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蘭
(新鄉(xiāng)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針對謝天振教授于2008年在《中國翻譯》第五期發(fā)表的題為“翻譯本體研究與翻譯研究本體”一文,呂俊教授和侯向群教授在2010年《中國翻譯》第一期刊登的題為“范式轉換抑或視角轉變”一文中談到了他們的一些看法,認為他(謝天振)所表達的對譯學研究的看法是一種文化學立場,并對某些學者堅持以文本和語言為研究重點的譯學觀提出了批評,繼而指出這些研究只是開辟了一種新的視角,難以從根本上引發(fā)范式革命,即真正發(fā)生文化轉向。很顯然,這是翻譯研究中的語言學立場向文化學立場提出的反駁和挑戰(zhàn)。那么,這兩個立場就非得各自為營,分個孰輕孰重嗎?下文將對這兩位教授在這篇論文中的觀點加以梳理,并談一些自己的拙見。
1.兩位教授在“范式轉換抑或視角轉變”一文中認為,20世紀80年代在西方發(fā)生的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拋開文本和語言的研究,卻專注于對外部因素的研究,而且沒能將這些外部因素與文本和語言聯(lián)系起來。這實在是一種誤解,翻譯的文化研究并沒有完全離開文本。首先,文化研究是由比較文學學者提出來的,他們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某些翻譯文本對于原文的不忠,而且這種不忠是用所謂的直譯、意譯或是誤解、誤釋都無法解釋的,從而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語言學翻譯理論所沒有涉及的領域。由此,比較文學學者開始嘗試從文化角度來研究翻譯,在翻譯界掀起了文化轉向的熱潮。因此說,文化學派脫離了文本的研究是片面的。比如,文化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赫爾曼斯主編的《文學的操控:文學翻譯研究》(1985)這本書中除了他本人的一篇介紹外,在共收入的十一篇文章當中有七篇都涉及原文與譯文語言層面的收集、對比和分析。另一位文化學派的代表勒菲弗爾的很多著作中也包含著大量文本與不同譯文語言層面的比較。例如在《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指控》第四章,作者注意到古希臘戲劇家阿里斯托芬的劇本Lysistrata,當女主角祈求和平女神把斯巴達和平使者帶來的時候說:“如果他不肯把手伸給你,就揪住他的sathes age(penis)把他拉過來?!睘榱吮荛_這個讓人們無法接受的詞,在不同的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不同的譯法:“命根子”“鼻子”“腿”等,因此,作者意識到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受到在當時占主導地位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形態(tài)的影響。可見,翻譯的文化研究并沒有拋開文本與語言的研究,而是從文本出發(fā),挖掘出了其背后存在的所謂的“外部因素”。
當然,這與結構主義語言學翻譯研究不同,他們從文本出發(fā),但關注的重點卻不在文本或是忠實的實現(xiàn)上,相反他們在研究過程中對那些不忠實的現(xiàn)象更為關注。他們發(fā)現(xiàn)語言轉換的規(guī)律無法解釋這種翻譯現(xiàn)象,因此他們只能跨出文本層面,在更大的范圍內尋求答案。他們的根本理論目標不是提供具體的指導翻譯實踐的方法,而是意圖在更廣泛的領域里發(fā)掘和認識翻譯的轉換規(guī)律。誠然,可能是由于文化研究的來勢洶涌,以致確實有一些文化學者對語言學翻譯理論感到不屑甚或提出一些批評,這是因為這些學者并沒有以一種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語言學途徑的翻譯研究,他們對語言學翻譯理論的認識還停留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結構主義語言學階段。
