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書章句集注》的假性注音音切

錢 倩

（ 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語言與傳媒學(xué)院，河南 信陽 464000 ）

據(jù)統(tǒng)計，《四書章句集注》（下文簡稱《集注》）中的注音多是參考《經(jīng)典釋文》（下文簡稱《釋文》）與《孟子音義》（下文簡稱《音義》）兩書，采用了如字、直音、反切、標(biāo)明聲調(diào)等注音方法。全書共注音1352次，除去為同一字的注音，實(shí)為594個字注音。本文根據(jù)萬獻(xiàn)初先生“真值注音音切”、“假性注音音切”的劃分，擬對《集注》中假性注音音切的作用進(jìn)行研究。

通過對《集注》中的假性注音音切材料的分析，我們認(rèn)為，其作用大概有以下五種。

一、辨析版本異文

如果被注字有異文，朱子的注音材料反映的可能就是異文之音。這種情況在《集注》中共有6例，其中前5例是直接指明異文，而后1例則是用異文為被注字注音。具體情況如下：

例 1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耽，《詩》作湛，亦音耽。

例 2 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施，陸氏本作弛，詩紙反。

例3 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鶴，《詩》作翯，戸角反。

例4 思戢用光。戢，《詩》作輯，音集。

例5 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鴃，亦作鵙，古役反。

例6 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害，音曷。

例1中，“湛”作“湛樂”解釋時，讀平聲丁含切，與“耽”音同。例2中，“弛”施是切，“釋也。”朱熹釋“施”義，“遺棄”義，正是“釋也”引申義。“施”、“弛”二字古多通用，如《周禮注疏》卷十五，“與其施舍”，鄭注云：“施讀為弛。”[1]又詩紙反與施是切等值。例 3中的“翯”為“潔白”義，讀許角切。又查“戶角反”與“翯”音完全等同。例 4中，“戢”作“輯睦，安定”解時，“輯”為本字。“戢”、“集”均為通假字，《書·梓材》：“后式典集，庶邦丕享。”蔡沈《集傳》：“集，和輯也。”[2]可證。例 5中，朱熹的“古役反”實(shí)則為“鵙”字而注音。鴃，古穴切，而鵙，古役反，與鴃音近，在上古音近通用，意義同為“伯勞”也。例 6，《尚書·湯誓》云：“時日曷喪？”[3]可知朱熹深意。

二、辨析形訛字

此類僅見以下兩例。“己”與“已”、“ 盻”與“盼”形體相近，故朱熹用直音和反切來辨明易混字。

例7 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掲。莫己之己，音紀(jì)，余音以。

例 8 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yǎng)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盻，五禮反，從目從兮。或音普莧反者非。

例7中，“己”、“已”因形體相似，故朱熹注音“莫己之己，音紀(jì)”，認(rèn)為此義為“自己”之義。后增添“余音以”為“斯已”之“已”、“而已”之“已”注音，顯然他認(rèn)為“以”通“已”，義為“止也”之義。而《經(jīng)典釋文匯校》則案：“‘斯己而已矣’句，《唐石經(jīng)》作‘己’。嚴(yán)可均云：‘案《集解》徒信己而已，皇《疏》 言孔子硁硁不肯隨世變，唯自信己而已矣。邢《疏》此硁硁者徒信己而已，則經(jīng)是‘己’字，與《釋文》同。錢大昕云：‘宋儒誤讀斯己為以，未免改經(jīng)文以就己說。’”[4]例8中的“盻”字，為“恨視”之義，讀五禮反。而“盼” 匹莧切，“美目也”，兩字音形體相近，多相混。學(xué)者多以“盻”為正體。如司馬光在《傳家集·與王介甫書》引用此句為“使民盻盻然”[5]，樓鑰在《攻媿集·答趙共甫書》中亦云：“蓋盼如孟子使民盻盻然。”[6]

三、破通假，明本字

通假字大量地存在于文獻(xiàn)典籍中，與本字之間的聯(lián)系即是相近或相同的音讀。王引之云：“大人曰：訓(xùn)詁之指，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jīng)傳往往假借，學(xué)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煥然冰釋。”[7]朱熹的注音材料有時就是為了破通假，明本字。

