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懷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對劉勰的《文心雕龍·養氣》的解讀,應當從內容中深入探究其更為本質的內涵,也就是一種發乎于心的審美思想。總結說來就是一種“虛實”審美。《養氣》篇的“虛實”審美思想,實際上是需要在文本的基礎上進行擴展性的挖掘和思考,并最終回歸到以人和人之本心為文學創作的主體中。在《養氣》中,我們需要把握的觀點是“‘養氣’,即是以一種審美的心境來調暢發于文端的‘氣’”。[1]《養氣》篇如何體現“虛實”審美境界有兩個問題需要討論:其一,是否具有審美思想,其二,體現怎樣的“虛實”審美境界。
《養氣》篇的內容上,主要從王充的養生說切入,進而列舉了“氣”之特征及其在人本體身上的反應,基于此最后提出論說:“氣”在于養,而心、志之所能依附也。實際上,這重點在于論說氣、志、心三位一體而神、情兼具,“文”自然得之成也。氣、志、心實際為“實”,即:“文”之所需的實際條件;神、情則為“文”之道,即:“文”所蘊含的審美之道(“虛”)。關于文,最終是要歸于一顆純粹的心態,即“素心”。在紛繁萬象之中養氣以虛靜得素心之必要。也就是最終回歸到人之本心——素心:這是“虛實”審美中最根本的載體。此外,“‘會文之直理’大體來說包括互相聯系的兩個方面:‘從容率情’是指文學創作的從容不迫、率性、自然的審美境界問題;‘優柔適會’指的是對待文學創作的態度問題,也可以說是如何使文學創作達到‘從容率情’、‘率志委和’的審美境界的問題”。[2]綜上所述,以人之素心體會文之道,這個過程就是審美的過程。同時,有體會“文”之道過程中的實際條件(氣、志、神);亦有“文”之道本身的“虛”化審美意義。而整個過程以人的素心為載體。
關于《養氣》中的“虛實”審美思想的體現,需要分析《養氣》在《文心雕龍》中的邏輯位置關系或從《養氣》在《文心雕龍》的位置中體現。當然也需要揭示本心,人之神、志和“文”之道的必要關聯,即素心和純文的關系。
首先,《養氣》關于意的達成“豈圣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通過心來領悟文之道,通過言來達意。這里的達意終極上說文之本性是“虛”的所在,只能通過人之本心之“實”來領會。其次,從《養氣》及《文心雕龍》其他篇目的內容實際出發,《神思(第二十六)》、《體性(第二十七)》、《情采(第三十一)》、《事類(第三十八)》主要強調了“內容,文辭,思想”三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但更上一層的是“神”進而是人之氣得以統攝。間接反映了“氣”之重要,人之素心到位了,“神”自然兼具。因此,從《文心雕龍》篇章次序上的邏輯性來說,《養氣(第四十二)》是為文之最根本性的,是以一顆“素心”意會文之道:即以“實”審“虛”。最后,在內容之外,內容之間的邏輯性體現出來的一種美學上的思想是值得探討的。這種審美思想是一種關乎人之素心,之自然本心下的意識審美。實際上,只要能夠達到一種自然審美的境界,能夠領悟自然之美的時候,素心、率情之作的方法自然就會運籌帷幄,也就解決了最根本性的創作問題。養氣在于對自然心志本性的維護和維持,也就是“玄神宜寶,素氣資養”。達到素心的狀態則能“無擾文慮,郁此精爽”。在于文,素心之通文之直理。在于為文,無所阻塞,游刃有余也。這是對于審美中“實(素心)”的保養,進而領會“虛(文、心之道)”的美。
《養氣》開篇涉及王充的養氣論(《論衡》)是一種實指,指發膚身體之實;而后歸于素心,為實在性條件;最后是“文”道,此時是“虛”的象征。鐘嶸《詩品序》中提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淮南子·原道訓》:“今人所以睦然能視,營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黑白,視美丑,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可見,“養氣”所要到達的“通文之直理”的境界就是審美表達的一個虛化上的形象,但是,人之所以能感,能體會,就是因為有其形象化的代表即人之本心。這隱含著“虛實”的觀念,但是在人的本心中它是以一種審美的意義體現出來的。不一樣的是“虛實”中,“實”是有像可形,而“虛”是抽象的客觀存在。《易經·系辭傳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心可以發現美的存在,因美是客觀存在的,也就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告訴人們能夠用心去發現,而不多加以主觀的臆想。由“實”到“虛”,依據人之本心之“實”會通文之美意義上的“虛”,這就是“虛實”審美的關系。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認為:“發現(這樣)深度的美,是要在主觀心理方面具有條件和準備的,我們的情感是要經過一番洗滌。”[3]16在此其進而提出了“移情”說,“移情”之目的在于達到一種和深度之美的相通。而在《養氣》篇中正是這樣一種“實入虛出”的體現,也就是用素心之“實”感悟文道之“虛”,這是“實入”;最后是把領悟到的文之道現于為文之作,這是“虛”的產出。當然客觀來說,審美過程是受到外在的條件限制和影響的,這是由形象的感官性決定的。回歸《養氣》內容上就是這樣體現的:“且夫思有利鈍,時有通塞。沐則心覆,且或反常。”因而“吐納文藝,務在節宣”。
