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興
從萬歷二十四年(1596)六月開始,明神宗萬歷皇帝派出大量宦官,或為礦監,或為稅使(又稱稅監),或礦監兼稅使,或稅使兼礦監,統稱“礦監稅使”或“礦監稅監”,簡稱為“礦稅”。礦監稅使在全國各地開礦并額外課稅,對當時的經濟與社會造成重大影響,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萬歷時期的社會危機,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明朝滅亡的進程。當時的人們論及“礦監稅使”或“礦稅”,既指向這一個特殊的群體,也概指這一時期的整個開礦課稅事件。
從萬歷初年開始,甚至從嘉靖、隆慶開始,就不斷有人建議開礦課稅,但很少被朝廷采納,幾乎沒有產生影響,所以當時并沒有所謂的“原奏官”之說。
自萬歷二十四年六月萬歷皇帝采納府軍前衛千戶仲春的建議,派遣宦官王虎、文官戴紹科、武官張懋忠往真保薊永等處查勘礦脈開始,“廢弁、白望,獻礦峒者日至”①,“原奏官”遂成為一種社會現象:凡礦監稅使派出,必由原奏官而起;凡礦監稅使所到之處,必攜原奏官同往。原奏官成為萬歷時期礦監稅使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二十四年六月至閏八月,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見于記載的“原奏官”就有21人。僅山東一省,就有江文進、郝承爵、劉鑒、馬清、趙良將、王允中等“原奏官”奏請開采。②凡有奏請開采,幾乎是每請必應。甚至礦稅監使的派出,也由原奏官舉薦。《明神宗實錄》說:“是時,諸弁馮綱等望風言利,皆朝奏夕可,其所遣稅監,皆其所薦也。”③因原奏官的舉薦而派出的礦監稅使,或者因其奏請而增開的礦洞、增收的課稅有:楊榮開礦云南、陳奉征荊州店稅、陳增征山東林步等處店稅及馬疋土產、孫隆帶征蘇松等府稅課,魯坤帶征河南、孫朝征稅山西等。④更為典型的是,萬歷四十三年,礦監早已撤回,稅課也由當地“有司”征收,竟然因為“原奏”紀光先的“保奏”,命宦官呂貴提督蘇松織造。⑤
雖然“原奏官”未必都是開礦課稅線索的直接提供者,但他們卻是向皇帝提出開礦課稅的直接奏請人。在明朝,向皇帝直接提建議有兩個途徑,一是通政司,二是會極門。根據當時的制度,京城內外所有衙門的奏疏,以及天下軍民向皇帝所提的建議,都應該經過通政司“直達御前”。但是,后來官員們上疏除了通政司之外,還有一條捷徑,那就是通過奉天門(嘉靖以后為皇極門,即今故宮太和門)東側的左順門(嘉靖以后為會極門,即今故宮協和門)直接投入,那里有文書房的宦官值班,奏疏可以更加快捷地上呈皇帝。何況到了這時,即使是通政司收到的本章,也需要通過這個文書房才能抵達“御前”。⑥
由于開礦課稅之事受到文官們的抵制,從通政司投入的這一類的“軍民建言”,一般會被擱置,只有從會極門投入,才能安全地送到皇帝面前。而有資格在會極門投遞建議的,必須是“京官”。所以,在萬歷時期提出采礦課稅建議的,必定都是官員,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或者宦官。如果沒有職位,則需要通過有職位的人代為投遞。