（一）明本字的“讀為”、“讀作”

“讀為”、“讀作”是通過注音來明假借的訓(xùn)詁術(shù)語，《集注》中的這類注音材料，其作用也是說明通假字。關(guān)于此小類，有以下4例。例9中，朱熹為求讀音的精確，除采用“讀為”法來標(biāo)示本字外，還進(jìn)一步采用反切法注音。

例 9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謙讀為慊，苦劫反。

例10 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亡，讀為無。

例11 執(zhí)德不弘，通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亡，讀作無。

例12 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xué)也已矣。亡，讀作無。

例9中，鄭注《大學(xué)》：“謙讀為‘慊’。慊之言，厭也。”[8]朱熹釋“謙”義為“快也，足也，”[9]知朱熹認(rèn)同鄭玄“謙”通“慊”字的說法，而苦劫反則是為“慊”字注音。而例10、例11、例12中“亡”的音義，朱熹則是承繼皇侃、邢昺的釋義。如例10，皇侃曾云：“亡，無也，當(dāng)時澆亂，人皆夸張，指無為有。”[10]邢昺亦云：“亡，無也。時既澆薄，率皆虛矯，以無為有。”[11]以此為證。

（二）明本字的“直音”

直音法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聲訓(xùn)，一般是用常用字來注繁難字。但朱熹有時用之來表示與通假字相對應(yīng)的本字，如下5例：

例13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共，音拱，亦作拱。

例14 而獨(dú)于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龍，音壟。

例15 孔子之仕于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較，音角。

例16 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稅，音脫。

例17 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率，音律。

例13中，“共”通“拱”，居悚切，義為“環(huán)繞”。例14中，“龍”通“壟”，為“高丘”之義。例15中，“較”作“競逐”講時，通“角”，古岳切。宋王禹偁《海棠木瓜二絕句》序：“清明前，二花競開，如較勝負(fù)。”[12]可證。例16中，“稅”作“解，脫下”解時，通“脫”，他括切。再如曹植《求自試表》：“顧西尚有違命之蜀 ，東有不臣之吳，使邊境未得稅甲，謀士未得高枕者，誠欲混同宇內(nèi)，以致太和也。”[13]例17中，據(jù)《音義》：“率，陸云：‘率，法也。躍如，心愿中也。能者從之，當(dāng)勤求也。則讀為律。”[14]知此處“率”通“律”，二者經(jīng)常同訓(xùn)，如《書·西伯戡黎》：“不迪率典。”孫星衍疏：“《廣雅·釋言》云：‘律，率也。’律、率訓(xùn)同，俱為法也……不迪率典謂不由法常也。”[15]

（三）明本字的反切

反切是用兩個漢字輾轉(zhuǎn)相拼為一個漢字而注音的方法。但《集注》中，有時反切出來的音讀則是本字的讀音，如下6例：

例18 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既，許氣反。

例19 肫肫其仁！肫，之純反。

例20 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擯，必刃反。

例21 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共，九用反，又居勇反。

例 22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莩，平表反。

例23 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翅，與啻同，古字通用，施智反。

例 18中，鄭注《中庸》：“既，讀為餼。”[16]又查，“餼，許既切”，義為“饋客芻米也”。而此句之“既”，正是此義，且許既切與許氣反等值。故知朱熹此處認(rèn)同既通餼。例19中，鄭注《中庸》：“肫肫，讀如‘誨爾忳忳’之‘忳’。‘忳忳’，懇誠貌也。‘肫肫’或?yàn)椤兗儭！盵16]鄭注中“讀如‘誨爾忳忳’之‘忳’”，讀朱倫切，義為“專一誠摯貌”。而此句之“肫”字正是此義。又查，朱倫切與之純反等值。例 20中，此處，“擯”通“儐”，意義為“接待賓客”，例21中，朱熹首音則是根據(jù)邢昺的注文，認(rèn)為“共”通“供”，可理解為“進(jìn)獻(xiàn)”義，本句即是“子路向孔子進(jìn)獻(xiàn)食物，孔子沒有吃，多次聞聞氣味就起來了”。而據(jù)后兩說的理解則是“共”通“拱”，可簡單理解為“子路向野雞拱拱手，它們又振一振翅膀飛去了。”后人多從后說。如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即采用這種理解。例22中，此句中的“莩”，通“殍”，為“餓死者”，正讀上聲平表反。朱注“莩，餓死人也。”[17]可證。例 23中，“翅”作“但、僅、止”講時，通“啻”，《晉書·列女傳·王渾妻鍾氏》：“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子故不翅如此。”[18]可為證。兩字音亦同，讀施智切。

