在河流邊上的城市：《饑餓的女兒》中長江圍繞的“重慶”，《阿難》中恒河與亞穆納河的交匯處“阿拉哈巴德”，《K》中被眾多河流包裹的“武漢”，甚至是“重寫海上花”系列的沿海之城“上?！薄＿@一設(shè)置，使小說文本從一開始就被置于河流的包裹與籠罩下，如虹影在《饑餓的女兒》（第一章）中描寫長江和嘉陵江匯合處，江面上的日落傍晚：

這時，江面江上，山上山下，燈火跳閃起來，催著夜色降臨。尤其細雨如簾時，聽江上輪船喪婦般長長的嘶叫，這座日夜被兩條奔涌的江水包圍的城市，景色變幻無常，卻總那么凄涼莫測。

河流、日落、細雨、船鳴等一系列意象的交疊，讓讀者感受到氤氳潮濕、變幻莫測的重慶氣息。類似的描寫在《阿難》（第六章）中也可以找到：

老市區(qū)哥德利亞，蜿蜒在恒河邊的平臺，四通八達的石階，沿河岸是錯綜復(fù)雜的小巷，古色古香的房屋廟宇，彎彎的河面上一艘艘小木船，浸泡在河里的信徒，岸上打坐的僧人，石階上火葬儀式的迷煙，寺廟的鐘聲。

以“河流”的主體的環(huán)境描寫奠定了故事發(fā)生的基調(diào)，營造了故事發(fā)展的氛圍，并隨著故事的推進不斷變換色彩。

第二，“河流”成為重要事件發(fā)生的場所和故事走向的見證?！娥囸I的女兒》主人公六六與歷史老師的畸戀尚未開始，就以歷史老師的上吊自殺而結(jié)束，只留下悲傷的烙印，而最終使六六平安地走出心靈陰影的正是河流賦予她的博大與寬容：“這城市的風(fēng)俗認為，吊死的人是兇鬼，去不了天堂，而河流是通向地獄的唯一途徑。無論是在人世或是在陰間，他都是一個受難者。如果這江水真的流向地獄，他能收到由江水捎去的這些他從未讀的文字?！薄栋㈦y》的故事是沿著恒河的流淌而展開的。印度教的最高境界是體驗到個體靈魂與宇宙最高所在的婆羅門的“梵我同一”⑤。虹影在這種“同一”中加入了對河流的崇拜，主人公阿難最終投身恒河，既是生命的終結(jié)，又是靈魂的重生。《孔雀的叫喊》中，柳璀在母親的力勸下來到長江三峽段，在峽區(qū)的良縣尋訪母親昔日好友陳阿姨，卷進兩代人輪回轉(zhuǎn)世的身份謎團。最終，整個三峽長河的淹沒，埋葬了一切的歷史秘密，也終結(jié)了這場對于過往的追尋。

第三，以“河流”設(shè)喻。除了實體的河流意象外，虹影在小說中以河流設(shè)喻，拓展了河流的意義。河流寬闊浩大，是容納生命的居留地，對于虹影來說，如果沒有河流賦予她生命與順江而下的激情，沒有當(dāng)初逃離家庭和流浪天下的沖動，她就不可能實現(xiàn)現(xiàn)在的一切。在《上海王》的代后記《還愿到上海》中，她借父親還愿，再次透露了她潛意識中對河流、對生命的感激?！案赣H一輩子都想順江水而下，回到長江入海的那片廣闊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所以那年我從倫敦回來，兄弟姐妹一起選擇了面臨長江的山坡，讓他的墳朝向江水，以便他的靈魂順著江水去家鄉(xiāng)探望，再順江水回來。”小說《阿難》中，阿難——黃亞倫投恒河而死，他身份回歸的努力盡管成為一種徒勞，但虹影以“河流”設(shè)喻，使“河流”成為現(xiàn)代人在自我失落后尋找的精神家園。此外，虹影借助河流還有一些零散的設(shè)喻，例如在《饑餓的女兒》中，虹影將河流視為洗滌罪惡、自我救贖的所在，她寫道：“好像是讓我身上流過的水，沖走我要忘卻的事，讓它們順著水洞流進溝渠，流入長江。”虹影對于河流的設(shè)喻，使得河流的意義不僅僅局限于河流的本身，而具有了“河流”之外的意義指向，可謂是意在言外。

