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美穎
(廣州康大職業技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1363)
《世說新語》用簡約的筆墨描畫魏晉時代人物的言行舉止,生動傳神,又入木三分。魏晉名仕集結談玄的風神、把酒高歌的瀟灑、“終當為情死”的真情和玄遠放達的清高,讓一代又一代的后人神往企羨。可能太多人了解到的只是竹林之游的蕭疏清韻、嵇康臨行前彈奏《廣陵散》的驚心動魄和顧和博虱應對周侯的簡傲……而對“魏晉風流”背后的心酸痛楚、無可逃遁的人格沖突卻很少了解。
當我們細讀《世說新語》時,發現在“魏晉風流”背后“埋藏著無告的痛苦,那是無法消釋的心理焦慮,埋藏著無計逃遁的人格沖突。”最美的精神追求受到最痛苦的社會現實沖擊,內心的悲苦掙扎和人格上的多面化就是必然的事實。
《世說新語》中,子猷愿“以余年待弟”的生死之情和張季鷹詢問亡友“頗復賞此曲”的殷切傷悲感動了無數人。知識分子“一往情深”的特性,在魏晉之前是沒有如此突出的。究其根源,是魏晉人擺脫了漢代儒教統治下的禮法束縛,開始了欣賞人格個性美,尊敬個性價值。
可是,在《世說新語》中又隨處可見矯情、做作的例子,其中多是清高飄逸的名士。如謝安。在淝水之戰中,接到前方捷報,心中早已欣喜若狂,卻強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稱“小兒輩遂以破賊”,了無喜色,如故“不料下完棋回家”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如支道林,想隱居,“一人就深公買印山”,被竺法深挖苦說:“未聞巢、又買山而隱。”還有庚亮兒子被“溫太真嘗隱幔怛之,此兒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為此?’論者謂不減亮。蘇峻時遇害。或云:‘見阿恭,知元規非假’。”“才幾歲的孩子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動,擁有一種極為攝人的自控力,這豈不是泯滅了孩童的天性嗎?記得蘇東坡曾經的好友彰子厚臨萬丈絕壁書,“神彩不動”,于是蘇軾撫他的背說:“君他日必能殺人。”這都很類似。就一般的、正常的成年人而言,被人藏在幔后突然一嚇,也會徒然一驚;最輕微的反應也得在瞬間里驚鄂,然后才調整過來。正常的孩童在其天真爛漫的年齡里,會順著天性任意大哭、大笑、受驚、耍賴、得意……而庾會幾歲就“雅重”非常,練就至“恬然”的火候,其實這種“沉著”是天性扭曲的表現,很是令人心寒。但時人皆贊嘆不已,可見晉人對“喜怒不形于色”的“雅量”的追從是深入到骨子里去了,是社會普遍認同的,是當孩童有意識時就已經認可的,從小就需要培養、至老都需要保持的品質。其實,從孩提時候就開始培養家族的氣質,是很多名門望族都苦心經營的事業,其用意是彰顯父輩聲譽,讓兒輩延續家族的名望,成功接班。
這“真情率性”和“矯情曲情”的矛盾是怎樣在魏晉人身上統一起來的呢?其中玄學的影響至深。
魏晉人把玄學推崇到極致,作為玄學源頭的老莊學說,以“自然”為最高評價標準,以“真人”為最高典范,故魏晉人多以“真率”評時人高下,如世人評價祖約與阮孚的愛好:祖約愛財,阮孚愛木屐,“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后來被人遇見兩人分別整理自己的收藏時,因祖約“傾身障之,意未能平”,而阮孚“神色閑暢”,始分勝負。當一個時代把一項品質推崇到極致時,許多因這項品質表現出來的表象或衍生出來的附屬品,往往就成了時人評價的標準。這類似于喪禮的形成和盛行。喪禮形成的初衷是希望用莊重而沉痛的形式對死者進行緬懷和紀念;等到喪禮盛行后,評價生者對死者的悲傷程度就只能依照“禮”的周全隆重的程度來判斷,慢慢失掉了它設置的本意——“悲”,只流于形式。到后來,其實質性的“悲傷”本身就被世人遺忘了,王戎雞骨支床,甚至阮籍喪母吐血數升的“死孝”都沒法得到世人的理解。于是“喪禮”就成了不孝者盜名沽譽的一種手段。
瀟灑高逸的審美情致、榮辱不驚的處事氣度、悠游從容的生活態度是魏晉人推崇備至的美德,就導致上至名士下至一般書生孜孜以求、趨之若鶩。而名人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追求在客觀上推動了整個時代的模仿。就像謝安的“洛陽書生詠”,因“少有鼻疾”而造成的鼻音卻成了整個東晉名流的模仿對象,“手掩鼻而吟”;最重要的因吟詠本身引起的審美內在體驗和表現出來的浩浩蕩蕩的氣度反而被忽略了。畢竟表面的東西易被人看到,也易學;實質性的東西難學,也難以察覺,于是模仿表面的人就多起來了。這是層次最底下的矯情。
最高層次的矯情,就類似于謝安、庾亮們了。其實,他們并不覺得自己矯情、曲情,而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希望自己能更“率情、真情”,他們無不處處以至高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言行舉止,舉止優雅從容、喜怒不形于色、生活閑適脫俗、情趣高雅不凡。但自然而然的是真情流露,“有意為之”是刻意因為——“一往情深”過了度,導致了矯情。魏晉人的矯情恰恰是他們的鐘情所致。
其實,不論是真情或矯情、清高或求名,還是心口不一、一人千面,說到底,都是魏晉士人是將人與世的外在沖突,還原成人格自身的內在矛盾。
東漢末年,大一統政權崩壞,經學中衰,儒學僵化的思想模式也慢慢松動;同時士人對政權逐漸疏離(其實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在感情上仍是親近的)。而兩次黨禁之禍,更是斷絕了士人對政權這一集體的最后期望,轉而把主要的注意力轉向關注自己,走向了自我(只有自己的所感、所思才是最重要的,即傾向于個人主義),他們寄情山水安撫困頓的心靈,或秉燭夜游及時行樂;感覺到從前寄托于時代和國家的理想幻滅了,幻滅的荒誕感令他們對老莊和佛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玄、佛中尋找了心靈的安慰。同時,這種對玄、佛的興趣也推動了對神韻、意境等感受性美的熱愛,對感覺到的真情和對美的觸動就會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深。魏晉人已經擺脫了漢以來許多禮教上的束縛,轉向發現自我,張揚個性。“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能越過禮法直接欣賞人格個性之美;在生活上走向自然主義,用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去感悟山水的澄靈之美;擁有藝術的自由的心靈,晉人在藝術境界造詣極高,除了因為他們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個性、生機活潑外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的“一往情深”!