（四）明本字的聲調(diào)注音

自沈約標(biāo)示漢字的四聲后，學(xué)者大都用四聲來區(qū)分典籍中同一個字的不同義項(xiàng)。而朱熹在注明四聲別義的同時，還往往用聲調(diào)法來表示文獻(xiàn)中的本字，如下2例：

例 24 舜其大知也與？與，平聲。

例 25 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孫，去聲。

例24中，“與”的常用義是“賜也、授也”, 倚亥切, 上聲。借作句末語氣詞，后作“歟”，羊諸切,平聲。例25中，此處“孫”通“遜”，意為“恭也”讀去聲，蘇困切。

四、明同源

同源字是語義相通或相同，聲音相近或相通轉(zhuǎn)的一組字，朱熹有時用直音來表示注音字與被注音字的同源關(guān)系，如下2例：

例26 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悾，音空。

例27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踰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妁，音酌。

例26中，《朱子語類》卷三五：“悾者，空也，空而又空，無一長實(shí)之謂。”[19]且朱熹注釋“悾，無能貌。”可知，朱熹認(rèn)為此處“悾”意來源于“空”。例27中，朱熹此處直音“酌”，蓋是來源于《說文·女部》：“妁，酌也，斟酌二姓者也。”[20]

五、葉韻類

葉韻是一種因不知古今音異而隨意把某字臨時改讀為某音以求和諧的讀音方法。朱熹在《詩集傳》中以今律古，頻繁改音。在《集注》中僅見以下3例：

例28 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碩，葉韻，時若反。

例 29 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諠，《詩》作諼；并況晚反。

例 30 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射，音妒。《詩》作斁。

例28中，朱熹直接注明葉音。例29中，據(jù)《詩集傳·墉國》卷二：“諼,音喧，葉況遠(yuǎn)反。”[21]查“況晚反”與“況遠(yuǎn)反”等值。知此處朱熹葉音。例30中，據(jù)《廣韻》，“斁”讀羊益切。而“妒”讀當(dāng)故切。又據(jù)《詩經(jīng)集傳·周頌·噫嘻》：“斁，葉丁故反。”[22]據(jù)查，“當(dāng)”、“丁”俱屬端紐，故“音妒”與“丁故反”等值。

六、小結(jié)

本文從假性注音音切角度研究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中的所有音讀。經(jīng)過分析、研究，發(fā)現(xiàn)標(biāo)明聲調(diào)、反切、直音等并非單純的注音材料，有些注音材料是為版本異文或本字而注音，此外還具有辨形體、明同源、注葉韻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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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漢）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191．

[4]黃焯．經(jīng)典釋文匯校[M]．北京：中華書局，198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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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宋）樓鑰．攻媿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146．

[7]（清）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序[M]．臺北：世界書局，19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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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北宋）王禹偁．小畜外集卷七[M]//四部叢刊初編（第808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6．

[13]（梁）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518．

[14]（北宋）孫奭．孟子音義卷下[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5：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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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漢）鄭氏，注．（唐）陸徳明，音義．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中庸[M]//四庫全書（第11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5：60，365，3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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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1：2510．

[19]（宋）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3，943．

[20]（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98：259.

[21]（南宋）朱熹．詩經(jīng)集傳·墉國[M]//四庫全書（第 7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5：2，450．

[22]（南宋）朱熹．詩經(jīng)集傳·頌·噫嘻[M]//四庫全書（第7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5：8，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