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利平
(天津市教育科學研究院,天津 300191)
雅斯貝爾斯是德國著名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心理學家和教育家。他從最根本處對大學教育的本真進行了哲學層面的理性考量與透析,形成了獨特而深邃的大學教育理念。這些具有哲學根基的理念,是解決大學教育問題的核心思想和根本精神,至今仍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對其進行釋讀,不僅能拓寬探求大學教育本真的理論視野,也為當前大學教育改革實踐提供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
事物首先要獲得自身的本真才能實現真正的存在。因此,對事物本真的認識與理解就成為認識該事物的邏輯基點。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和《大學之理念》兩本著作中,將大學教育的本真涵義歸結為四個方面。
真理作為一個終極價值問題,關乎人類存在的本原,蘊藏著人類安身立命之根基。因此,人類從誕生之日起,就未曾停止探尋真理的腳步。在雅斯貝爾斯看來,大學為人類社會營造了一個探求真理的特殊場域。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無論是學者還是學生,都將探求真理作為共同的精神要求和唯一目的。這種探求是對真理本身的探求,是純粹的、獨立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目的。“大學的師生追求真理不負任何直接、實際的責任,他們只對真理本身負責,研究者共同為真理而斗爭,而彼此之間卻并沒有生活的競爭”。[1]在這個意義上,對真理的追求成為學者和學生的一種生活方式。
雅斯貝爾斯極力反對在工具理性影響下形成的“教師中心論”。他超越了西方傳統哲學中主客、心物等二分的思維框架,以“人的存在”為核心,在生存的本原中重建價值主體。教師和學生共同構成了大學教育的主體,在結構中處于平等的地位,兩者沒有高低層級之分。教師和學生在同一平面上,通過平等的交流與對話,共同探尋真理。
從本源上講,學校產生于人類社會傳播知識的需要,這也是學校存在的第一要義。但對于大學而言,創立的初衷就不僅僅是傳授學問,還擁有更為重要和特殊的使命。雅斯貝爾斯認為,“大學教育的特色在于教育的科學性上,它強調培養學生基本的科學態度”。[1]“學生在大學里不僅要學習知識,而且要從教師的教學中學習研究事物的態度,培養影響其一生的科學思維方式?!盵1]這就要求“大學生要具有自我負責的觀念,并帶著批判的精神從事學習,因而擁有學習的自由;而大學教師則是以傳播科學真理為己任,因此他們有教學的自由”。[1]學習自由和教學自由共同構成了大學的學術自由。
學術自由“是一項特權,它使得傳授真理成為一種義不容辭的職責,它使得大學可以橫眉冷對大學內外一切試圖剝奪這項自由的人”。[2]可見,學術自由是大學所特有的獨立精神和品格。大學的自治權就是源于這個不朽的理念,也是實現這個理念的必要條件和保障。大學成為了一個享有高度自治權和學術自由的“國中之國”,這也正是大學區別于其他學校的特殊之處。
在雅斯貝爾斯的生存哲學中,自我意識就是價值主體認識到自我的存在,發現生存的價值和主體性。而“大學的生命全在于教師通過傳授給學生新穎的、合符自身境遇的思想來喚起他們的自我意識”。[1]可以看出,大學教育首先關注的是學生內在的、根植于自身的精神生活,從而使學生能真正成為他自己。這種精神是源自于對權威所負載真理的堅守。而大學為精神的實現創造了條件,即不受任何限制,不計一切代價地探尋真理。因此,大學可以“憑著國家和社會的認可,一段特定的時光被專門騰出來盡最大可能地培養最清晰的自我意識”。[2]
另一方面,從現實目的層面來說,大學教育要為公共服務領域提供人才,要給學生未來從事的職業提供必需的知識和技能儲備。這兩個方面都不能偏廢。如何協調個人精神的提升和社會現實的需求呢?雅斯貝爾斯認為,學校應是“將歷史上人類精神內涵轉化為當下生氣勃勃的精神,并通過這一精神引導所有學生掌握知識和技術”。[1]“這種精神一開始的時候是超越這些實際目的的,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以后以更大的清晰度、更大的力度、更冷靜的態度返回到這些目的中”。[2]
