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康,王泓午,于春泉
(天津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天津 300193)
中藥麥芽是禾本科植物大麥(Hordeum Vulgare L.)的成熟果實發芽干燥而成。梁代陶弘景在《名醫別錄》中就有載錄,原名麥蘗、大麥蘗等,至明代《本草綱目》始稱麥芽。
清代名醫陳修園在《神農本草經讀·卷四》述及谷芽時曰:“凡物逢春萌芽而漸生長,今取干谷透發其芽,更能達木氣以制化脾土,故能消導米谷積滯。推之麥芽、黍芽、大豆黃卷,性皆相近。而麥春長夏成,尤得木火之氣,凡怫郁致成膨脹等癥,用之最妙。人但知其消谷,不知其疏肝,是猶稱驥以力也?!盵1](注:大麥可分為秋大麥和春大麥兩種,陳修園未言前者)
麥芽在清代以前即是常用藥,而取象比類是中醫自古以來的常用思維方法。為何遲至清代才由陳修園進行五行橫向類比悟出它具有疏肝作用,這可能是陳修園個人臨床經驗的升華,但更應歸之于他一貫具有較強的求異思維。陳修園一方面尊經崇古,但另一方面對于經典之外的藥物常有新論。其之前的醫家在使用麥芽上具有慣性思路,即心理學上所謂的“功能固著”現象:人們對某種物體的通常用途越熟悉,就越難發現這種物體在其他方面的新功能。此外,由于醫家選疏肝藥時依據慣性首先會想到柴胡、香附等藥,即使有時療效不理想,也可以配伍其他藥物相須或相畏,所以麥芽能否疏肝似乎在臨床上并非關鍵問題,其他醫藥學家想不到也情有可原。陳修園獨能拓寬麥芽功用,表面上是善于取象比類,貫通五行,實乃因其有一定的創新求異思維,這種思維對于中藥學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近代名醫張錫純受陳修園的啟發,擅用生麥芽疏肝、升肝氣(注:張錫純少用“疏肝”一詞),在其《醫學衷中參西錄》書中提及麥芽之文多達43篇,現擷英如下。
在“大麥芽解”一文中,張錫純指出麥芽“雖為脾胃之藥,而實善舒肝氣(舒肝宜生用,炒用之則無效)。蓋肝于時為春,于五行為木,原為人身氣化之萌芽,麥芽與肝為同氣相求,故善舒之。夫肝主疏泄為腎行氣,為其力能舒肝,善助肝木疏泄以行腎氣,故又善于催生……”[2]
方劑篇中有:1)培脾疏肝湯:方解中特別指出:“從來方書中,麥芽皆是炒熟用之,惟陳修園謂麥芽生用,能升發肝氣,可謂特識。蓋人之元氣,根基于腎,萌芽于肝,培養于脾,積貯于胸中為大氣以斡旋全身。麥芽為谷之萌芽,與肝同氣相求,故能入肝經,以條達肝氣,此自然之理,無庸試驗而可信其必然者也。然必生煮汁飲之,則氣善升發,而后能遂其條達之用也……又按:土爰稼穡,稼穡作甘,百谷味甘屬土,故能補益;而百谷之芽,又皆屬木,故能疏通,然有入氣分、血分之別。甲生者陽,其芽拆甲而出,稻、粱、麥、黍、稷諸芽是也,為其屬陽,故能疏通氣分;乙者生陰,其芽形曲似乙而出,諸豆之芽是也,為其屬陰,故能疏通血分[2]。2)鎮肝熄風湯:方解指出柴胡能引血上行,最為忌用,是以鎮肝熄風湯中止用茵陳蒿、生麥芽諸藥疏肝[2]。