如萬歷二十六年“省祭官”李立本欲奏請采珠廣東,需要通過“宣武門官”王朝;萬歷三十年福建“奸民”張嶷欲奏請海外尋礦,需要通過百戶閻應隆;萬歷二十七年湖廣京山土民夏國瑚欲奏請開采本地礦山,需要通過武功衛百戶韓應桂;直隸寶坻土民崔萬鐘欲奏請收本地銀魚稅,需要通過錦衣衛百戶夏榮;南直隸廬州土民謝溥欲奏請收稅廬鳳徽安四府,需要通過羽林前衛副千戶王承德,等等皆是。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說:“今本章名色,為公事則曰題本,為他事則曰奏本。收本之處,在內則曰會極門,在外則為通政司。凡投通政者不盡得上聞,其或事體窒礙,或情節矯誣者,一切駁回,但存案備照。以故近年棍徒以開礦抽稅請者,必借托一在京武弁為疏首,竟于會極門上疏,則非封駁之司不得問矣。此最為弊藪,而無如之何。”⑦所以,這些有職位的投遞有關開礦課稅建議或者代人投遞建議的人,就不但是“原奏”,而且是“原奏官”。
但是,隨著開礦課稅的展開,礦監稅使到了各地,原奏官們也隨著礦監稅使到了各地,這樣,在原奏“官”之外,冒出了一批原奏“民”,二者并稱為“原奏官民”。這是因為第一,雖然一般“民人”不得直接上疏會極門,必須由“官”原奏,但當各地遍布礦監稅使之后,他們可以向礦監稅使直接上書或面陳,礦監稅使代為上疏,于是他們也成為“原奏”,即原奏“民”。如南直徽州土民吳養晦、吳良輔,通過南京守備太監邢隆上疏,請征收徽州、池州二府之稅;江西泰和縣民段永壽,通過江西礦監潘相奏請開采石膏礦,等等,都是這一類。第二、隨著礦監稅使代奏的事情發生,錦衣衛等“官”也開始帶“民”上疏,即同時以兩人的名義,或在疏中直陳根據某地某民提供的線索上疏。如魯登科帶余元俊、閻應隆帶張嶷皆是。“原奏”也越來越呈現出由出自京師的中下級軍官到出自各地的“土民”“徒棍”及二者相結合的趨勢。
筆者從《明神宗實錄》《定陵注略》《明史紀事本末》《明史》等史籍中,輯錄出“原奏官(民)”共126人。雖然不可能窮極所有的“原奏官”,但所有重要的“原奏官”都沒有被遺漏。所以,他們完全可以代表原奏官(民)的基本狀況。這些原奏官中有明確身份的約100人,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錦衣衛等在京各衛的現役中下級軍官,共71人。他們來自于被稱為“親軍”上二十二衛的錦衣衛、府軍前衛、府軍后衛、金吾左衛、金吾右衛、羽林衛、羽林前衛、通州衛、濟州衛、濟陽衛,由御馬監直接掌管的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并稱“四衛”),以及五軍都督府所屬的“京衛”:武功右衛、龍虎衛、留守中衛、義勇右衛、富峪衛、神武衛、武功衛、興武衛。身份高的是“指揮”(指揮正三品、指揮同知從三品、指揮僉事正四品)、“千戶”(正千戶正五品、副千戶從五品),低的是“百戶”(正六品)、“總旗”,其中“百戶”為多,約40人。著名的原奏官有首先提議開礦的仲春、跟隨梁永往陜西收稅的樂綱等,都可以歸于這一類。但是,這些軍官大體上為閑職,未見一位真正的將領。⑧
第二類,京師文官機構的下級官員或吏員,約10人。如詹事府的錄事(正九品),鴻臚寺的隨堂官、主簿(從八品),順天府的教授(從九品)、經歷(從七品),以及個別地方官,如金華府的經歷(正八品),等等。相比之下,這一類的“原奏官”人數最少,而且都是雜職,沒有出現一位進士出身的官員。
