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益
(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廣東廣州510623)
鄧演達是著名的國民黨左派領導人之一。在短暫的一生中,他忠實地執行孫中山“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為實現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革命綱領傾注了畢生心血。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鄧演達曾與中國共產黨人坦誠相處,真誠合作,結成了親密的友誼。大革命失敗后,他堅持“反蔣”,堅持推翻南京政府的反動統治,并提出了“平民革命”的理論,制定所謂“中間路線”,創建“第三黨”,主張“建立以農工為中心的平民政權,實現社會主義”[1]。這一主張本與中共的奮斗目標基本一致,但他卻一反常態對中國共產黨采取排斥、指責的態度,從而走過了一段曲折的道路。本文擬就鄧演達與中國共產黨在各個歷史時期的特殊關系,試作考察與論述,以求誨正。
一
鄧演達與中國共產黨的關系始于大革命國共合作時期。這期間,在國民革命軍中擔任重要職務的鄧演達,重用和信任共產黨人,延攬大批共產黨人在身邊工作,并與共產黨人并肩共事,精誠合作,建立了密切的關系。
1924年黃埔軍校創建后,鄧演達被任命為訓練部副主任兼學生總隊長。在其屬下的學生隊中,就有擔任隊長的茅延楨、金佛莊,擔任區隊長的曹石泉、郭俊等一批共產黨員,鄧演達信任他們,大膽放手讓他們開展工作。他在軍校內同情和支持共產黨人的活動,晚上查夜,碰到共產黨學員召開黨小組會,他不但不加以干涉,而且還親切地關照學員“務必注重身體,切不可耽誤過多的睡眠時間”[2]。1926年1月,鄧演達繼任黃埔軍校教育長,主持校務。他更是積極羅致人才,薦能任賢,將在德國求學時結識的共產黨人同學孫炳文、高語罕等,安排到黃埔軍校任職,并多次要求剛從德國回來的軍校政治部副主任、共產黨人張申府推薦海外留學而有學識的人士到軍校工作。此后,黃埔軍校政治部先后就曾有共產黨人周恩來、卜士奇、包惠僧、邵力子、魯易、熊雄等任職。當時,軍校中教育長與政治部在工作上頻有接觸,聯系頗多,關系密切,鄧演達與這些共產黨人融洽相處,并全力支持他們的工作。
1926年7月,鄧演達被任命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后,一如既往地重用和信任共產黨人,充分發揮共產黨人開展革命宣傳和軍隊政治工作的長處,曾經邀集共產黨人周恩來、包惠僧等“商量政治部的工作方針與人事配備”[3]217,并將一批共產黨員安排在總政治部任職。在制定國民革命軍宣傳隊組織條例時,鄧演達也指定共產黨人林祖涵、李富春、惲代英三人負責審查。革命軍攻克長沙后,總政治部出版了《革命軍日報》,也由共產黨人郭沫若兼任主編。
北伐軍占領武漢后,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科于1926年11月從廣州遷至武漢,鄧演達兼任該科主任。他依靠共產黨員和蘇聯顧問辦學,聘請了惲代英、郭沫若、周恩來、李富春、李達、蔡暢、陳潭秋、項英等一批共產黨員為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科的政治教官[4]20。當時,以鄧演達為主任的革命軍總政治部,基本上也是由國民黨左派和共產黨人組成。在總政治部內的主要共產黨員有李民治(一氓)、潘漢年、孫炳文、惲代英、郭沫若、高一涵等,鄧演達信任他們,與他們相處共事,團結合作,使總政治部成為武漢政府的一個左派核心,被稱為“革命之中心機關”[5]。當時曾在鄧演達屬下工作的共產黨人包惠僧,曾這樣評述武漢時期鄧演達與中共的關系:北伐軍克復武漢后,以鄧演達為主任的總政治部中的三個科長,有兩個是共產黨人。“總政治部的工作,差不多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進行,因此造成了蔣介石與鄧演達的矛盾,而我們的工作因為鄧演達接近我們的關系,得到很多的便利,得到很大的發展”[3]217。鄧演達與中共的親密關系,由此可見一斑。
