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斌
江蘇省蘇州市蘇州一中教師
近年來,著名的“錢學森之問”時常焦灼地拷問著中國教育,也拷問著所有真正具有教育情懷的人,那就是:“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其實,這個疑問隱含著的問題便是——我們的學校,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們的教育究竟病在哪里?于是,破解曰:讓教育家辦學!讓真正明白教育規律的教育家辦學!應該說,這個結論還是經得起邏輯辯駁和歷史檢驗的。但是,人們似乎還應該、也必須順勢追問的是:我們為什么沒有讓教育家辦學?或者,毋寧說,我們為什么沒有教育家?
也許,這樣的追問顯得執拗而迂腐,但學理的探求卻無法模棱兩可。如果說,前一問,還可以避重就輕地在教育內部尋因覓果的話,那么,后一問則必須在更復雜的系統和更寬大的背景下究底刨根。雖然,這一問題是艱深和繁雜的,破解的歷史條件也尚未完全成熟。但是,我們似乎可以換一個思路,譬如,我們可以考慮:我們可曾有過人才輩出的學校?可曾有過教育家蜂起的年代?如果有,她們會給今天的教育留下怎樣的啟示和教益?
翻開近些年回望民國的書刊,你會發現,我們確曾有過那樣的年代,大師輩出,精英群起。即便是戰亂頻仍,學校,依然弦歌一堂,詩意而溫暖;教育,仍然桃李棟梁,高貴而尊嚴。然而,這是為什么呢?拂去歲月的塵囂,原來奇跡的背后,有一個燦若星斗的教育家群體。他們,正是民國教育脊梁和靈魂式的人物。披讀他們風格各異卻厚重沉實的文字,常常覺得,這不是回響在一個世紀以前的聲音,其思想的灼灼光芒穿越時空直逼今天的教育現實。是的,歲月易老,而思想之樹常青;百年暌隔,歸來時,我們不覺有些生分,卻似故人相見般親切而溫暖!
為什么時隔百年的文字如此歷久彌新,為什么跨越世紀的聲音依然振聾發聵?答案就是,我們共處中國現代化轉型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面臨著由封建教育向現代教育轉型的共同歷史語境。不能說百年來教育沒有進步,教育事業的發展我們有目共睹:教育普及前所未有,教育規模日益壯大,教育硬件日新月異……然而,教育的品質、理想、修為卻越來越讓人們憂心忡忡;形形色色的教育改革如過江之鯽,改革的結果似乎總是離本真的教育越來越遠,種下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于是,我們得出的結論便是:教育應當返璞歸真,回到原點,弄清楚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追溯中國現代教育的起點,我們無法回避20世紀初葉的教育事實。恰恰是現代教育的那一肇始時期,社會革故鼎新,教育生機勃勃,一批懷著教育救國理想的志士仁人,以他們堅苦卓絕的實踐和思考,譜寫了現代教育史上的輝煌篇章。既然同處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歷史時空,既然今天的教育是昨天教育之綿延和繼續,既然他們曾經遇到的問題依然是我們的痛楚和困惑……那么,回眸,就不僅僅是詩意浪漫的懷舊,尋找思想資源、汲取前行力量才是必然的選擇。在《重新“發現”葉圣陶》一文中,我曾說過如下一段話:
對于20世紀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過程中出現的那一代教育名家,如蔡元培、黃炎培、晏陽初、陳鶴琴、陶行知、葉圣陶等人的教育思想,應該給予特別的重視和高度關注,原因在于,在他們身上既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教育思想之精髓,同時又具有鮮明的現代意識和現代精神,或者毋寧說,他們的教育思想的形成過程,就是中國社會轉型和教育現代化歷史進程的個性化縮影。蔡元培的“美育”思想、黃炎培的“職業教育”思想、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思想、陳鶴琴的“活教育”思想、陶行知的“生活教育”思想以及葉圣陶的“為人生”教育思想,無一不是西方現代教育思想和中國傳統教育智慧相結合而植根于中國教育土壤的產物,他們相互映襯,相映生輝,共同譜寫出現代化交響曲中屬于教育的輝煌樂章。這是一筆豐厚的思想遺產和理論財富。