第三類,各色人等,即所謂的“廢弁白望”,約20人。但這一類的應該更多,只是因為大多沒有記載姓名,所以被“泯滅”。在這一類中,有個別的宗室,如山西晉王府的西河王;還有省祭官、門官,革職的軍官等等。以及被稱為“土民”、“州民”、“縣民”、“儒士”之類的地方人士;被稱為“奸民”、“土棍”、“竊棍”之類的當地無業游民。在這些“土民”或“州民”、“縣民”中,不乏本地的商人或富戶。還有一些人公開的身份與真實身份并不一致,如保奏呂貴為蘇松織造的紀光先,公開的身份是杭州的“機戶”,所以保奏理由十分充分。但真實的身份,卻是“京棍”,即北京的稅棍之類。⑨
原奏官民可以明確建議在何處開礦、在何處收稅,但也可以不指明礦在何處、稅自何方,只要提出一種“可能”,北京就會派遣礦監稅使,或者已經在當地的宦官們就會接到開礦課稅的旨意。
以萬歷二十七年十月發生的幾起事情為例。濟陽衛千戶何其賢,奏稱如果將浙江、江西、湖廣等省所屬庫藏中的“無礙銀兩”即暫時儲存而沒有明確用場的銀兩,“清查解進,雖數十萬兩,猶不可量”。萬歷皇帝當即“責該部”,命所在各地的蘇杭織造太監孫隆,江西礦監潘相、稅使李道,湖廣礦稅太監陳奉,會同撫按,“嚴查具奏”不得隱匿。又如騰驤衛百戶仇世亨及原任守備戴燁揭稱,湖廣通省各府州縣所積貯的“各項存留羨余”等銀,約有“億萬余兩”。萬歷皇帝也是當即就命陳奉會同撫按并經管有司,“查實解進,不得抗撓”。另一百戶高時夏不甘落后,奏稱,徐州沿江的船料等項,地方存貯現銀70萬兩。皇帝即命山東稅監陳增,“共同撫按,查實奏請”。還有錦衣衛鎮撫戴君恩,說廣東增加土產等特稅課,一年至少增加20萬兩。皇帝立即命廣東稅監李鳳督其征收。⑩
雖然經過當地官員和礦監稅使們的聯合勘查,說明這一類的事情大多屬于子虛烏有,但萬歷皇帝的態度仍然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礦監稅使們也決不輕易放棄,必須通過這個“由頭”,弄出一些銀子、定下一些稅額,才能向皇帝交差,同時也可以增加一些用以留監及瓜分的銀兩。比如百戶高時夏奏稱“浙福余鹽”,即浙江和福建二省的余鹽,每年可變價30萬兩,但經過浙江撫按核查,該省充其量每年可能變價一萬六千兩,但稅監劉成堅持要求定額二萬六千兩。撫按和稅使交涉,并向皇帝報告,可以取一折衷數,二萬兩。但無論是稅監劉成希望的二萬六千兩,還是撫按希望的一萬六千兩,都比“原奏”的數字少得多。
不能不懷疑皇帝是假糊涂,明明知道“廢弁白望”們此類開礦課稅建議的荒唐,但仍然鼓勵他們繼續荒唐。因為他們越荒唐,皇帝越有理由向地方增加礦銀稅銀的定額。
即便沒有“原奏”,萬歷時期的采礦和課稅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客觀上,“原奏官”們確實是萬歷時期礦監稅使派出的“導礦”或“導稅”。原奏官奏請何處有礦藏、何處有遺稅,礦監稅使就被派向何方,并且帶同原奏官前往,原奏官大多也就成為“委官”。所有這些“原奏官”,其奏請開礦課稅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成為開礦課稅的“委官”,為了謀求私利。雖然許多“原奏官”成了“委官”,“委官”卻并不完全是“原奏官”。
按照當時人們的說法,宦官一旦受命為礦監或稅使,或者同時提督礦稅,一定帶著“原奏官”及其他“參隨”人等。這些參隨人等有的是錦衣等衛的閑職軍官,也有礦監稅使名下的宦官及書手,還有在北京招收的地方無賴。而礦監稅使每到一地,特別是提督全省礦稅的太監,又往往派出參隨到各地提督采礦課稅,這些參隨就成了“委官”。