西晉人經歷了賈后干政、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后來東晉人偏安江左,始終存在對中原收復無否的矛盾;寄居江南,北方世家大族和江東大族之亂。士人在亂世中找不到一個穩定的效命目標,也不清楚何時會“江山換了容顏”。兩晉之際,直接和間接死于戰亂的文士有陸機、陸云、歐陽建、張華、石崇、夏侯湛、嵇含、阮修、摯虞、王瓚、潘岳、傅、劉琨等,于是他們小心謹慎,不吐真言,如謝安、恒溫等。同類人的血一次又一次地警醒著他們要謹小慎微;同時在戰亂的年代,生命的脆弱和短暫更激發了他們對生命的留戀,為“活”得有高度、有質量,不少人為“名”苦心經營,此類不勝枚舉;為“活”得安逸,不少人就拼命積累財富,祈求富貴的保障,如王戎等;還有人就得看風使舵,準確迅速地判斷誰會對自己的前途有用無用,如子敬兄弟等。
哲學思想的多元與社會政治的專制、逼人就范的正統禮教與誘人放蕩的邪說異端、統治者的雙重價值(司馬氏的奪國非禮但又推崇名教)與士大夫的各行其是(王衍為士人之首,但鄙夷政務;王戎身居要職而尸位素餐)、官場的名利與殺奪、方外的飄逸與冷寂,對當時的知識分子造成極大的沖擊。外在世界的悖論還原成內心的沖突,時代的苦痛釀成心靈的痛苦:煩躁、焦慮、迷茫、困惑、無所適從、無所皈依……個體人格依存的外在空間(社會)與內在空間(心靈),猶如戰場中對斥的雙方,作無情的廝殺。魏晉名士的人格悲劇,其實是時代與個體的雙重悲劇。
亂世殺奪、生命無常,使得魏晉人的生命意識陷入執著與頹唐(建功立業和楊朱式的縱欲)、追尋與失落(歸隱山林但仍存功利之念)的內在矛盾之中;在倫理觀念上,要張揚個性,又要“寧作我”,而禮法名教的層層束縛導致了循禮與違禮、宗教與悖教的心靈沖突;在處世哲學方面,超然自適、恬淡虛靜的處世之道,經不住世俗名利的誘惑,而衍生為出世與入世的靈魂搏斗;歸結為人生理想,則是一往情深的主體,在非情無情的社會中鑄成逐利與鐘情、徇情與徇利的雙重人格。而魏晉人的“終當為情死”,又是站在人生理想的高度,回答他們自己關于生命的意識(生存價值、人生意義)的困惑。
魏晉人在人格上存在許多矛盾的地方,參雜著庸俗與脫俗、低鄙與高貴,糾纏著美與丑的因素,有些甚至是丑陋和陰暗,但無損魏晉風流在我們心中的美好印象。正是魏晉人覺醒了美和自由,是社會的現實限制了他們對美和自由的外在表達,于是在內心就形成激烈的斗爭,表現在外就形成譬如狂放、任誕、簡傲,其實狂狷者內心有著深深的孤獨和苦悶。這是時代給他們造就的悲劇。
在苦悶中,士人們用文字抒發壓抑的情感。如阮籍,在詠懷詩中經常寫到黃昏。阮籍之流心境苦悶荒涼,有著難言的苦楚:他們在將暮未暮之間,感念身世,自傷自撫。他們的文字,看似灑脫通達外殼下,深處埋藏著蕩氣回腸的激情、深沉壓抑的苦悶。他們無處逃遁,又要強裝出通脫的樣子;內心痛苦與外在現實的矛盾仍得不到解決,到了后人陶淵明,用實踐性的方式來對生命焦慮進行嘗試性消解,士人與亂世的矛盾才得到比較完滿的協調。
[1]王仲葷.魏晉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羅宏曾.魏晉南北朝文化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3]羅宗強.魏晉玄學與士人心態[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4]李青春.魏晉清玄[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5]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6]李法.中國美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