醫案:1)張錫純在“陽明病三承氣湯證”中稱:“至于調肝用柴胡而又必佐以生麥芽者,因麥芽生用亦善調肝者也。且柴胡之調肝,在于升提,生麥芽之調肝,在于宣通,若因肝不舒但用柴胡以升提之,恐初服下時肋下之疼將益劇。惟柴胡之升提,與麥芽之宣通相濟,以成調肝氣之功,則肝氣之郁者自開,遏者自舒,而徐還其疏泄之常矣。”[2]2)在治一肝郁胃逆證時,張錫純指出:“或問:升肝之藥,柴胡最效,今方中不用柴胡而用生麥芽者,將毋別有所取乎?答曰∶柴胡升提肝氣之力甚大,用之失宜,恒并將胃氣之下行者提之上逆。曾有患陽明厥逆吐血者,初不甚劇。醫者誤用柴胡數錢即大吐不止……至生麥芽雖能升肝,實無妨胃氣之下降,蓋其萌芽發生之性,與肝木同氣相求,能宣通肝氣之郁結,使之開解而自然上升,非若柴胡之純于升提也?!盵2]3)流產之后胃脘滿悶病案中提到:“方中用生麥芽,非取其化食消脹也。誠以人之肝氣宜升,胃氣宜降,凡用重劑降胃,必須少用升肝之藥佐之,以防其肝氣不舒?!盵2]
由上可知,張錫純用藥善于法象推論,在臨床亦能巧妙配用,這強化了麥芽可疏肝之識。其論對后人較有影響。凌一揆[3]、雷載權[4]各自主編的高校教材《中藥學》中,均指出麥芽歸脾、胃、肝經。2010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中陳述麥芽歸脾、胃經,雖未提及肝經,但后又指出生麥芽健脾和胃,疏肝行氣[5]。
以物象(如疾病表現、自然界形象)為加工原材料的思維方式屬于形象思維,錢學森曾提出“唯象的中醫學”,認為中醫理論是從現象來總結、概括,而得出的。當然中醫并非只會形象思維,如錢學森還說:“形象思維、抽象思維、靈感思維是3種普遍的思維形式。具體人的思維,不可能限于哪一種。解決一個問題,做一項工作或某個思維過程,至少是兩種思維并用?!币罁兑捉洝返裙诺洌鯓淙嗽岢觥跋笏季S”的概念[5]。而中醫界則有類似的“取象思維”的提法,《素問·示從容論》即言:“援物比類,化之冥冥?!毙嫌袢鸬葘⑷∠笏季S分為4個層次[6]:觀物取象——構建意象模型;據象類比——用比喻、象征的方法說明問題;據象類推——推理出新結論;據象比附——分為附象和附數。陳、張兩位名醫據象類比,將麥芽的功效與大麥的種植季節聯系起來,其潛意識自然而然地認為萬物隨五行而時性相從。這種類推方法是“有諸內必形諸外”的逆向探索,雖然生動有趣,易于記憶,但帶有認識的直覺性和概念的不確定性。
在中藥學界,這種思路被稱作“法象藥理”。即古人不滿足于只知功用如何,而是想更進一步推求內在本質為何。但限于客觀條件,古人對于微觀世界無法了解,只能仍舊秉持五行學說,從物象到意象,進一步深入貫徹天人相應的理念,廣泛使用同氣相求的推導方法。早在北宋《圣濟經·藥理篇》中就指出:“形色自然,皆有法象……臘雪凝至陰之氣,可以治溫;忍冬凜不凋之燥,可以益壽?!苯鹪t家如張元素的《醫學啟源》、李杲的《藥類法象》,利用氣化、運氣和陰陽五行學說,初步建立法象藥理模式。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常用取象思維來解釋、推導藥物功效。清代張志聰在《侶山堂類辯·藥性形名論》中也指出:“五氣分走五臟,五味逆治五行……先春而發者,秉甲木之性,而能生升。此感天地四時之氣,而各有制化也?!奔慈∠蟊阮愂枪湃藙e無選擇的藥理思維方法。
于虹[8]指出:法象藥理認為,藥物的功用是由其形、色、味、體、質、所生之地、所成之時等自然特征決定的。以法象思想為前提闡釋的藥效理論,對于歸納辨證用藥規律和聯想記憶藥物功用都起到了積極作用。但該用藥模式強調了典型,忽略了一般一度束縛了對藥物作用實質的探求。
以現代嚴密的邏輯思維來看,法象藥理只能算大膽假設,而缺小心求證,可靠性不高。那么就以麥芽為例,現代研究者該如何證實或證偽其由取象比類而得來的疏肝功效呢?