這樣,參隨和委官的身份有時會發生變化:追隨礦監稅使則為參隨,委以開礦課稅則為委官。如萬歷二十四年九月,開礦甫興時,即命王虎“會同該道分委廉能官同采房山礦”。戶部郎中戴紹科奏明“礦砂尚微”,即命其“分投開采”。(11)每一位礦監、稅使,以及派往各地的委官,不但自己帶著隨員,每到一地,也要招攬當地隨員,以便摸清礦脈、摸清稅源。如果每位礦監稅使以及由他們差遣的隨員即“委官”,各有10位參隨,那么同一時期存在30余名礦監稅使,“委官”應該有300多人,“參隨”的數量至少是數千人。這當然是十分保守的數字。據記載,山東礦監陳增,開礦40多處,應該至少就有40多名“委官”。(12)而湖廣稅監陳奉,至少有參隨 300 人(13)。天津稅監馬堂,一次性被其以“曲蔽征租”的名義論罪的參隨就有32人;臨清民變時,又有34位參隨被手無寸鐵的民眾“格殺”。(14)至于以“狠”著稱的陜西稅監梁永,竟有軍士及“亡命”兩三千人。(15)
所以,相對于礦監稅使為清一色的宦官,原奏官多為錦衣衛等京衛的中下級軍官,委官和參隨的身份則復雜得多。委官中有原奏官,也有非原奏官;參隨被委以開礦課稅則為委官,委官被收回則又成了參隨。參隨中既有礦稅們從京師帶同的人員,也有在開礦課稅地網羅的人員。筆者根據各種記載,輯錄了181人,如果既是原奏官又是委官,則入“原奏官”而不入“委官參隨”。但是,也不排除個別本來應該是“原奏官”,但作者沒有發現他的“原奏”事跡而被誤入“委官參隨”的。
在“委官參隨”中的115名礦監稅使的參隨及委官中,有以下幾種類型。
第一類,帶同采礦課稅的中下級軍官,有的就是原奏官,如奏請開礦的仲春、王守信,奏請收稅的趙承勛、馬承恩等即是。這些,都已列入“原奏官”內,他們具有雙重身份。但如原奏官仲春的跟班、在河南采礦但不知其名的“趙百戶”,原奏官趙承勛的跟班、千戶孫龍,被陜西礦監趙鑒劾以騷擾的采礦百戶劉議言,以及在浙江采礦,并逮捕當地士民王正孝至京訊問的把總韓大極等等,則皆列入“參隨”或“委官”。(16)這一類型的人員約占全部參隨或委官的十分之一。
第二類,帶同采礦課稅的下級文官及宦官,這種人員在全部參隨中的比例很小,但影響卻很大。最著名的是山東礦稅太監陳增的委官、“武英殿帶銜中書”程守訓,以及廣東稅監李鳳的委官、內監陳保等。
第三類,各地的流棍、亡命等,這部分的人員在全部參隨中所占比重較大,影響也大。其中,包括稅監馬堂在天津網羅的“槌師棒手”、“土虎”,山東礦稅陳增委官程守訓率領的“虎黨”、“京棍”,投靠陜西稅監梁永的“惡棍”、“亡命”,福建稅監高寀搜羅的“稅棍”、“奸惡”,遼東礦稅高淮收羅的“門閹”、“配軍”,還有糊弄廣東稅監李鳳的道士、引發湖廣襄陽之亂的道官,以及因各種原因投靠礦監稅使的當地“土民”、“縣民”,特別是所謂的土民、縣民,其中不少應該是商人,等等。而據巡按御史汪以時參奏,山西稅監張忠之委官毛鳳騰,及其所帶的“書房”陳涵初、方遇春等,竟然都曾經是被通緝的“逆黨”趙古元的部下。可見成分之復雜。而率領父子兄弟多人投充陜西稅監梁永為參隨的杭大賢,則是“武舉”出身。(17)
