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徐徐
(南京師范大學 泰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1840—1928)是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巨匠,除去青年時期短暫的建筑師生涯,他始終筆耕不輟,共出版了14部長篇小說、4部短篇小說集、8卷詩歌集和2部史詩劇。哈代文學卷帙上的鮮活人物與動人故事都是繪制在“威塞克斯”的地理版圖上,以他生于斯長于斯的英國西南部鄉村為范本,注入了他關于社會現實與人類境遇的深沉思考。
其中,近50篇短篇小說基本上是哈代在十九世紀晚期陸續寫成并散見于當時的報刊,正值作家小說創作的巔峰時期,隨后即致力于詩歌、史詩劇創作。本文擬以哈代若干敘寫男女愛情的短篇小說為例,著重從環境、主題、結構三個維度品讀他在有限空間中繪就的精湛藝術。
一
哈代的一生,基本上都是在故鄉多塞特郡度過的。創作疆域上的愛敦荒原、卡斯特橋、霍姆斯托克教堂、牛奶場、河谷瀑布、廣場市集等,構筑出鄉間人物悲歡離合故事的恰如其分的環境。這些場景被統稱為“威塞克斯”,是熔鑄了作家深邃思想、濃烈情感和澎湃想象力的詩意存在。偏于一隅的威塞克斯故事,映照出作家對維多利亞盛世中廣大農民困苦境遇的深切關懷與同情,蘊含著對社會現實與古舊觀念的譴責和批判,彈奏起資本主義工業侵入田園生活后的挽歌。
同一國度的后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對哈代誠懇率真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大為激賞,專文撰述過哈代小說的顯著特征與深遠意義。她以女性作家的敏感與才情寫道:“他的光芒并不直接照射到人物的心坎上。它超越了心靈,向外投射到黑暗的荒原和在暴風雨中搖晃的樹木上。當我們的目光回到那個房間里面,爐邊的那一群人物早就分散了。每一個男子或婦女,都在孤零零地與暴風雨搏斗;他越是離開了其他人的觀察,他把自己的性格越發充分地揭示了出來。”①哈代筆端的環境,已不是傳統小說藝術中的情景交融、以景抒情可以容納的,他把環境描寫帶入更為開闊的層面中。自然環境已內化為小說發展脈絡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大量的風景速寫靜中有動,與故事的起承轉合、人物的心理流轉具有渾然天成的整體感。《婚宴空設》里反復以畫家的素描手法描摹過芙侖河谷的場景,自耕農尼古拉斯多年來順著河谷定時前去探望年輕時的情人克瑞斯汀,他們也經常在河畔漫步談天,觀四季更替、嘆歲月荏苒,作家在多次引領讀者徜徉于這條熟悉的道路后說道,“水流匆匆正是在物質上表現了無盡無休的時光在他們身上沖刷著,消磨他們的生命而沒把他們聯結在一起”②;《兒子的否決》里成為夫人的客廳女仆蘇珊總是倚靠在寓所的窗口,守候農民們趕著滿載新鮮菜蔬的馬車經過樓前的通衢長街,碧綠的豌豆、潔白的蘿卜、長途跋涉的馬匹,生機盎然的景象令終日困在屋中、精神上無所歸依的蘇珊著迷,更在這等候中遇見了曾經可能娶她的花匠薩姆。一連串偶然帶來的婚姻改變了她的社會地位,等候場景的抒寫則無聲地傾訴著更適合她的伴侶與生活。
這些小人物的生活植根于十九世紀末的英國鄉間,他們在社會浪潮的裹脅下或無奈順應、或努力前行,所處環境與他們的敘述血脈相連、緊密無間。如同福克納締造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沈從文吟誦的湘西傳奇,獨具特質的地理版圖上揮灑著人類共通的情懷與向往,歷經時間淘洗與空間遷徙,仍令人感喟不已。
二
哈代在眾多短篇小說中,詠唱不息的是世界文學史上最為悠久和熾熱的命題——愛情。他一以貫之地關注普通人在愛情、婚姻中的彷徨與取舍,并用詩化的語言塑造出許多動人心弦的女性形象。古老英國源遠流長的聯姻觀念,器重祖蔭和尊貴的血統,推崇學識與游歷,使得貴族小姐們在仰慕農民、手工藝人的俊朗外形和堅毅品格時踟躕不前,年輕時的克瑞斯汀(《婚宴空設》)、卡羅琳小姐(《懸石壇公爵夫人》)都在思索愛情是否通往婚姻生活的必備要素,貴族們的統治地位與輝煌歷史是她們心里難以割舍的榮耀。