探索未知是人類生而就有的本性。而“統一性與整體性是人類求知意志的精髓所在”。[2]這一精髓是源于真理的同一性和整體性。但真理的實現是在專門的研究領域之中,這些專門的研究領域是作為一個“純一的學術體”的部分而存在,只有將這些不同的研究領域融合在一起,由人類原始求知欲所推動的探索真理過程才能有真正實現的可能性。而那些零散的、局部的知識是遠遠不能滿足這一目標的?!半x開了存在之整體,科學也就喪失了意義。而從另外的方面來說,有了存在的整體,即使最細微的科學分支也都會是意義深遠、充滿生機的”。[2]
在大學里,專門的研究領域體現為不同的學科和專業?!暗菍iT的學科只有作為知識整體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時候才是有意義的,而如果離開了科學的整體,孤立的學科也就成為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2]單一的學科帶給學生的只能是孤立的、支離破碎的知識,無法實現探索真理的目標。因此,大學不僅是形式上擁有眾多學科,傳授學科知識,更為重要的是,要完成學科的融合,成為學科的統一體。
作為一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從內傾的角度,洞察到了人類存在的超物質層面,將教育首先定位于精神層面。以此為基礎,雅斯貝爾斯架構了大學教育本真的認識,提出大學的理想是“研究和傳授科學的殿堂,是教育新人成長的世界,是個體之間富有生命的交往,是學術勃發的世界”。[1]
但是,大學教育的現實并非完全依循其本真內涵所規定的“應然”軌跡。本真的蒙蔽帶來了目標的偏離,教育實踐也就會出現諸多的弊端,從而引發人們對教育的關注。雅斯貝爾斯對大學教育本真認識的形成,就是源于當時德國大學教育出現了他所謂的“教育危機”。在我國,現代意義上的大學教育是借鑒西方的大學教育制度建立起來的,是西學東漸的產物。當前,我國的大學教育得到了快速發展,成績斐然。但與此同時,也出現了“危機”。
知識技能至上而整體精神缺失。近代以來,科學技術為人類創造了豐富的物質財富,受到了人們的追捧。這種基于對科學技術效用和結果的崇拜,也影響了大學教育。只有對學生將來生活和未來職業有用的知識才被大學教育認為是最有價值的。因此,大學就不斷地設置課程,增加專業。大學教育這種熱衷于外在世俗性和有用性的追求,帶給學生的只能是支離破碎、雜亂無章的知識堆積。大學教育的存在被定位于工具層面,陷入了追求功利主義的泥淖。知識技能是作為完整生命體的個人生存不可或缺的,但是,僅憑知識技能培養出來的只能是單純技術性和功利性的“單向度的人”。人作為完整的生命體,其精神內涵的養成不僅依靠自然科學,同時還需要人文學科的熏陶。
職業訓練發達而精神交往匱乏。在主客二分思維方式的影響下,人類的實踐被界定為主體有目的、有意識地改造客體的活動。在教育活動中,教師運用這種對象性的思維方式,用對待“物”的方式來對待學生。誠然,在大學里,通過訓練的教育方法,對學生進行專業技能的訓練,可以使他們獲得未來職業所必需的能力。但若把學生視為純粹的客體和對象,教育過程則與訓練動物無異。因為訓練是“一種心靈隔離的活動”,只能是將人制造成最有用的工具。在這個意義上,大學變為了制造“工具”的“職業訓練場”。而只有人與人之間互相平等、心靈敞亮的精神交往才是探尋真理的源泉。
行政權力泛化而學術權力式微。由于長期的計劃經濟體制和“官本位”思想觀念的影響,我國的高校與相應的行政職級掛鉤。高等院校根據各自的辦學規模、水平層次和行政隸屬區分為不同的等級,對應相應的行政級別。從校長的任命、機構的設置、教職工的編制以及課程、學位的設置、招生名額、入學條件、學費標準等諸多方面,均由政府規定。并且在高校內部,也按照政府行政機關的體制結構,設置處、辦、科。學術事務,包括學術項目的申報、審批和評價,都按照行政機關的運作模式來進行。行政權力處于核心地位而學術權力居于邊緣之境,學術自由未能得以真正的體現,大學教育存在的獨特性未能得到有效的彰顯。
教育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因為教育決定著未來人的存在,教育的衰落意味著人類的衰落。但是,此時的教育應是實現其本真意義的教育,偏離本真的教育帶來的只能是人的“異化”。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將來取決于本真的教育。而大學“教育危機”的出現,實質就是大學教育偏離本真,喪失目標的后果。為此,雅斯貝爾斯提出,大學改革有兩項任務,一項是物質層面的,是大學組織和建設的外部改造;另一項是精神層面的,是為贏得大學觀念新形態的思維方式的內在轉變,即重新標舉大學的力量和觀念。而內在精神層面的改造是大學改革的首要任務。