委官固然有自己的職務,參隨也可享受特殊的待遇。《定陵注略》記載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萬歷三十年正月,命逮京師西城兵馬戴文龍,原因是山西礦監張忠劾其“捏報鋪戶”。張忠屬下有一參隨,名叫張國紀,是從京師帶來的。萬歷皇帝“逮治”戴文龍的“圣旨”說:“參隨張國紀,系題奏欽派人役,鋪戶準優免。戴文龍違旨輒地申報,好生可惡。并段清等都著錦衣衛拿送鎮撫司,著實打著究問了來說,不許容縱。”(18)所謂“西城兵馬”,指的是京師北京中、東、西、南、北五城兵馬指揮司的西城兵馬司,各兵馬司都設有指揮(正六品)、副指揮(正七品)和吏目。(19)戴文龍和段清不知是兵馬司中的什么角色。所謂“鋪戶”,開始是京師中的官店,后來兼為京師所在地順天府用以簽派徭役和賦稅的單位。(20)這道“圣旨”可以說明:一、張國紀是張忠從京師帶到山西來,否則京師的“西城兵馬”管不著他。二、一旦被礦稅申報為參隨,便是“欽派”人役,可以免除在原籍的徭役,各地官府不得輕易處置。另外,這個事情也許可以揭示一個內幕,作為“參隨”的張國紀,可能就是礦監張忠的一位同宗同族的兄弟或伯叔、甥侄。最典型的例子,陜西稅監梁永屬下有一參隨名叫呂四,經過揭露,其實就是梁永的侄子。(21)由此也可以推測,和礦監稅使一道來各地、借著開礦課稅為名搜刮財富的委官參隨,多為礦稅們的親戚朋友。可見,萬歷皇帝發動的開礦課稅運動,又成為礦監稅使們整個家族發財的好機會。
比起為數有限的礦監稅使,以及提供開礦課稅線索的原奏官,數量可觀而且對于各地情況十分熟悉的參隨,更加引起社會的關注,幾乎所有在采礦課稅過程中引發的群體事件,以及礦監稅使的一切行為,都離不開參隨。他們甚至才是這個運動中的最活躍的分子,而發生的問題也多與他們有關。
萬歷二十八年六月,山西巡按汪以時的上疏,分析了礦監稅使與參隨們的關系:“近見參官之章屢上,緹騎之差屢下。人皆切恨中使,其實中使見制于群小、群小愚弄乎中使。三五成群,晝夜攢謀,構成奏疏,但求中使用一關防,諸棍即為赍奏。彼中使不通文義,常被欺哄;又心跡曖昧,常被挾嚇。甚至中使失于關防,群小盜印空本,任意填寫奏援,中使朦然不知。及奉有明旨,只得以錯就錯。如馬堂、孫朝輩,遠近傳笑。”“皇上以利權委中使,而中使實同偶人;中使以腹心委群小,而群小皆是翼虎。”(22)謝肇淛《五雜俎》也有相同的看法:“我朝內臣,目不識字者多,盡憑左右撥置一二駔棍,挾之于股掌上以魚肉小民。如徽之程守訓、揚之王朝寅、閩之林世卿,皆以衣冠子弟,投為鷹犬,逢迎其欲,而播其惡于眾。”(23)
開礦課稅本是外行,加之人生地不熟,甚至有不少目不識丁,所以礦監稅使離不開參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有礦稅則有參隨,無礦稅則無參隨,參隨同樣離不開礦監稅使。二者相互利用,又相互欺詐。以下例子,可以突出反映礦監稅使與委官參隨之間的關系。
萬歷三十三年二月,廣東巡按御史林東漢揭露,有一名叫裴宗翰的“稅棍”,以道士的身份投至廣東稅監李鳳門下,被李鳳委以收稅,所搜刮的中外商人“異寶重賂,不可數計”,多半吞沒。李鳳知情后,拷問宗翰,不僅勒取千金,而且抄其家產,獲寶貨甚多。故事本來應該結束。但令人費解的是,李鳳后來不但釋放了裴宗翰,而且賞銀二百兩,給予馬匹人夫,遣送回家。林東漢命人前往追查。李鳳后來也派人追捕裴宗翰,說是宗翰“拐帶錢糧,追拏究問”。但到贛州后,裴宗翰“變易姓名,寄頓窩藏,不知所之”。(24)這位裴宗翰不僅是稅監李鳳的委官,而且和廣東總兵官孟宗文交情甚密,被宗文延為上賓。(25)
在所有的委官或參隨中,最為著名的是陳增的參隨兼委官程守訓,可以說是委官中的傳奇人物。