鄧演達是第一次國共合作的竭誠擁護者和積極支持者。他堅定奉行孫中山的三大政策,堅持與共產黨人同一立場,反對蔣介石的反共卑劣行徑。1926年3月蔣介石制造反共的“中山艦事件”,鄧演達明察秋毫,洞悉其奸,認為是蔣介石的一次反共篡權的不軌之舉,“近于反革命行動”[6];5月,蔣介石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上提出反共的“整理黨務案”,致使擔任國民黨中央各部部長的共產黨員全部辭職,而蔣介石權力則急劇膨脹,其“總司令權力超于國民政府之上”,鄧演達“睹此現象”,也“頗不滿于現狀”[7]。他從中更進一步看清了蔣介石的險惡圖謀,其“反蔣”態度愈益堅決。
武漢時期,作為國民黨左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在當時召開的各種會議上,鄧演達不僅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反蔣立場,而且還公開支持共產黨人的革命主張,與共產黨人互相支持,密切配合,共同促成正確決議的通過與實施。1927年3月,國民黨二屆三中全會召開,反蔣問題是全會的中心議題。會上,共產黨人惲代英提出了裁撤由蔣介石把持的軍人部的提議,鄧演達表示贊同和支持。他說:“仍以總政治部名稱適合,而軍人部則可以裁撤。”這次全會決議旋即撤銷了軍人部。這明顯是針對蔣介石而削弱其膨脹的軍事權力的一個舉措。當年蔣介石對鄧演達的“聯共反蔣”言行耿耿于懷,記恨在心。他在自己的日記中稱鄧演達“煽惑挑撥,無所不為”[8]。可見,武漢時期的鄧演達,其言行已經被蔣介石記錄在案,被列為“危險人物”之一。
正因為如此,鄧演達與他主持的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受到了國民黨右派和新軍閥的仇視。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迅即派出軍警封閉了總政治部上海辦事處,并以總司令的名義發布告示,誣稱“政治部主任鄧演達等,援用私人,充塞部曲。其宣傳訓練等工作,顯圖破壞國民革命之戰線……淆惑軍心,背叛主義,違反軍紀,分散國民革命軍事力量”等罪名,下令取締。同時,蔣介石還發布了通緝令,對鄧演達等人實施通緝,宣布“按治其首從”[4]30。對于蔣介石的叛變,鄧演達嚴正指出,蔣介石“是替帝國主義效勞”,“是中華民族千古罪人”[9]。
鄧演達出身于農家,熟諳農民疾苦。因此,農民問題是他一直關注的問題。為了尋求解決這一問題的良策,鄧演達主動提出與共產黨人一起商討,擬定辦法。鄧演達認為,土地問題頗為復雜,“最好正式請共產黨的同志共同討論”。他除了邀請毛澤東、譚平山參加土地委員會之外,還決定正式請中共中央負責人陳獨秀、瞿秋白、張國燾參加討論有關土地方面的問題。在國民黨二屆三中全會上討論土地問題時,鄧演達與共產黨人緊密配合,相互支持。他尤其與共產黨人毛澤東的配合最為默契,因為在農民問題上他們兩人的觀點基本一致。當毛澤東提議制定一個土地綱領的意見時,鄧演達當即表示:“毛同志的提議很好!”公開表示支持。他的這種與共產黨人坦誠相待、密切合作的態度,深受共產黨人的贊賞。毛澤東曾經說:“大革命時代搞農民運動,陳獨秀、彭述之不同我合作,倒是鄧演達肯同我合作。”[10]周恩來也說過:當鄧演達“從蘇聯回來,在討論土地問題時,他和毛澤東同志的意見一致。他積極主張摧毀封建勢力”[11]166-167。