哈代沒有強烈的男權意識,能夠以溫和的目光審視一幕幕愛情悲劇,對女性人物命運充滿誠摯的同情。但是,囿于當時的社會環境,女性往往缺乏獨立經濟來源并在婚姻關系中處于依附地位,對婚姻生活缺乏清醒認識與理智判斷。巴巴拉(《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是柔弱的,私奔后重返自幼成長的衣食無憂的莊園,看到工匠丈夫燒傷的容顏時恐懼顫抖,在第二任丈夫阿普蘭道爾斯勛爵強制她觀看受毀雕像時眩暈,久經折磨后萌生出對勛爵的順從與依戀。哈代小說中的表述形象地詮釋了廣大女性在社會中的從屬地位,“不過她本質上是那種香豌豆或是旋花藤,需要一根比她自己更堅實的枝條,好在上邊纏繞,開花”③;《懸石壇公爵夫人》中的卡羅琳具備主見和謀略,勢利與自我導致她放棄悼念已故村民丈夫的權利,地位顯赫卻無法喚回骨肉親情;機智果敢的奈蒂(《奈蒂的房產》)成功捍衛了房產與丈夫,但是沒有愛情奠基的婚姻生活,如履薄冰、動蕩不安。
惆悵和悲哀是統攝哈代短篇小說發展的基調。作家以詩人的溫和與同情感應著人們的精神世界、詠唱著故土上的愛情旋律,相識的甜蜜與生活的歡愉只是躍動其中的小插曲。但是,這些小說人物雖然困守在傳統觀念的圍城里,已經嘗試著去遵循內心的情感呼喚、嘗試著去爭取理想的婚姻,初步傳達出自由、平等、獨立的精神訴求,蘊涵著作家對女性精神世界的思考與開掘,彰顯著作家的悲憫情懷和相當程度上的現代理念。
三
短篇小說由于容量的限制,通常措辭更為簡練、戲劇沖突更為強烈。這一點,在許多以該種體裁作品著稱的作家筆下,都得到了驗證。哈代和短篇小說大師歐·亨利、莫泊桑、契訶夫等在敘事藝術上頗有會心之處,素材的裁剪與情節的鋪展都趨向于不枝不蔓,直接緊密。以傳統的中國書畫藝術作譬喻就是“留白”,墨氣淋漓的作品因謀篇布局的奧妙而韻味悠長。
哈代創作的《苔絲》、《無名的裘德》、《遠離塵囂》等長篇小說均享有盛譽,詩歌、史詩劇在學術界和讀者群中也引起經久不息的反響。可以說,哈代短篇小說在相當程度上貫通了長篇小說、詩歌、史詩劇的結構特征。他的短篇小說里設置了一系列偶然,偶然與主人公的性格弱點相交織,譜寫出一幕幕令人扼腕嘆息的悲劇,但是敘事的節奏感張弛有度,既密切圍繞小說情節,又比其他短篇小說大家的作品舒緩,不主張在戲劇沖突的高潮處戛然而止。《彼特利克夫人》里提摩太在默默承受心理起伏后確認了兒子的血緣,故事緣起是女主人公安奈塔癡戀侯爵而在臨終前產生妄想。情節的逆轉至此抵達最強音,但小說并沒有就此終結,作家不吝筆墨地刻畫謎底揭曉后提摩太掙扎于血脈承續和高貴血統間的渴望及痛楚,進一步闡發作家對于小人物窘困命運的慨嘆;《婚宴空設》里尼古拉斯和克瑞斯汀婚姻之路的阻礙消除后,他們走進婚姻殿堂的意志和熱情反而遞減,十七年光陰沒有迎來期待的婚姻生活,卻讓他們在相濡以沫中感悟到幸福與安穩。障礙消除后的敘事絕非冗余,中和了大起大落、悲欣交集的情緒激蕩,深化了作家關于愛情、婚姻問題的求索。
哈代短篇小說結構藝術的張弛有度還得益于講故事的敘事視角與妥帖的心理描寫。講故事從旁觀者、轉述者的全知視域展開,客觀從容的敘述里奔流著詩人的溫情。《懸石壇公爵夫人》開篇即是“那么我愿意告訴你,有一座我很熟悉的古典莊園,離麥切斯特市還不到一百英里”④,《奈蒂的房產》則每一段內容都以雙引號開始、以雙引號結束,通篇都是講故事的語氣;心理描寫演繹著主人公的悲喜劇,《兒子的否決》、《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婚宴空設》等作品雖然情節緊湊,但是都不乏愛情、婚姻之旅中的心理描寫,那些欣喜、猶豫、哀婉、安寧、追悔的意緒均被傳神刻畫,濃墨重彩地抒發出作家對歲月洪流中浮沉的普通人境況尤其是女性命運的無盡關懷和積極思考。
哈代本人曾將他的小說劃分為三類,“羅曼史和幻想、愛情陰謀故事、性格和環境的小說”⑤。綜上所述,這一界定同樣適用于他的短篇小說創作譜系,并在相對凝練的篇幅里進行了融合,彰顯出了更鮮明的特征與濃烈的詩情。這些誕生在威塞克斯大地上的篇章宛若文學海洋里一顆顆璀璨的珍珠,歷久彌新,帶給讀者們審美感動的同時也導航著他們的人生。
注釋:
①弗吉尼亞·伍爾夫.論托馬斯·哈代的小說.論小說與小說家.瞿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195.
②托馬斯·哈代.婚宴空設.張玲選編.哈代中短篇小說選.張玲,張揚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159.
③托馬斯·哈代.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張玲選編.哈代中短篇小說選.張玲,張揚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185.
④托馬斯·哈代.懸石壇公爵夫人.張玲編.哈代鄉土小說.張揚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131.
⑤朱維之,趙澧,崔寶衡主編.外國文學史(歐美卷),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