2.兩位教授在文中提到他們將??碌臋嗔υ捳Z理論運用于翻譯領域,只是強調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活動的操控,而沒有注意到人們利用翻譯活動來揭示和反抗主流意識形態(tài)。很顯然,這是對“操控派”理論的批判,但操控理論只是文化轉向的一個方面。文化轉向的內容,我們這里姑且稱之為翻譯研究的文化學派,應該和翻譯研究學派廣義上的概念基本上是一致的,這和兩位教授在文章里涉及到的文化轉向的內容也基本一致,可以指早期的霍姆斯、蘭姆伯特、勒弗維爾,以及既承繼了霍姆斯觀點又有多元系統(tǒng)理論背景的佐哈和圖里,還有醞釀并倡導了翻譯學文化轉向的斯內爾-霍恩比、巴斯奈特和勒弗維爾(后期),還可以擴展到翻譯學文化轉向后的女性主義翻譯研究學者和后殖民主義翻譯研究學者。兩位教授在這里或許是受到了赫爾曼斯的影響,但正如王洪濤所說的那樣,他以“操縱”來涵蓋整個文化轉向的特點顯得過于片面和狹隘。
所謂翻譯研究的文化學派,顧名思義,他們關心的是翻譯與文化的關系,具體來講就是譯者為什么會選中這篇文章或這本書翻譯,而不去選那篇文章或那本書翻譯?翻譯問世之后對社會文化到底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或預期產(chǎn)生什么影響?這其中當然包含譯者的能動作用,巴斯奈特對這一點也反復做了強調,而且她還通過具體翻譯文本的分析指出,讓譯者保證自己擺脫那些在不同的時刻流行并主宰翻譯的成規(guī)的限制是可能的……因為譯者始終在為將自己的實用性閱讀和目標語文化系統(tǒng)的要求相結合而奮斗。由此可見,譯者的任務不僅僅是從語言上再現(xiàn)原作,還要對目標語文化的建構付出努力,這也是所謂的“文化學派”翻譯研究者的一個重要使命。因此,“文化學派”不僅讓我們看到了翻譯活動背后那只操控的手,同時也指出譯者作為有著自己獨立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理想的改寫者,也在試圖以自己的翻譯行為來推動目標語文化的發(fā)展進程或對其進行重新建構,因此翻譯也就演變成了主動的“操控”。
3.另外兩位教授在文中還談到文化學派的這些研究只是開辟出了一種新的視角,難以引發(fā)范式革命,即真正發(fā)生文化轉向?!胺妒健笔敲绹軐W家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的概念。他認為,每一個科學發(fā)展階段都有特殊的內在結構,而體現(xiàn)這種結構的模型即“范式”,它是某一學科在發(fā)展中達到成熟的標志,而科學發(fā)展的動態(tài)模式便是一種范式通過科學革命向另一種范式過渡,即“前科學→常規(guī)科學→科學革命→新的常規(guī)科學”。
如前所述,“文化學派”翻譯研究者發(fā)現(xiàn)用語言學文本層面的轉換根本無法解釋現(xiàn)實中的翻譯現(xiàn)象,于是出現(xiàn)了“科學革命”?!拔幕瘜W派”就有一種成為新的常規(guī)科學的趨勢,正如王洪濤所說,翻譯研究學派研究范式對語言學派研究范式進行反撥和超越,符合科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這里所說的翻譯研究學派其實主要就是翻譯研究的文化學派。
兩位教授在文中提及霍恩比在Turns of Translation Studies一書中的一些觀點:Snell-Hornby曾指出,21世紀初正在出現(xiàn)一種回歸趨勢,例如一些曾經(jīng)反復出現(xiàn)過的觀點以及語言學的觀念又再度興起;后來又指出譯學發(fā)展的最令人矚目的趨勢是:回到語言學。然而當我們翻開霍恩比的那本書發(fā)現(xiàn),在第五章中她確實關注到翻譯研究界近年來似乎出現(xiàn)了“回歸語言學”的傾向:重新討論“對等”“原型語義”等的論文時有發(fā)表,有的國際翻譯研究會議(如2001年第三屆歐洲翻譯研究大會EST)將“回歸語言學”列為會議主題,然而霍恩比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認同弗美爾對此所提出的批評即“大量缺乏新意的學術成果使鐘擺擺回傳統(tǒng)”,稱這種轉向為一種U字形轉向。可見,霍恩比雖然指出語言學似乎有一種回歸的趨勢,但她認為是一種重復和倒退,對這一趨勢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不像呂教授那樣持一種非常積極的迎接語言學回歸的態(tài)度。其實,霍恩比所說的重復和倒退也有失偏頗,實際上翻譯研究的語言學派并沒有停留在奈達、紐馬克、卡特福德等學者研究的層面上,它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最近幾十年來,一批曾經(jīng)從語言學立場出發(fā)研究翻譯的學者,比如莫娜·貝克、哈蒂姆、梅森、豪斯等,正嘗試著借鑒語言學的特定分支或特定的語言理論,如語用學、系統(tǒng)功能語法、認知語言學、批評話語分析等,將非語言因素也納人了他們的研究領域。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結構主義語言學早已拓寬了視野,因此說語言學的回歸也是不甚恰當?shù)?,因為此時的語言學已非彼時的語言學了。他們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也流露出向文化轉向的跡象,不再像傳統(tǒng)的語言學派學者那樣把翻譯僅僅看成是語言轉換,而同樣意識到翻譯是體現(xiàn)和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力量。因此,也不能不說他們或許是受了文化轉向的影響。