在大革命時期,鄧演達與中國共產黨人之所以出現這種真誠合作、親密融洽的關系,究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幾方面的因素:一是鄧演達本身就是一位堅定的國民黨左派領導人,他長期受到孫中山革命思想的熏陶,竭誠擁護和忠實執行孫中山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政策,能夠真心實意地與共產黨人合作奮斗,共同推進國民革命事業。二是鄧演達十分賞識共產黨人出色的組織才能、工作態度和奮斗精神。在平時的相處共事中,共產黨人卓越的表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尤其極其佩服周恩來。他曾對郭沫若說過:他實在羨慕周恩來的計劃性和組織力[12]。而對于那些國民黨右派分子,鄧演達則甚為反感,另眼看待,不予重用。在鄧演達擔任武漢行營主任期間,“周佛海原在行營屬下的秘書室當中校秘書,鄧演達因為他參加過西山會議派的活動,不喜歡他,也不給工作他做”[3]289,將其晾在一邊。三是鄧演達與共產黨人在國共合作、反蔣、農民與土地等重要問題上看法相同,認識一致,有相近的目標,也有共同的語言。這也是促使鄧演達與中共關系親密融洽的重要原因。
1927年6月底,鄧演達因汪精衛背叛革命,被迫憤然辭職,悄然離開了武漢,前往莫斯科。就在鄧演達離開武漢之前,心里還惦記著國民革命的命運,心系著與他共事合作的共產黨人的安危。他曾讓譚平山轉告中共中央:“注意漢口‘馬日事變’之到來,何鍵一定開刀無疑”[13],叮囑一定要密切關注局勢,做好應變準備。一個非中共成員,如此熱心關照中共注意警惕和防備突發事件的發生。僅憑這一點,也足可證明當時鄧演達與中共關系的親密程度。
由上可見,在大革命時期,鄧演達是真誠、忠實的“聯共”派,是中國共產黨可靠的朋友。他與共產黨人推心置腹,坦誠相待,親密合作,建立了戰斗的友誼。特別是在大革命的后期,當蔣介石、汪精衛反共面目相繼暴露后,鄧演達能夠順應歷史潮流,堅持反蔣、反汪,與共產黨人一起共進退,義無反顧地同背叛革命的蔣介石、汪精衛展開堅決的斗爭,充分體現了鄧演達與中國共產黨人風雨同舟、患難與共的真摯朋友情誼。
二
大革命失敗后,鄧演達于1927年8月15日抵達莫斯科。到達莫斯科后的第三天,共產國際曾召開大會歡迎他。中共旅俄支部也曾派人與他晤談,并意在說服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但他沒有同意。在同斯大林及共產國際領導人拉狄克會談時,鄧演達曾多次陳述自己對中國革命問題的意見,強調中華民族“自求解放”的重要性,希望共產國際今后不要指揮中國革命,但“可作友誼上的贊助”[14]。然而,這些意見對于共產國際來說是難以接受的。由于雙方看法不同而“話不投機”,共產國際領導人對他的訴求反應冷淡。為了申明自己的觀點,鄧演達還同共產國際、中共一些領導人發生過爭論。非常明顯,鄧演達的這一次莫斯科之行并未遂心如愿。無奈之下,他于同年12月離開莫斯科前往德國柏林。滿懷希望而來,卻帶著失望離去,本想從共產國際處尋求同情與支持,豈料卻招來了不公正的對待。可以想象,此時鄧演達的心情是何種滋味。從鄧演達離蘇赴德的舉動中,我們可以看到鄧演達與共產國際、中共的關系已經顯現了裂隙的端倪。
大革命失敗,國共合作破裂,中共不得不在政策上做出新的調整。1927年9月19日,中共中央在總結南昌起義的教訓后認識到“復興左派國民黨的估計不能實現”,于是通過了《關于“左派國民黨”及蘇維埃口號問題決議案》,通告全黨:“八月決議案中關于左派國民黨運動與其旗幟下執行暴動的一條必須取消”;“徹底的民權革命——掃除封建制度的土地革命,已經不用國民黨做自己的旗幟”;以后關于組織群眾的革命斗爭,也不“再在國民黨的旗幟下進行”。該決議案還做出了“建立蘇維埃”的決定,提出“現在的任務不僅宣傳蘇維埃的思想,并且在革命斗爭新的高潮中應成立蘇維埃”[15]。此后,中共結束了與國民黨左派最后的聯合,開始以中國共產黨的旗幟來獨立領導中國革命。對于“拋開國民黨旗幟”的問題,周恩來后來曾做過說明:大革命失敗后,“假如鄧演達沒有走,仍與他合作,是還可以用國民黨旗幟的。但在南昌起義之后,只有共產黨是革命的,國民黨叛變了,這時再用國民黨和三民主義的旗幟,就會使群眾的認識發生混亂”[16]。
