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竹平
(天水市行政學院,甘肅天水741018)
綿延兩千多年之久的中國封建社會,構成了中國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主體部分,而其間,儒家的身影幾乎無處不見。探討中國文明的興衰,就必須從儒家入手。客觀公正地分析儒家于中國文明發展的功過,是中國文明復興強大的必由路徑。
一
《呂氏春秋通詮·慎勢》載:“封建,即封邦建國”,古代帝王把爵位、土地分賜親戚或功臣,使之在各該區域內建立邦國。在封建制度下,周王又稱為“天子”,具有高高在上的權威,分封諸侯的作用,就是要他們作為中央的屏藩。
孔子所處的時代,周天子雖然名存實亡,但名義上的約束依然存在,春秋五霸追求天下霸主的地位,仍然要承認周天子的正統地位,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下生成的儒家思想,把以三代之治、周禮為象征的社會秩序作為治世之理想,將抽象的仁義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無助于解決各諸候國壯大國力、并吞四方的眼前需求。這就注定了法家、兵家、縱橫家成為一時之顯,而孔子及其門人周游列國,最終卻一事無成的結局。
然而儒家超越時代的人道主義思想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王道政治思想,畢竟為脫離無序亂世提供了一個系統性的解決方案。當后世學者為其添加了君權天授、忠義為本等一系列要素之后,中央集權制下的封建政權不能不考慮這一治國的理想方案。仁義的外表有助于緩和階級矛盾,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體系有助于維護尊卑有序的社會結構。武力是奪取政權的必由之路,治國卻必須由士大夫與天子共治。當然,以帝室及其親信功臣為核心的封建統治者必然地將自身利益作為根本,這注定了儒家被利用的地位以及儒表法里的本質,但是,儒家王道政治的推行也對統治者追逐個人私利行為形成了一定限制。
春秋戰國時代是我國由奴隸制度向封建制度轉變的過渡時期。奴隸作為會說話的工具,生活境遇極其悲慘。關于這一點,西藏解放前農奴的生活可以給予我們直觀的印象。孔子思想最為觸動人心超越時代的一點就在于提出了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道主義思想。這也是儒家治國思想體系的一個基點。
就歐洲的封建制度而言,他們基本上不曾進入中央集權制這一階段,因而從奴隸制到封建制,雖然勞動者的人身地位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但就封邦建國這一制度設計而言卻沒有大的改變,這種情況下中央集權程度很弱,以致于我們看到近代德國還有俾思麥發動統一戰爭。而中國則由于中央集權制的建立,強大的帝國因而能夠集中民力、物力,加速了文明發展。與歐洲相比較,雖然中國人一向認為自己的歷史是治亂循環,但和平的時期要遠遠長于同時代的歐洲,在與草原民族的對抗中,中國與歐洲都曾經徹底淪陷,但中國文明的抵抗力卻更為強大。
但是歐洲文明明顯更具有活力,他們在強大的元帝國統治下,在奴役的狀態下也不忘觀察分析元蒙文明,這種科學精神在基督教神權衰落之后迸發出強大的力量,使得歐洲文明迅速進入資本主義階段,熱兵器時代的到來將草原民族的騎射優勢完滅消解。而同期的中國,在明王室的領導下將儒家引入到理學這一岔路,周邊少數民族的衰落讓天朝大國的優越感越發濃郁,八股科舉制度讓讀書人戴著鐐銬跳舞,匠戶制度將民間的科學研究活力完全抹殺,最終封建制下的頑疾——土地兼并將農民變成了失地流民,于是在農民起義的大潮下,女真人得以建國并以小伐大奪得天下。