正如謝天振所說:“這些理論流派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后者顛覆前者或者取代前者的關系,而是一種相互補充、同濟共生、不斷豐富、不斷發(fā)展的關系”,翻譯研究的語言學范式和文化范式也應該是一種互補互融的關系。
1.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相補充
翻譯不僅是一種跨語言,更是一種跨文化的交際行為。如果說翻譯本體只是指語言轉換這一過程,翻譯本體研究也只是對這一過程本身所進行的研究,那么翻譯研究的本體就不可能僅僅局限于語言轉換這一過程本身。因為語言文字的轉換不可能在真空中運行,脫離不了社會文化這個大語境。本體論者之所以批判文化學派的理論,主要在于他們對于翻譯研究的本體的錯誤認識。翻譯的本體研究不等于翻譯研究的本體。翻譯活動自然離不開語言的轉換,因此說翻譯活動的本體為語言是沒錯的,錯就在于把翻譯的本體僅僅理解為純粹的、機械的語言轉換。翻譯的本體研究指的是翻譯活動所涉及的研究對象,翻譯研究的本體指的是整個學科的根基或使其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本質。也就是說,語言學研究關注更多的是文本層面的語言轉換,或稱之為內部研究;而文化研究關注的是翻譯整個事業(yè)或翻譯學科的建設,從選材到策略的制定,乃至最后翻譯產(chǎn)品的接受層面,也可稱之為外部研究,這和文本層面的語言轉換結合起來也就是整個翻譯活動的運作程序,因此兩種范式之間應該是一種互補共存的關系。
2.規(guī)定性研究與描述性研究相溝通
霍爾姆斯在《翻譯研究的名與實》一文中勾畫了一個整體框架,描述了翻譯研究所應該涵蓋的內容。根據(jù)他的觀點,整個學科可分為純翻譯研究和應用翻譯研究。純翻譯研究又可再分為理論翻譯研究和描述性翻譯研究。翻譯的本體研究僅僅是理論翻譯研究下面的一個分支,其研究成果與描述性翻譯研究的成果匯合后形成上位的純翻譯理論。按照霍姆斯的解釋,純理論翻譯學的目標:一是描述翻譯現(xiàn)象(描述性翻譯研究);二是建立一些普遍的原則,用以解釋和預測翻譯現(xiàn)象(理論翻譯研究)。語言學研究往往是規(guī)定性的,難以解釋和預測實際存在的一些翻譯現(xiàn)象;文化學范式,即描述性翻譯研究恰恰發(fā)現(xiàn)了那些語言學研究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當然,它也不會一直停留在描述的層面,這一點在切斯特曼對莫娜·貝克的采訪中也可得到驗證,莫娜·貝克曾說,事實上,所有理論無論創(chuàng)立者怎樣努力去追求其超然性和描述性,都預含規(guī)定性設計。因此描述性翻譯研究的成果可以融入理論翻譯研究這個分支,也就是說兩種范式之間是可以溝通的,擁有著共同的目標,即建立一些普遍的翻譯原則。
雖說文化學派在研究視野、性質、取向等方面通過對語言學派的補充和超越建立了自己的研究范式,但并不是對語言學范式的否定?;舳鞅鹊姆g研究的綜合法就是在吸收了語言學派和文化學派各自的優(yōu)點之基礎上提出來的。我們不應該因為站在文化學派的立場上就無視語言學派的發(fā)展;同樣,我們也不能為了捍衛(wèi)語言學派的立場就極力否定文化學派的存在。語言學范式和文化范式應該是一種互補互融的關系。
因此,如果文化學派和語言學派能夠放下偏見,以一種開明的心態(tài)來看待翻譯研究的發(fā)展,互相了解、互相溝通、互融互補,那么翻譯研究就不會再受到被語言學研究或是文化研究吞噬的威脅。翻譯研究中具有跨學科視野的語言學派和文化學派應該相互溝通、互為補充,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去探討包括口筆譯在內的各種翻譯活動和翻譯現(xiàn)象,從而使翻譯研究對翻譯實踐的指導意義和認識意義都能得到進一步的提升,這樣會更有利于翻譯研究的學科建構以及翻譯研究的進步和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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