從中國革命路向的選擇和實踐的效果來看,中共當時“拋開國民黨旗幟”、獨立領導中國革命,是明智而正確的。中共的這一指導思想和主要政策的重大轉變,是共產黨人經歷了反共“清黨”之后,從血的教訓中醒悟到對于兇殘的反動派不能坐而待斃、甘受宰割,必須實行武裝反擊的道理,因而開始了獨立領導武裝斗爭、建立蘇維埃政權的探索。這也是共產黨人比鄧演達看得更為高遠的地方。然而,共產黨人的這些做法與舉動,對于此時仍寄望于國民革命的鄧演達來說,很不理解,也一時接受不了,因而進一步裂開了鄧演達與中國共產黨之間的關系。因為鄧演達是希望能夠繼續維護國共合作的局面來復興中國革命的。他在莫斯科向共產國際申述自己的觀點時,仍力主“國民黨左派和共產黨人繼續合作,恢復國民革命,努力實現孫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張”[17]。在鄧演達看來,只有國民黨左派與中共繼續合作才能領導工農進行國民革命。因此,中共自行拋開國民黨旗幟、獨立領導中國革命,與鄧演達的意愿相悖,使他想不通,難以接受。況且,中共黨內這期間正受“左”傾盲動思想的影響,實行“遍地開花式”的武裝暴動、建立蘇維埃政權的探索與實踐,這也是鄧演達所極力反對的。鄧演達認為在中國建立蘇維埃政權,“實際是要使中國成為第三國際的屬邦,蘇聯的附庸”[18]。1927年秋冬間,中共領導的秋收暴動和廣州起義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后,鄧演達就曾經撰文橫加指責,說“中國共產黨在湘鄂贛三省及其他僻遠地區所煽動起的暴動與所謂蘇維埃政權,并不是因為中國共產黨的政策與行動適合于中國民眾的要求底結果”,而這“只是偶然的現象”,“是一時的現象”。甚至還說:“自1927年12月中國共產黨在廣州暴動建立所謂蘇維埃政權以后,已經暴露了它的陰謀與盲動。”[19]從上述言論中,一方面可以看出鄧演達對共產黨人革命實踐的誤解,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鄧演達與中共之間的矛盾在進一步激化。
面對國民黨右派叛變革命、共產黨已亮出自己的旗幟獨立開展武裝斗爭的客觀現實,鄧演達與譚平山等人醞釀籌建新黨,希冀能在國共兩黨之外尋找一條中國革命的出路,但共產國際對鄧演達及其籌建的“第三黨”卻持嚴厲的批判態度。1928年2月,鄧演達、譚平山等籌建的“第三黨”還未正式公布政綱,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九次擴大會議在其通過的《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案》中,就認為鄧演達等組織的第三黨,“是孟塞維克的反工農的黨,做蔣介石及其他工農劊子手的走狗”,并指示“中國共產黨應該實行嚴厲的斗爭”[20]。共產國際決議案的定性結論,并非以第三黨的政綱作為依據,也沒有對第三黨的實際行動進行考察,而是以自己的主觀認知和好惡來武斷論定。這種輕率的定性,不僅傷及“第三黨”,而且也將“第三黨”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當時,共產國際具有特殊的權威,中共作為它的一個支部,根據當時的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不能不相信和尊重。于是,中共中央政治局于同年4月30日發出第44號通告,宣布“接受這一決議”,并“切實執行這一決議案必要的具體步驟”。很顯然,共產國際的“左”傾指導思想和政策,直接影響著中共與鄧演達及其第三黨的關系。此后,按照共產國際的基調,中共開始了一個相當長時間的對鄧演達和第三黨的批判。1928年7月,中共六大通過的《政治決議案》中,就表示“贊成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九次擴大會議所作出的對于鄧演達、譚平山的所謂‘第三黨’的估量”,提出中國共產黨對于“第三黨”的任務,“就是指斥他們在反帝國主義運動和‘民族運動’之中的動搖猶豫和妥協,指斥他們是統治階級的奸細”[21]。這種不符合歷史事實且語氣十分尖刻的指責,更加深了鄧演達與中共之間的誤解。