盡管基于民族和諧的考慮,我們現在很少對滿清天下建國歷史中的血腥暴力進行渲染,但家天下的政治背景,決定了滿清這一少數民族政權必然以嚴苛的意識形態控制做為其統治的手段,頻繁的文字獄運動,讓滿清一代的學術發展基本上處于停滯,唯一值得記載的只有訓詁學。滿清一代的儒家早已徹底斷了脊梁,走向窮途末路。代表著封建地主階級的儒家,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始被徹底拋棄,這固然有失客觀公正,但亡國滅種命運當頭,實在是不可能讓中國人有精細功夫去做揚棄之事。而建國之后,面對舊勢力反撲,更加不可能讓儒家有從容辯駁之機。
二
從人類產生始,人與人的關系就遵循兩條完全對立的原則,一條是將他人視為自己的平等伙伴,堅持仁愛之道;另一條則是將他人視為自己利益的危脅,堅持弱肉強食之道。在地球生物鏈中勝出并站在其頂端,這是人類集體協作的結果,但是源于自然生命弱肉強食的本性,人類社會很快就進入到階級社會。并且由于人類智力的成長,使得統治者對被統治者的壓迫剝削更為殘忍。從人類的近親猴子那里,我們可以觀察猴王對猴群的統治,將之與奴隸主視奴隸為會說話的工具相比,前者顯然更為“人道”。人類道德的基石在于將人視為有感情、知疼痛、有好惡的生命存在。作為有自我意識的存在,堅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是人類和諧共處的基礎。但是抽象地說“愛人”容易,在現實的生存中問題卻極為復雜。漢民族政權在大多數歷史時期對少數民族是實行“王道”的,但是每當漢民族政權衰落,周邊的少數民族就總會興兵搶掠。儒家從家庭這一基本社會細胞入手,把子女對父母的“孝”、兄弟姐妹間的“悌”作為“仁”的最基本源泉,這沒有錯。但是他忽略了人類最基本的需要是生存。草原民族一樣有孝悌之情,但是為了生存,子女可以狠心將老人遺棄,一個部落可以為了生存向他的鄰居舉起屠刀。越是生存環境惡劣,人類就越發自私。孔子的道德理想主義在亂世無法讓人接受,因為當時的現實是堅持仁義的君王總是難免亡國的命運。
弱肉強食的達爾文主義,雖然在人類文明史中總是不斷地有人接受奉行,但是就人類文明的發展而言,其所起的破壞作用大于其貢獻。儒家以仁為本,切合了治世緩和社會矛盾,發展經濟的需要;而在亂世中,奉行其準則則意味著將自己變成暴徒手中的羔羊。人類社會的發展需要進行社會分工,士農工商本不應分高下等級。但是源于對自身群體、階層利益的追求,各個不同的階層勢必要為自己的利益而搏斗。儒家做為君王的輔佐,統治階層的一員,在這種爭奪中處于天然的優勢。不論是士在社會階層的超然地位,還是文官對武人的蔑視,對工商賤役的冷漠,事實上都在損傷文明的健康。對儒家的負面評價,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迂腐”、“虛偽”。前者源于儒家的祖先崇拜,后者根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儒家以禮法為繩,在維護了封建統治的秩序同時,也束縛了中華民族的創造活力。儒家作為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員,其治政主張無力控制地主階級對于土地擴張的天然欲望,最終只會造成農民的徹底破產,階級矛盾最終激化,這是中國封建集權制度下治亂循環的根本原因。
修身之道是儒家整個思想體系的基礎,對中國文明的影響深遠。儒家的修身,從反省入手,孔子“三省吾身”,每天要多次反省自己。他把修身之道具體化為九個方面,稱之為“九思”,“九思”要有“三戒”來配合。自省之道,就是“克己”,就是控制自己的自然欲望,使自己的行為思想都符合禮義的要求。這是很精致的修身之道,對于人的自我意識培育,個人道德修養的養成都是極為有效的。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何為禮?