《養氣》篇的“虛實”審美,其本質上是要達到一種相通之境,方能有所用。每個個體在審美上有獨立獨特性,同時又是“虛實”相生這樣一種哲思和審美。《文心雕龍》之氣,非功利化求得更好的生存之道,而在乎人的生存基礎上的進一步審美的歸屬。在這點上需要回歸到劉勰生活的具體時代當中。李澤厚在《美學歷程》一書中論及《魏晉風度》時說:“東漢末年開始,埋沒了一百多年的王充的《論衡》被重視和流行……哲學上的何晏、王弼,文藝上的三曹、嵇、阮,書法上的鐘、衛、二王,等等,在意識形態各部門內開創真善美新時期的顯赫代表……簡單說來就是人的覺醒。”[4]90可見,人的主體審美意識思想在劉勰時已然興盛,也就是其《養氣》中開篇說的“昔王充著述,制養氣之篇”。這種以人為主體的審美意識在《養氣》中就作為承載“虛實”審美中人與文道之間的實體,這是符合劉勰的創作思想的。
在文道之追求上,《養氣》乃至《文心雕龍》之中就是探求“人與文道相通為一”的“虛實”審美思想。總的來說,劉勰在《養氣》中的“虛實”審美思想的內涵是:從內心的虛靜中求得素心,以此洞察和感悟文之道,基于此是一個由“實”向“虛”的審美探求的過程;而在素心洞察感悟文之道下,最終實現將心和文道之相通的審美意趣現之于言、于文上。宗白華先生在其《美學散步》中的“虛實”思想延伸出“有限與無限”。從而實現了生命藝術化和藝術生命化。在《美學散步》中也對審美抽象出三個層析意義:第一,空靈與充實[5]23-28:“虛”指空靈,“實”指充實,空靈和充實是文藝作品的兩大靈魂。第二,客觀世界即物與物之間的虛實結合:藝術家創造的形象是“實”,引起我們的想象是“虛”,由形象產生的意象境界就是虛實的結合。第三,主觀和客觀的結合:客觀的景物是“實”,主觀的情思是“虛”,化景物為情思才能創造美的形象。
《養氣》篇中的審美意義可歸納為三個層次:“致心齋而坐忘”,個人有限和文之審美無限之間的聯系是第一層次的審美意義。《莊子·人世間》提出:“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大宗師》里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從形到虛,也就是從“實”到“虛”,最終是“同于大通”。其實這樣哲學化的審美思想在莊子的思想中是很明顯的。如:《莊子·庚桑楚》里說:“出無本,入無窮……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入出而無見其形。”實和虛,有形到無形,最終達到無形,也就是終極的審美上的意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從哲學的角度上,也有兩者之間最終的目的是達到相通為一的認識。
人的主體主觀審美感悟,也是另一層次的審美意義。然而語言文字實際在表達“虛境”中的審美是有所限制的,即言不盡意之說。也就是言語表達之素心審美,是有所不能及的。但是,言語之作用恰恰在于表達,也就是一種“以形傳神、外在到內在”的功效。李澤厚在《美學的歷程》中認為:“通過有限的可窮盡的外在言語形象,傳達出、表現出某種無限的、不可窮盡的、常人不可得不能至的‘圣人’的內在神情。”[6]98這點實際契合了《養氣》篇的“虛實”審美上的終極境界,也就是第三層面上的審美意義。這個點就是:從素心的實到文之道的審美意義上的虛,最終通過文學創作將“虛實”的美現于語言中。但是這里不能忽視的是審美過程中的載體——以個人為本體。作為終極的美學意義是一種類同文道相通為一,人心、神、氣三位一體與自然本初萬物的歸一。這種美學意義是賦予了哲理化的。從素心的“實”中感悟文之道上的“虛”,這種審美方式卻是最能夠接近文之道“虛”之美的,從“實”到“虛”再把“虛”用言“實”化,這是作家作品最能夠體現審美價值意義,也是最能夠接近人與文之道的審美的意義。但是,其中最基礎的環節是人之素心的求得,概因事物的煩擾而迷亂,致使迷失本心。如原文“紛哉萬象,勞矣千想”最本初的就是致“素心”之實,萬物之迷惑使得心不能虛靜,因而《養氣》之說提出一種說法:“故宜從容率情……豈圣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莊子·天道》:“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言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謂之天樂。”天樂是人與天達到和諧為一,也正如人之心與文之道達到相通為一的境界。
審美邏輯下,《養氣》篇這種美學意義是賦予了哲理化審美的,也就是最終達到“人與文在道上的統一”。此外,《養氣》篇的“虛實”審美思想(身體養生之素心——文之審美之心)中,有限與無限之間,進而使人、文達乎一種道。這也是魏晉南北朝開端的以人為主體的審美思想的代表。
[1]邱運華.營建一種自然的審美心境——試論劉勰《文心雕龍·養氣》篇旨及其”氣論”的美學史地位[J].廣東社會科學,1997(6):97-103.
[2]祁海文,于維璋.試論劉勰的文學創作審美境界論——兼論《養氣》篇的主旨[J].山東大學學報,1994(4):11-17.
[3][5]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4][6]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