這期間,鄧演達面對來自各方的苛刻責難,也奮起回應與抗爭。他陸續發表文章,批評和指責共產國際、中共及其施行的政策,其口氣也充滿著濃烈的“火藥味”。鄧演達指責:“中國共產黨只是盲目的執行第三國際的命令,在主觀上說是不自覺的——工具主義者,在客觀上妨礙中國民族解放與平民大眾解放的前途。”[1]他認為,中國城市的工商業者“被迫而入于反革命的道途”,而鄉村中的自耕農“被迫而流于放逐流浪的地位”,皆因共產黨“過高地估計中國社會,而用社會主義革命的手段去行動”的結果[22]405。因此,他批評共產黨的“盲動是不顧世界革命及中國社會的客觀條件而妄想在中國實行共產主義革命”[19];指責“過去工商業者之反對農工運動及加入反動的營壘,一半是因為經濟的和社會的關系,一半是因為中國共產黨之超時代的盲動政策所造成”[23]310。應該說,鄧演達對中共的批評和指責,多集中于1928年至1931年這段時間,而這期間正是中共黨內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把共產國際決議和蘇聯經驗神圣化的錯誤傾向盛行的時期。鄧演達所指責的“左”傾盲動,在當時中共黨內確實存在。當時的中共中央在共產國際“左”傾理論指導下,沒有認識到革命形勢已經轉入低潮,而是錯誤地估計形勢,不顧主客觀條件,盲目地發動武裝起義,并實行了一系列過“左”的政策,既在一定程度上觸犯了小資產階級的利益,也給中國革命造成了嚴重的損失。當時鄧演達針對中共黨內的盲動政策和過“左”的做法所提出的指責基本上是正確的,但問題是將事態明顯夸大了。他在指責中共的“盲動”政策時,片面地將中共內部正確的與錯誤的一起來指責,一概而論,以偏概全,從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如他否認中國共產黨產生和存在的客觀基礎,否認無產階級并通過它的政黨在中國民主革命中的領導地位等,這些都是完全錯誤的。
誠然,我們考察這期間鄧演達對中共的言論,從中也發現鄧演達對于中共并非刻意指責。他對中國共產黨的作用也作了肯定。他稱贊中國共產黨在中國“是盡過很多勞作,而且曾發動了廣大的群眾,打破了大多數中國人的沉睡”[23]295-296。他說:“中國共產黨因為它曾努力參加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并且它的主人第三國際所領導的蘇聯對中共曾自動的放棄大部分的不平等條約,所以在過去能博得中國廣大民眾的同情。因為得到這種同情,所以能在民眾中建立相當的基礎。”[18]還指出,中國共產黨能在農村中組織農民暴動、建立蘇維埃政權,并受到歡迎,是由于“現存的各政黨又不能真實的代表人民的利益,在人民隊伍中奮斗的緣故”[19]。從鄧演達這一階段的文章、講話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他始終把反蔣作為主要目標,雖然他也指責中國共產黨,但主要鋒芒還是指向蔣介石國民黨。他對中共的批評和指責,也僅限于口頭和文字宣傳方面,在現實中卻沒有反對共產黨的具體步驟和實際行動。
非常明顯,大革命失敗后,鄧演達與中共之間雖然有些誤解和分歧,彼此關系出現了一些波折,但在反帝反封建和反蔣等涉及大方向的重大問題上,鄧演達與中共的政治主張基本上是一致的。這期間,鄧演達的反帝反封建和反蔣的初衷未變,其斗爭鋒芒始終指向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和蔣介石的反動政權。他深刻揭露帝國主義勾結本國官僚軍閥,是中國“內戰不息,經濟破產”之源,提出必須“肅清帝國主義在華勢力,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使中國民族完全解放”;他特別列數蔣介石南京政權的罪惡,號召“全國被壓迫的民眾必須推翻南京的反動統治,才能夠得到出路”[22]277。這些都足以證明此時的鄧演達仍然是堅持反帝反封建和反蔣的英勇斗士。周恩來就稱贊他“人格很高尚,對蔣介石始終不低頭”[11]167。
三
考察鄧演達與中共之間的關系,從中可以看出當年受共產國際“左”的思想影響下的中共中央,在與國民黨左派鄧演達的關系問題上,既有成功的經驗可以總結,更有深刻的教訓值得認真汲取。綜觀中共與鄧演達之間從親密合作到誤解分歧的變異過程,不難發現,共產國際、中共在處理與國民黨左派鄧演達的關系問題上,有如下幾方面的歷史教訓:
其一,對鄧演達這位堅定的左派領導人物認識不足,重視不夠。在與鄧演達的交往合作過程中,當時的中共領導人對鄧演達的認識總是帶有某些片面性。不僅是在大革命失敗后如此,即使是在大革命期間也是如此。在中共中央及其領導人眼里,鄧演達是“擁蔣”的、“與蔣合作的人”,而沒有看到隨著蔣介石反共面目的日益暴露,鄧演達已經由原來的“擁蔣”轉到了“反蔣”,并成了堅定的反蔣派。當年的張國燾就曾經認為“鄧以前完全是蔣的人,近來與左派多接近,漸漸不信任蔣;而蔣因自己無得人,故尚離不了鄧”[24]310。在武漢時期,鄧演達已經是國民政府中可稱為“頂梁柱”的左派領導人物,但中共中央仍帶著“定型化”的眼光,對鄧演達的革命性缺乏足夠的認識,沒有對鄧引起應有的重視。如在商議設立湖北政治委員會分會人選時,原擬顧孟余、徐謙、鄧演達三人組織之,后中共中央認為:顧好弄小手段,徐是無用的老好人,而“鄧現在與鄂各方關系不好”[24]295,故主張湖北政治委員會分會棄而不設。在商議湖北省政府廳長人選時,原擬鄧演達擔任建設廳廳長,但中共中央也認為“鄧在鄂難以站腳,蔣如另有發展,鄧仍以去蔣處為宜”[24]296。甚至張國燾后來還提議:“維持鄧在政治上之地位,待軍事結束后要鄧主持黃埔訓練及接洽西北工作”[25]。可見在武漢時期中共對鄧演達仍缺乏足夠的認識,因而也未將鄧演達作為合作的中心人物來對待之。1927年4月初汪精衛從國外回到武漢,當時的中共中央對汪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希冀以汪與蔣介石抗衡,故這段時間中共也是將重點放在汪精衛身上,而忽略了鄧演達。正像周恩來后來所指出的:“在武漢時,若以鄧演達為中心,不以汪精衛為中心,會更好些,而當時我們不重視他。”[11]1671930年5月鄧演達從國外回到上海后,還曾主動找中國共產黨商談聯合反蔣問題。但當時中共中央領導人執行“左”傾關門主義政策,未予理睬。
其二,對鄧演達及其領導的“第三黨”政策過“左”,策略失當。大革命失敗以后,作為遭受反動派大肆“清黨”捕殺的共產黨人,力量寡弱,處境困危,本應積極聯合像鄧演達這樣的真正的國民黨左派及其“第三黨”這樣的中間勢力,共同與反動派進行斗爭。即使是中間勢力在某些方面對中共持有反對意見,只要是在反蔣、推翻軍閥專制統治、建立社會主義等方面的目標一致,就應該采取既批評又團結的正確態度去對待之。可是,令人遺憾的是,當時的中共中央卻沒有這樣做,而是采取了公開批判、斗爭,甚至“無情的打擊”等錯誤的排斥政策,“把中國的小資產階級看成與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小資產階級一樣”,將“第三黨”列為打擊對象,對鄧演達及其“第三黨”進行了過多的責難,不僅沒有團結、聯合他們,反而將他們推到自己的對立面。中共六大期間,中共在國內的留守中央成員之一李維漢后來談到這方面情況時,就曾深有感慨地說:“第三黨”的發起人亦即他們當時的領袖人物,都是真正的左派人士。他們的政治主張有妥協性的一面,“但他們反對國民黨‘在朝派’,不反對共產黨,而‘標榜以孫總理及其主義為圭臬’,并想與共產國際發生關系。對于他們,為什么不應該采取積極爭取和聯合的政策,反而只采取斗爭,而且是公開的斗爭的手段呢?”[26]264對此,周恩來也說:鄧演達回國組織了第三黨,“雖然他在思想上是反對我們的,應該批評斗爭,但在策略上應該同他聯合”[11]167。
其三,對鄧演達及其“第三黨”的定性草率,評價武斷。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共對許多問題的決斷及其有關政策的實施,過多地受到共產國際的干預與影響。在對待鄧演達及其“第三黨”問題上,也同樣如此。當年共產國際的“左”傾指導思想和政策,直接影響著中共與鄧演達及其“第三黨”的關系。1928年2月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九次擴大會議所作的《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案》,對鄧演達及其籌建的“第三黨”的定性,存在著明顯的主觀武斷和“想當然”的思維定式,不僅缺乏事實根據,而且還硬性責令中共貫徹執行,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對此,時為中共中央領導成員的李維漢后來就曾說:在對待鄧演達及其第三黨“這個問題上,當時中央(留守)的策略也是錯誤的。