其實,民國教育家遠不止這些,還可以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有的在理論上卓有建樹,更多的是在教育實踐中作出了不凡業績。今天的教育工作者,應該認真汲取他們的教育思想、智慧和實踐經驗,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傳承、發展和創新,為教育真正走向現代(這里不用“現代化”概念,是為了避免誤解和曲解,以為有了現代化裝備就是教育現代化。教育現代化的標志是教育現代性而不是裝備現代化,限于題旨本文不作展開)提供豐盈而充足的思想資源。首要的是學習和傳承。相當長時期以來,我們對這些思想資源有過輕慢、偏見或是誤讀,有意無意地為他們貼上了這樣或那樣的標簽,而忽視了他們存在的巨大教育價值。其實,民國教育家雖然主張不同,也風采各異,卻有著許多相同的思想和精神特質。譬如,他們都理想高蹈,志向高遠而懷揣著強烈的社會責任,自覺地把培養現代公民作為教育宗旨;都擁有深厚的舊學淵源和廣闊的西學背景,與封建教育勇敢決裂而又辯證地吸收傳統教育之精髓,大膽借鑒西方現代教育精神,立足中國土地而為我所用;都著眼于人的素質的全面發展和進步,高度關注體育、美育和社會實踐,而不僅僅把目光落在文化成績;都不僅抱持教育情懷、堅守教育立場、以“教育”改造社會,而且腳踏實地,知行合一,如農夫一樣辛勤勞作在教育一線……也許,正是這些特質,構成了教育家的思想品格和精神底色,從而使他們在烽火連天的亂世,在讓后人仰慕不已的教育業績中名垂史冊。如果把教育轉型比作一段漫長的征途,那么,是否可以說,他們就是這征途上最初的豐碑,標示著路徑,指引著方向,也呈現出他們思想和智慧曾經達到的深度和高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循著他們曾經探求的足跡,我們繼續尋找今天的教育改革和轉型之路。
民國教育家燦若群星。評定其貢獻、排列其位次并不是本書宗旨,也絕非編者學養識見之所能及;但本書遴選過程中也曾反復斟酌,仔細權衡,最后確定蔡元培、胡適、張伯苓、經亨頤、晏陽初、陳鶴琴、陶行知、葉圣陶八位教育名家入選。其權衡之標準、選擇之依據,以及選編過程中的種種考量,也應借此機會向讀者朋友作一必要交代。
一是普適性。本書的讀者主要是中小學幼兒教育工作者,因此無論是確定人選,還是遴選篇目,都充分考慮了對于基礎教育的普遍性、適切性這一特征。除蔡元培、胡適外,其余六位均為中小學和幼兒教育之名家,或以辦學業績聞名海內,或因理論建樹卓然成家,謦欬在耳,如沐春風,可謂極一時之選。蔡元培、胡適尊為大學校長、教育總長,如泰山北斗,但他們倡導的教育思想主張意義絕非局限于高等教育,對于基礎教育一樣具有極其重要的指導價值。譬如美育,可以說,目前中小學極其匱乏,亟須加強。而加強美育,對于滋養心靈、健全人格,激發創造精神和創新意識,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由此,民主教育也可作如是觀。傳統養生醫學講究缺什么補什么,為當下中國的基礎教育補充思想“鈣質”,這是本書編選的重要考慮之一。
二是經典性。經典離不開創造,然而,創造的卻并非都是經典。經典須是時代精神的杰出代表。20世紀初葉的中國社會風云激蕩,波瀾壯闊。入選本書的教育家,無一例外地都積極投身于時代洪流,以深厚的教育情懷、廣闊的文化視野,躬行教育實踐,深思慎取,博采眾長,總結、提煉并積淀出各具魅力的教育思想。經典的魅力來自歲月的積淀,經典的生命源于品質的卓越。百年風云已然漸行漸遠,然而,歲月淘洗留下的那些思想和智慧,卻醇香依舊,永遠活在現代教育的史冊中,更活在幾代教育人的心中。譬如,南開(張伯苓)、春暉(經亨頤)這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譬如,“懷揣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陶行知)、“教育就是培養良好習慣”(葉圣陶)這些耳熟能詳的教育名言……當然,他們的價值遠不止于被人們記住,得時代風氣之先的現代性精神底蘊才是其生命力和魅力之源。
三是實踐性。八位教育家中,大都具有較長時間的海外留學經歷,西方現代教育的熏陶浸潤,開拓了他們的視野和胸襟,但歐風美雨并沒有讓他們食洋不化。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植根于中國教育的土壤,借鑒西方現代教育和傳統教育之精華,立足實踐,面向現實,大膽創新,著眼于切實解決中國教育的實際問題。他們的教育思想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和中國氣派,蘊涵著現代教育轉型的豐富信息、圖景和啟示,是集聚行動性和實踐性的寶貴財富。譬如,晏陽初和他的“平教會”同仁一起,挈婦將雛,從繁華都市遷居鄉村,全力踐行他的“平民教育”理論;譬如,陳鶴琴,為了研究兒童心理,親自創辦中國第一所實驗幼稚園——南京鼓樓幼稚園,作為其“平民教育”理論研究的實驗基地;……可以說,源于豐富實踐經驗基礎上的理論概括和創新,是本書八位教育家的共有品格和追求。
前賢風范,師表長存。時代呼喚教育家!教育家在哪里?治本之道在于,從教育管理的體制、機制上痛下決心進行改革,創造一個讓學校成為辦學主體的社會環境,為校長和教師真正“松綁”,營造按教育規律辦學的寬松氛圍。農民知道,對于莊稼的茁壯成長,土壤和氣候最為重要。教育家也是如此。如果本書能為改良這土壤和氣候提供一些可資借鑒之處,能為未來教育家的成長提供若干思想資源,那將是一件倍感榮幸和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