教育是指向人的一種活動,人是教育的根本出發點和歸宿。因此,人的回歸才是教育改革的前提條件和基礎。而“我們之所以成為人,是因為我們懷有一顆崇敬之心,并且讓精神的內涵充斥于我們的想象力、思想以及活力的空間”。[1]因此,大學教育首先要關注的是學生內在的精神生活,要促進學生精神的成長與轉變。這就要求大學教育的內涵要超越當前盛行的實用主義和科學主義,實現“器物”向“育人”的轉變。實用主義和科學主義都將教育定位于工具層面,關注教育某一方面的作用,比如,學科知識的獲得、專業技能的提高等,而忽略了教育要發展人性的全部,要注重人生命的完整性。定位于工具層面的東西,已完全喪失了其本真。工具層面的教育關注的只是教育之用,而非教育之本,科學技術帶來的是生產力的提高,而精神講求的是人的轉變,科學技術把人變為工具,而精神則是使人成為真正的人。“借助精神的轉變,人們不但不會被生產力和制造武器的技術打敗,反而能掌握它們,挽救我們的生存”。[1]精神的陶冶和提升離不開人文學科的熏陶,所以,大學教育應注重人文教育,儲備能引起學生精神震撼的、被靈魂所接受的知識,從而達到塑造“完整的人”的目標,實現人的真正回歸。
大學作為探索真理的機構,除了服從真理的標準之外,拒絕服從其他任何外在的權威,只有在真理的探求中,人們才可以獲得內在的真正“自由”。“大學教育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目的是為了獲得一種意義深遠的自由。它是在參與大學學術生活的過程中產生出來的”。[2]可見,大學教育中學術自由是實現人自由存在的路徑之一。對國家而言,“應保證大學不受任何黨派政治的控制,或不受政治哲學或宗教神學的強迫,而獨立開展科研和教學的權利”。學生和教師也不應在學術上受到限制和束縛,能“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科研,按照他們認為適宜的方式進行教學”。[2]這就要求去掉當前大學中的行政化取向,形成學術至上、教授治校,實現學術權力為主的管理模式。首先要實現大學的辦學自主權。打破以往高校與政府的行政隸屬關系,實現行政權與學術權的分離。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言,“大學是一個管理自身事物的團體,而不管它的資產來自于捐贈,還是來自于國家,也不管它最初的公共許可得自于教皇或者皇帝,還是省或者州的法案”。[2]其次,要尊重代表學術發展方向的教師和學者。他們有權利,也有能力自己選擇研究課題,作出相關決定,并承擔研究結果。同時,學生也可以參與自己感興趣的科學研究,獨立思考,學會對自己負責。
雅斯貝爾斯認為,在人的成長過程中,有三種教育方法,即訓練、教育和存在交往。存在交往是“人將自己與他人的命運相連、處于一種身心敞放、相互完全平等的關系中”,“是雙方(我與你)的對話和敞亮,這種我與你的關系是人類文化的核心”。[1]真理與交往是密切相關的,“真理的特性之一是,一切精神所感受的東西,都會影響到人的身上,交往本身提供了考驗這些影響的機會”。[1]可以說,不能在交往中表達的真理就等于是非真理,大學要想探求真理,學者之間、研究者之間、師生之間、同學之間等,都需要進行交往。這種交往不僅僅局限于專業領域和個人生活,更是思想和精神層面上的交流。大學也通過這種交往,形成了一種為真理而生活的方式。因此,精神交往成為了大學生命的活力之源。
雅斯貝爾斯認為,大學教育中,交往主要有討論、合作兩種方式。討論沒有固定的原則作為先決條件,沒有自始至終不變的立場,討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輸贏,而是關注對方要說什么。合作是讓“每個人的動力、清晰性和吸引力都達到巔峰狀態。一個人的見解可以激發另一個人的想象力”。[1]交往是人與人之間平等交流和做事的活動。大學里,教師和學生之間通過平等的對話,喚醒學生的潛能,激發學生內在的求知欲。正是通過各種形式的交往,大學的學術活動和科學研究才展現出勃勃生機。
作為一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面對大學教育出現的危機,以人精神的完整性和不可分割著眼,從長遠之處進行了深入的思考。當然,其中也不乏不足之處。但由于認識到了大學教育的真正本質,不僅影響了德國,而且對世界各國的大學教育也影響深遠。
[1][德]卡爾·雅斯貝爾斯,鄒進.什么是教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2、4、30、42、44、56、69、149、170.
[2][德]卡爾·雅斯貝爾斯,邱立波.大學之理念[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19、20、21、75、83、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