孔子理想中的禮源于周禮,周是奴隸制的社會,周禮是維護周王室及其附屬統治階級的手段。將尊卑的秩序神圣化是禮的根本效用,諸如孝悌之類維護人類社會基本人倫秩序的道德規則,只是禮義系統中的部分。將三代之治美化,將周禮作為善治的理想,不過是一種欺騙而已。戰國時期的魏國史書“竹本紀年”提及了三代之治的本相,不過是陰謀與暴力而已。從進化論角度來看,我們也無法想象正處于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轉變的三代之治時期,會產生大公無私的圣人。或者說即便存在,也不具備普遍意義。儒家以歷史作為自己理論的證明,為了達到目的對歷史進行刪減修飾,損害了歷史的真實性,所謂的春秋筆法流弊無窮。
唐代張九齡將儒家的修身之道概括為四方面:正志慮,端形體,廣學問,養性情。宋代歐陽修將之簡化為八個字“內正其心,外正其容”。這使得儒家的修身之道具有了可操作性。但是隨著宋明資本主義的萌芽,長期被壓抑的民眾開始伸張其利益需要。這種前景下,儒家相應地走向了存天理滅人欲的極端。在儒家的源頭孔子這里,欲望是作為被節制的對象,但起碼,孔子承認人欲的合理性。“食色性也”,孔子并沒有教人類去放棄生存與繁衍的基本需要。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名來利往,孔子只不過教導人“取之有道”。但是到了南宋,就成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喊出的就成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口號。宋明兩代,都是儒家最為昌盛之時,也是口號喊得最響的時候。宋儒家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明代則高歌“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宋明兩代,是歷史上儒家自由發言權利最為充沛的時期,但從兩朝的結局來看,儒家最終都未能挽回亡國的命運。這是最有力的歷史批判,充分證明了儒家之治國之道自此走向窮途末路。
三
各種宗教大多有類似于儒家惻隱之心的思想,例如基督教所說的“你們愿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怎樣待人”;伊斯蘭教所說的“你們當中,誰若不想要兄弟得到他自己想要的東西,誰就不是信徒”;佛教所說的“在我為不喜不悅者,在人亦如是,我何能以己之不喜不悅加諸他人?”印度教所說的“人不應該以己所不悅的方式去對待別人:這乃是道德的核心”。但是所有這些思想缺少一個基礎,即“平等”。這些思想的創立者大多在社會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他們雖然同情民眾的痛苦,但卻不會失去自己的優越感。孔子強調“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尊卑有序的社會結構,不容許貴族與平民的平等相處。所以,盡管儒家高舉仁義之旗幟,但面對反抗的農奴,卻從不會放下手中的屠刀。
統治者對人民是否實行仁政,并不取決于其是否是圣人,而是取決于人民的意識覺醒程度以及反抗的力量大小。秦以暴政,二世而亡,這是漢初與民同休黃老之治的緣由,也是漢武尊儒的原因。大一統的中央集權,需要中央高度的權威。僅以嚴刑酷法,實不足以壓制民眾的反抗。儒家為封建統治者提供了最好的思想禁錮手段,將尊卑秩序化為萬古不易的禮法。所以,君王們在打天下時可以視儒家為敝履,立國之后卻仍要奉儒家為圭皋。而儒家在輔弼君王的過程中也樹立了自己的學霸地位,將其他學說統統掃入塵埃。
如果文明可以孤立地發展,中國文明相對于周邊一直是強大無敵,則儒家當然可以繼續其萬世帝王之師的地位。對于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儒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就文明的進步而言,儒家實在是一種破壞與阻礙的力量。任何一種剝削型的社會,都必然走向窮富極端分化的結局。封建社會,每一個朝代末期,總會讓土地最終兼并到地主手中讓農民這一群體最終變成流民。當流民舉起反抗的旗幟,仇恨與屠殺就會成為毀滅文明的兇手。就歷史而言,我們從中找不到儒家的解決辦法。因為作為統治階級的一員,儒家本身就代表著地主階級的利益,士子多出于豪門,自己就是地主階級。所以雖然土地兼并問題歷朝歷代都有賢者認識到,但卻無法拿出根本有效的解決方法。變法者自己往往就是大地主,這種情況下很難指望改革變法的成功。