陳增是繼王虎之后派出的第二位礦監。王虎派出時,尚是奉旨“勘查礦脈”,陳增則是一步到位,直接領導山東的開礦。從萬歷二十四年閏八月開始,到二十七年九月,三年的時間里,開礦40余處。二十七年二月開始兼稅監,立即和天津稅監馬堂爭奪征稅地盤,也是礦監稅使中最“橫”者之一。《明史·宦官傳》為礦監稅使們立傳,第一位并不是王虎,而是陳增,并且說:“(礦稅)其最橫者,(陳)增及陳奉、高淮。”與陳奉、高淮相比,陳增不僅自己“橫”,還有一位和他一樣“橫”的委官程守訓。《明史·宦官傳》用了一大段文字描述程守訓:“(陳增之)黨內閣中書程守訓、中軍官仝治等,自江南北至浙江,大作奸弊,稱奉密旨搜金寶。募人告密,誣大商巨室藏違禁物,所破滅什伯家,殺人莫敢問。御史劉曰梧具以狀聞,鹽務少監魯保亦奏守訓等阻塞鹽課,帝俱弗省。久之,鳳陽巡撫李三才劾守訓奸贓,增懼,因搜得守訓違禁珍寶及賕銀四十余萬,聞于朝,命械入京鞫治,乃論死。”程守訓第一次引起人們的關注是在萬歷二十七年五月,起因是山東益都知縣吳宗堯。《明史·吳宗堯傳》說,宗堯為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人,萬歷二十三年進士,授山東益都知縣,極有個性。陳增到山東,守令多“屈節如屬吏”,唯宗堯以賓主禮相待。程守訓與吳宗堯同為歙縣人,此時為陳增參隨,故為宗堯所輕。陳增在山東鑿山開礦,勞民傷財,又誣告富戶盜礦,肆意逮捕,吳宗堯多方制止,并上疏揭露陳增種種違法事項,陳增讓程守訓進行反訐。而此時又發生了一起吳姓徽商家族內部的財產糾紛,徽商吳養晦告伯叔等偷漏鹽稅、侵吞其財產。程守訓遂上疏抨擊吳宗堯阻撓礦務、貪贓枉法,并窩藏吳氏偷漏稅款。(26)此事引起了連鎖反應,吳宗堯已因與陳增互訐罷官,而程守訓的告訐則使其被錦衣衛押解進京,系獄十多年,并被要求追回“贓款”。知府胡士鰲、同知燕祖召因庇護吳宗堯,降一級調用。徽商吳養晦、吳榜等人,也被“勒限嚴追”偷漏鹽稅。程守訓和另一位告訐人、已革監生吳琯得到了朝廷的獎賞。(27)程守訓從此出了名。
關于程守訓的身份,有不同的說法。鳳陽巡撫李三才稱之為“奸人”,兩淮鹽務少監魯保、戶部尚書陳蕖稱其為“委官”,直隸巡撫劉曰梧稱其為“武英殿帶銜中書”、巡按牛應元則稱其為“白棍”,山西道御史李時華也稱其為“中書”,大學士沈一貫則稱其為“無賴棍徒”,戶科都給事中姚文蔚稱其為“參隨”。(28)同時代的謝肇淛稱其為“衣冠子弟”(29),后人也有視其為“徽商”者(30)。《明神宗實錄》記載了他的正式身份:“武英殿中書舍人、管理山東礦務。”(31)可見,程守訓是被授予中書舍人身份的“委官”和“參隨”。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了程守訓身份的變化過程:程守訓為徽州歙縣人,在京師營生,可以視為“徽商”。萬歷二十四年閏八月,程守訓追隨陳增到山東,認為“侄婿”,應該屬于“題奏欽派人役”,類似于山西稅監張忠名下的參隨張國紀的身份。看上去程守訓是陳增的“參隨”,而實際上程守訓是陳增的謀主,“唯所提掇”。雖然名為參隨,但程守訓羞于和流亡無賴為主體的參隨們同伍,“自納銀助大工”,加上有陳增的幫助,“特授中書舍人,直武英殿”。從此以后,程守訓的身份就是“武英殿中書舍人”。但由于他這個中書舍人是捐納所得,一直在做陳增的參隨或委官,雖然說是“直武英殿”,卻并沒有在京師供職,所以直隸巡撫劉曰梧說他是“武英殿帶銜中書”,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點明程守訓的真實身份,帶有明顯的蔑視。