虹影通過對河流的環(huán)境描寫，對重要事件的背景設(shè)置以及以“河流”設(shè)喻，使“河流”成為了一個多層次、立體化、在她文學(xué)世界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關(guān)鍵意象。

二、“河流”意象的象征意義 河流，是人類生命的源頭。虹影的小說中，河流不僅是一種物態(tài)的存在，或是作為一種客觀的描述對象而被作者提及，而是成為了蘊含作者生命體驗、突顯生命內(nèi)涵的載體，被作者賦予了多重的象征意蘊。虹影筆下，河流象征著生命，見證了生命的起始和終結(jié)。小說中個體的生命狀態(tài)與對河流形象的描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雙重的生命感知?！兑绘?zhèn)千金》中在敘述小菜根頭的外貌時，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對當(dāng)?shù)剡\河進行了描繪?！叭ツ昵锒蠛?，運河水涸了”，河流的干涸狀態(tài)與小菜根頭的“瘦皮寡臉”形成呼應(yīng)，更清晰地表明了小菜根頭的生存困境?！栋㈦y》描寫人們在河邊焚燒尸體，將骨灰倒入河里，使恒河成為“洗靈之河、死亡之河”。在作者的安排下，尸體與鮮血不斷地在河流中出現(xiàn)，使河流與生命的聯(lián)系愈加緊密，河流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生命的代名詞，成為生命之河。

河流，不僅是生命的象征，也是虹影心目中“此岸”和“彼岸”的載體。河流的出現(xiàn)將世界分割成“此岸”與“彼岸”，人們生活于“此岸”，“彼岸”就成為了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氨税丁钡纳顟?yīng)該是自由平等的、幸?？鞓返模c現(xiàn)實中正經(jīng)歷的苦痛生活形成強烈的對比。人們對“彼岸”光明與幸福的相信，給真實的“此岸”生活帶來了向往與希望?！禟》里的朱利安，對他所愛的女人，他缺乏真正去愛的能力，也無法融入到東方的文化傳統(tǒng)中。為此，他穿過河流很多次，每一次當(dāng)他受到?jīng)_擊或阻礙，他都要跨過河去，到對面去尋找一些可以解救自己的東西，可是他找不到。《饑餓的女兒》和《阿難》中也有這種象征。六六在逃離家庭、逃離重慶時，心中認定只要渡河而過、到達彼岸，自會有全新的人生在等待自己。然而，“彼岸”到底是什么？去往“彼岸”后是否就能獲得幸福？虹影在小說中描述了一種可能性，即在歷經(jīng)艱辛到達“彼岸”后，人們并未能如愿能獲得想象中的幸福，反而在期望落空、備感失落時，開始懷念“此岸”的生活世界。在此種情況下，小說透過河流這一意象的隱喻和象征，漫出幾絲思鄉(xiāng)的情緒，營造出“鄉(xiāng)愁”的氛圍。《阿難》中，在恒河邊，兩家人的孽緣和劫難，他們在二戰(zhàn)時期結(jié)下的恩恩怨怨，由他們的下一輩來承擔(dān)。其間，恒河穿過他們的命運長達半個世紀。在昆巴美拉節(jié)，印度教徒在恒河邊沐浴，洗滌罪惡病痛，祈求前往天堂?？墒沁@條河真能洗掉一切罪孽嗎？虹影用阿難的投河而死，對這個問題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河是存在的，宗教是可敬的，但欲望和狂熱卻是人類永恒的悲劇。

概括來說，小說中河流這一重要的文學(xué)意象，折射出虹影對生命狀態(tài)、家園世界的理解和把握，使得作者對于河流的生存境遇的展現(xiàn)顯得獨特起來，飽含深意，也激勵著讀者去不斷地解讀、探索。

① 止庵：《關(guān)于流散文學(xué)，泰比特測試以及異國愛情的對話——虹影與止庵對談錄》，《作家》2001年第12期，第107頁。

② 莫達爾：《愛與文學(xué)》，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③ 李原：《關(guān)于倫敦、關(guān)于作品——虹影訪談錄》，《山花》2008年第15期，第101頁。

④ 夏中義：《藝術(shù)鏈》，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

⑤ 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編：《文化：世界與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11月版，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