但中央(留守)的錯誤仍然來源于共產國際,因為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第九次擴大會議《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案》早已預斷他們是‘蔣介石及其他工農劊子手的走狗’”[26]264。其實,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的過多干預,中共也是有切膚之痛的。大革命時期,共產國際、聯共(布)及其駐華代表對中國革命曾經有過正確的指導,如推動國共兩黨的合作,指導工人運動的開展,提出土地革命和武裝工農等正確方針,并在財力、物力、人力上也給予中國革命一定的援助。但是,毋庸諱言,共產國際對中國大革命的失敗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難想象,由一個遙遠的國際中心實行脫離中國實際的錯誤指揮,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況且,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過多的干預,也極大地影響了中共中央對許多問題的決斷和有關政策的實施。對此,劉少奇曾經有過評述:認為“國際在執行自己的路線時,在某些地方也跑到右的方面去了。這又足以助長中國黨的機會主義之錯誤”(引自之啟(即劉少奇同志)1930年3月14日《關于過去大革命的教訓問題致中央信》)。當年共產國際駐華代表維經斯基后來曾承認:“對中國共產黨所犯錯誤我要承擔很大的責任,要承擔比中國共產黨領導更大的責任”[27]。當年的蘇聯顧問鮑羅廷也認為,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未能集中力量打擊蔣介石,是“當時我們在中國所犯的最致命的一個大錯誤”[28]。非常明顯,共產國際對中共的強令壓力,使中共在與鄧演達及其“第三黨”關系問題上實行了錯誤的做法,這一深刻的教訓也是值得認真汲取的。
歷史現象有時往往令人難以捉摸和迷惑費解。從鄧演達短暫的人生經歷和實踐活動中,人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奇特的現象:他與中共的關系有過“親密的合作”,也有過“分歧的責難”;他對蔣介石的倒行逆施同中共一樣深惡痛絕,對南京政府的反動統治同中共一樣疾之如仇,但他又未能與中共走到一起,并肩合力,攜手同行;他真誠支持工農革命,有明確的反帝反封建目標,也有實現“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綱領,又有通過武裝斗爭的道路實現革命的主張,可以說,他與中共的革命目標相同,思想認識也基本一致,可后來卻又與中共呈相互指責的排斥之勢。鄧演達的人生經歷和實踐活動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令人意想不到。盡管如此,鄧演達畢竟是一位堅定的愛國主義者、英勇的民主革命斗士和不屈的反蔣的領袖人物。他雖然曾一度有批評、指責共產黨的言論,但是仍然始終如一地堅持反帝、反封建、反蔣斗爭,仍然主張“發展社會主義、建設社會主義的基礎”[29],為國家民族的獨立、平等、自由而貢獻了自己的畢生精力。
歷史證明,鄧演達以其短暫而光輝的一生,向世人昭示了他不愧是“艱苦卓絕,忠勇奮發,忠實革命”①見宋慶齡1981年11月為《鄧演達文集》出版的親筆題詞。的偉大的民主革命者,“不愧為中華民族的一名優秀戰士”[30],也不愧是一貫支持中國共產黨的“黨外親密戰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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