程守訓既謀得了中書舍人的身份,行事更加張狂。鳳陽巡撫李三才歷數“委官”中的驕橫者:含山之潘元等,和州之陳所蘊等,淮安之馬如壯等,揚州之蔣季柔等,瓜州之鄷奔、紀四,儀真之吳大川、汪三等,泰州之郭實,宿州之顧其禮、戴環等。都是“假雕印信,公行嚇騙”。但所有的委官、參隨中,“程守訓尤為無忌”,“大行嚇詐、魚肉富室、搖動民心,可為隱憂”。(32)萬歷二十八年三月,兩淮鹽務稅監魯保上疏,說陳增“委官”程守訓,率領“虎黨”王文、洪修之等百余人到揚州、儀真,“假托圣旨”,縱容“流棍”項九川、呂尚文等,或捏造商人漏稅,“毒刑數百余家,小則破家,大則絕命”,或強行奪人妻女,逼人投水。當地商人、灶戶,哄然逃散,“幾激成亂”。(33)在這前后,直隸巡撫劉曰梧,巡按牛應元、陳大煃、應朝卿,戶科都給事中姚文蔚、田大益,錦衣衛經歷錢一鶚,工科左給事中張問達,山西道御史李時華、浙江道御史何熊祥,戶科給事中許子偉,乃至戶部尚書陳蕖、內閣大學士沈一貫,紛紛上疏,或揭露程守訓的種種違法,或請求立即治程守訓之罪。但是,不管這些人如何義憤填膺地揭露,陳增都會一如既往地堅決維護他的“侄婿”,并專門上疏,為程守訓開脫。(34)其實,也難怪陳增要極力維護程守訓,因為程守訓確實非一般的委官參隨可比。程守訓的最終結局,更帶有戲劇性。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程守訓既自恃才高,又有“中書舍人”的頭銜,公開署其銜為“欽差總理山東直隸礦稅事務兼查工餉”。這表現出他希望擺脫陳增的控制、獨立向皇帝負責的愿望。李三才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使用反間計,使陳增扳倒了程守訓。
程守訓的故事在數以千計的委官參隨中并不具有普遍性,但他的出身及身份的變化,他在開礦課稅大旗之下的種種作為,以及在為非作歹的同時卻希望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等等,卻可以視為委官參隨的“樣板”。
無論是礦監稅使、原奏官還是委官,都是急于發財、急于暴富的人們。這是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特別是商品經濟發展、社會財富積累、消費水平增長、政府鼓動的形勢下,人的本性的自然爆發。這場運動的原動力,是當時的最高統治者萬歷皇帝,是政府財政的拮據和皇室對社會財富的需求,這兩個方面的因素,推動著萬歷皇帝發動的這樣一場以緩解政府的財政壓力為起點、以滿足皇室對社會財富的需求為終極目標的采礦課稅運動,并且在這個運動的過程中結成盤根錯節的利益網。如果說萬歷皇帝是礦稅運動的“領銜主演”,礦監稅使應該是“主要演員”,而原奏官、委官和參隨人員,則可以視為“群眾演員”,其中一些重要的“群眾演員”,如仲春、程守訓、樂綱、張嶷等人,甚至可以上升為“主要演員”。
注釋
①《明史》卷八一,《食貨志五·坑冶》,中華書局,1974年。②《明神宗實錄》卷三〇一,萬歷二十四年閏八月己巳。③④《明神宗實錄》卷三三一,萬歷二十七年二月戊辰。⑤《明神宗實錄》卷五三四,萬歷四十三年八月辛丑。⑥《明史》卷七四,《職官志三·宦官》,中華書局,1974年;劉若愚:《酌中志》卷十六《內府衙門》,中華書局,1985年。⑦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言事·章奏異名》,中華書局,1980年。