中國周邊少數民族文明對中原文明的破壞,往往并非源自于其強大,而是因為漢文明自己的腐朽衰落。儒家空談經義,蔑視實務,雖然高談教化,“人人皆可為堯舜”,但在治國之道上堅持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愚兵之道不僅僅是降低了統治的難度,它還有一個更大的作用,就是降低了整個文明的生命力與戰斗力。中原文明的進步并不意味著其天然的強大與不可戰勝,差距并沒有大到不可跨越。就冷兵器時代而言,漢文明的進步不能完全抵消草原民族的騎射優勢。只有在火槍、裝甲等熱兵器出現后,草原民族才會徹底失去對農耕文明的搶劫優勢。然而在儒家文化之下,工商業低下的社會地位決定了科技進步的緩慢,而腐朽的官僚系統更是視科技進步為洪水猛獸。火藥在唐代已經得到使用,宋代已經出現了火器,明代的紅衣大炮更是讓努爾哈赤飲恨沙場,但是最終的結果是熱兵器時代首先出現在歐洲。在三綱五常的倫理教化之下,漢民族成了順從的羔羊。在春秋筆法的渲染之下,老百姓忘記了兩晉南北朝時“滅漢令”下漢族幾近滅殺的悲哀,更不知道元蒙鐵騎下的140萬成都居民尸骸曾經的痛呼。我們在痛斥侵略者的野蠻的同時,更加要反省自身,要反思中華文明何以幾度陷入衰落甚至近乎滅亡的原因。
四
作為四大古國之一的中國,在古巴比倫、古埃及文明相繼衰落亡之后仍能綿延至今,其文明的發展要相對幸運。這固然一方面是因為文明自身的強大與合理性,但同時也是因為周邊文明的挑戰力量有限。從地理環境而言,古印度文明最優,幾乎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很少受到草原文明的侵襲破壞,而巴比倫文明最差,處于四戰之地。中國則處于北方少數民族的不斷侵襲破壞之下,文明的重心最終也由北方轉移到了南方。幅員的廣闊為漢文明絕處逢生提供了可能,強大的產出使得漢文明在政治清明之時尚有能力對草原文明做出反擊。而印度文明缺少挑戰,物產豐富下更多了醉生夢死的頹廢,他們甚至于連中央集權的統一帝國都沒能建立。
草原文明雖然曾經幾度建立統一的大帝國,但是其在文明上的落后是全方位的,他們缺乏相應的政治、經濟、文化積累,這使得其開國領袖死后往往帝國迅速崩潰。這也是漢文明幾度衰落之后能夠迅速重新崛起的原因。當然,漢文明即便亡國,也未必就徹底斷去文明之傳承,因為儒家為侵入者準備了大量的投降人士。雖然孟子提倡舍生取義,但儒家士子更喜歡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在家天下的政治傳統面前,國家民族是一個淡化了的概念。個人以及家族的傳承,更重于國家民族之興亡。這種情況下,面對異族入侵,儒家產生了不少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義士,但更有相當多的“棄暗投明”的投降者。
在儒家的思想體系里,社會的道德準則源自于個體家庭的倫理,孝悌是整個倫理道德體系的基石,也因之,家族成為個體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責任。在家與國的關系上,家是第一位的,“親親相隱”即是例證之一。而國家,則是帝王家族的產業,君王有道,則輔之;無道,則去之。所以借此理論,投降者可以心安理得地背判國家,五德終始,明為火德,清為水德,此論一出,文臣武將紛紛正大光明投靠滿清,努爾哈赤以小國伐大國的夢想于是實現,至于嘉定揚州的屠殺,又哪里能為這些投降了的地主階級精英們在意呢。
女真族以數萬之眾起家,最終入關奪取天下,這是少數民族政權中罕有的案例,確實值得驕傲。但是如果沒有大明王朝的土地兼并到極致而引發流民起義,后金政權沒有機會。滿清三百年江山,繼續了歷代封建王朝輕視工商的傳統,將理學扼殺創新活力的特點發揮到極致,并配合以幾年一次的文字獄,從手段與效果而言,非常的成功。蒙元不過統治了80年左右,而滿族人數更少,卻穩穩統治了近三百年,這種成功,絕對不僅僅是因為其血腥暴力手段,更是因為滿清更為深入地融入了漢文明,充分利用了儒家的治國之道。如果不是西方文明在近代跨入資本主義時期并展開殖民擴張,我們很難想象在儒家影響下的中國文明還會持續多久的封建制度。但是儒家在鞏固發展中國中央集權制下的封建文明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恰恰也成為中國文明近代落后于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根本原因,這一點,是“五四”直到“文革”之間,儒家大受打擊的緣由,也是我們在21世紀復興中國文明時必須警惕儒家復興的理由。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建設,是以實事求是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為基礎的,以前無古人的“摸著石頭過河”的大無畏精神為指引,以個人、民族的平等和諧以及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民主參與為保證,來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儒家文化的有益成分在這個過程中會被合理地吸收,但絕不應該成為社會主義新文明的主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