麥芽的化學成分主要有α-淀粉酶及β-淀粉酶、轉化糖酶、蛋白質分解酶、麥芽糖及蛋白質、維生素B等,還含微量的大麥芽堿和麥芽毒素。其藥理尚有不明之處[9],例如有報道認為麥芽回乳和催乳的雙向作用關鍵不在于生用或炒用,而在于劑量大小的差異,回乳單方用量應在60 g以上[10]??傊?,從類似報道中只能判斷麥芽具有消食和回乳作用,其對中樞神經和外周組織的作用尚待研究。麥芽疏肝的機制尚無報道,關于疏肝藥的研究多局限于柴胡等藥物?!笆韪巍边@一問題研究起來非常棘手,因為“肝氣、肝郁”等術語是一類宏觀模糊的偏于功能性的概念,是古典藏象學說的術語。如肝氣是指具有疏通、暢達全身氣機作用的物質,它們能調暢精神情志;維持氣血運行;促進脾胃消化吸收;協助水液代謝;調節生殖機能。而肝失疏泄常由情志不遂引起,臨床以情緒抑郁,胸脅、少腹脹痛或竄痛,脈弦為證候特點,可兼見婦女乳房脹痛,月經不調等癥。疏肝(或舒肝)是指使以上異常癥狀減緩或消失的作用。由于肝氣的基礎理論抽象而涉及面廣,故微觀化學分析難以直接對應地證實或證偽疏肝藥的功效。當然,如果麥芽煎劑的主要化學成分與典型的疏肝解郁藥柴胡、香附等有一定程度的類似,那也可以間接推證實麥芽能疏肝,但實驗室中似難以找出對應之處。所以目前只能憑藥效學去驗證法象藥理的推論。唐仕歡等[11]指出:由于“象”的整體性、模糊性和抽象性,用分析還原的方法片面尋找藥性相對應的化學成分、藥理效應,都難以取得中藥藥性理論研究的突破。開展中藥藥性研究應更多地注重“象”與“象”之間的關聯性和規律性;在研究理念上,應該將中藥放入到自然整體環境之中進行考察[12]。
總之,對麥芽的疏肝功效的驗證看似小問題,但因其背景與藏象理論相關,涉及宏觀的法象藥理思維方法的歷史存在價值,因而也是不易解決的問題?,F代社會背景下,傳統思維模式前途曲折,有人想讓取象思維“回乳”,退出醫學研究,有人則希望再次將其“催乳”,與邏輯思維互補。類似涉及“象”的藥效問題也只能以臨床實效為評定標準。
[1]林慧光.陳修園醫學全書[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9:806
[2]張錫純著,柳西河等重訂.《重訂醫學衷中參西錄·下冊》[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0:108.
[3]凌一揆.中藥學[M].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130.
[4]雷載權.中藥學[M].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95:173.
[5]國家藥典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2010版)[S].北京: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0:146
[6]王樹人.“象思維”與原創性論綱[J].哲學研究,2005,51(3):33.
[7]邢玉瑞.中醫思維方法[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0:51.
[8]于 虹.論中藥的法象藥理[J].中華中醫藥雜志,2005,20(11):648-649.
[9]方向梅,呂紅葉.麥芽的研究進展[J].中國傷殘醫學,2010,18(5):168.
[10]王曉飛,周金影,金向群.麥芽的藥理研究及臨床應用[J].中成藥,2007,29(11):1677.
[11]唐仕歡,黃璐明,楊洪軍.論象思維對中藥藥性形成的影響[J].中醫雜志,2009,50(6):487,491.
[12]王永炎,于智敏.象思維的路徑[J].天津中醫藥,2011,2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