⑧按:到萬歷時期,明朝衛所和五軍都督府一樣,已經成為軍官領取軍餉的所在,只有出任總兵、副將、參將、游擊、守備等等,才是實職、才是帶兵將領。參見方志遠《明代國家權力結構及運行機制》,科學出版社,2008年。⑨《明神宗實錄》卷五三七,萬歷四十三年十月甲寅。⑩《明神宗實錄》卷三四〇,萬歷二十七年十月辛巳、庚寅、壬辰。 (11)《明神宗實錄》卷三〇二,萬歷二十四年九月己未、庚申。 (12)《明神宗實錄》卷三三九,萬歷二十七年九月丙寅,戶科李應策之言:“臣等查山東稅監陳增原進礦銀疏,開具前后開采山洞共四十余處。” (13)《明神宗實錄》卷三五七,萬歷二十九年三月甲子載:“湖廣巡撫支可大言:馮應京去任之日,百姓群聚呼號,欲逐陳奉。奉乃盛陳兵衛,招搖都市,砍李廷王等二人,闖入楚府,命參隨三百余人,引兵追逐,射殺數人,傷者不可勝數。” (14)《明神宗實錄》卷三二九,萬歷二十六年十二月辛酉;卷三三四,萬歷二十七年閏四月庚辰。 (15)《明神宗實錄》卷四一八,萬歷三十四年二月辛酉載,陜西巡撫顧其志疏劾稅使梁永:“擅鑄兵器,私匿軍士千余、戰馬五百,窩集亡命李鄂、李朝江等,多至千人。” (16)按:文秉《定陵注略》卷四《礦稅諸使》,記有奏請在浙江諸暨等處開礦的“把總”“韓太極”。此“采礦把總”韓大極疑與“原奏官”韓太極為同一人。 (17)胡忻:《欲焚草》卷一,《梟棍奏當已明疏》,西泠出版社,2012年。 (18)文秉:《定陵注略》卷五《忤奄諸臣》,北京大學圖書館館藏善本。 (19)《明史》卷七四《職官志三·中東西南北五城兵馬指揮司》,中華書局,1974年。 (20)許敏:《關于明代鋪戶的幾個問題》,《明史研究論叢》第二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第178—196頁。 (21)《明神宗實錄》卷四一八,萬歷三十四年二月辛酉。 (22)《明神宗實錄》卷三四八,萬歷二十八年六月丁丑。 (23) (29)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五,《事部三》,中華書局,1959年。 (24)《明神宗實錄》卷四〇六,萬歷三十三年二月丁未。 (25)朱吾弼:《皇明留臺奏議》卷十八《舉劾類·軍政拾遺疏(丙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2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六《內監·陳增之死》,中華書局,1980年。 (27)《明神宗實錄》卷三三五,萬歷二十七年五月辛未。 (28)《明神宗實錄》卷三四四,萬歷二十八年二月辛巳;卷三四五,萬歷二十八年三月庚戌;卷三四六,萬歷二十八年四月辛丑;卷三四七,萬歷二十八年五月癸卯、乙巳;卷三四九,萬歷二十八年七月己酉、丙寅;卷四百,萬歷三十二年九月癸亥。 (30)《東林本末》卷上稱:“徽商程守訓等賄內使,以礦稅動上。”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 (31)《明神宗實錄》卷三五六,萬歷二十九年二月乙酉。 (32)《明神宗實錄》卷三四八,萬歷二十八年六月丁丑。 (33)《明神宗實錄》卷三四五,萬歷二十八年三月庚戌。 (34)《明神宗實錄》卷三四八,萬歷二十八年六月癸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