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泉根
江蘇省泰州市海陵學校教師
沒有想到,學校花圃中央的那棵百年海桐枯萎了。在周圍植物紅花綠葉的映襯下,這棵海桐顯得有些扎眼,大煞風景。把手搭在它虬曲的枝干上,輕輕搖晃,枯黃的葉子會簌簌地往下掉,像紛紛飄飛的淚水。
這棵可配稱得上學校標志性的植物彌足珍貴,渾身上下洋溢著高貴的氣質。它是有身份的,身份證便是樹下那塊省建設廳頒發的銅牌。銅牌鑲嵌在一塊赭紅色的石頭表層,上面赫然寫著:古樹名木之百年海桐。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這樣樹齡的海桐應該不多。海桐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就像這棵,一直樹影婆娑,綠云擾擾。海桐對氣溫不太講究,對土壤也不挑剔,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植物。沒想到,這棵海桐說枯萎就枯萎了。
實際上,這棵海桐的病態早在兩三年前就初露端倪了。當時,學校請了相關專家前來“會診”。專家們轉悠在花圃中間的水泥方塊路上,圍著海桐一番“望聞問切”,結論很快得出:由于受到方塊路下面水泥砂漿的擠壓,海桐的“生存空間”變小,導致營養不良。
這不足為怪。海桐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要呼吸,就要飲水,就要吸收營養。之前,為了生存,海桐樹的根到處亂伸亂闖,牛勁十足,以至拱翻路基,把水泥磚塊擠得歪七扭八,讓負責學校基建的領導很沒面子。沒辦法,重新修路時不得不把根基挖得深一點、再深一點,用水泥、用砂漿,如鐵桶一般攔住放肆的海桐,好讓它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于是,海桐樹變成了一個找不著奶頭的嬰兒——不會啼哭罷了。本來墨綠墨綠的海桐樹葉,漸漸沒有了水分,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一碰便墜落,直至化作春泥。
學校采取的補救措施是迅速的:松土,施肥。甚至,輸營養液,就像人生病之后掛水那樣。但這是保守療法、權且之計,治標不治本。終于,海桐病入膏肓,現在,誰也無力回天了。
我對這棵海桐是有深厚感情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教完書,我常常站在樹下發呆,遐思邇想,心游萬仞。海桐的樹冠就像一棵大傘,為我撐起一片陰涼。文學社活動時,我常把孩子們帶到花圃里,觀察植物。自然,海桐是這里的主角。海桐的花很漂亮,小小的,黃黃的,一團團,一簇簇,星星一般,在樹葉間忽隱忽現,散發出濃烈的香味。駐足其間,久之,神清氣爽,心情舒暢。這樣的海桐,學校里一共有三棵,只是,那兩棵也許樹齡稍短,枝干瘦小,長得也沒有這棵蓬勃、茂盛。在學校重新布局綠化的時候,這棵海桐在選“美”大賽中脫穎而出,移到花圃的中心位置,并且底座修成了盆景形狀。
負責學校宣傳工作的嚴主任對海桐也情有獨鐘,每當和我談起這棵樹,常常眼中含淚,頗有戀戀不舍之情。我理解嚴主任,她曾讓人拍過很多海桐健康時的照片,很是漂亮妖嬈。這棵曾經枝繁葉茂、蓬蓬勃勃的海桐,可是學校蒸蒸日上、欣欣向榮的象征啊。望著日益衰敗枯竭的海桐,嚴主任長嘆了一口氣,對我,又好像對她自己說道,好在還有兩棵,實在不行,移一棵來這兒吧。
上個月,學校請了一位在市里小有名氣的攝影師,給海桐拍了照,留作紀念。這最后的影像,算是給這棵功勞卓著的海桐一個交代。照片登在了校報上,非常醒目。我仔細看了:仰視的取景角度,空曠而深沉的背景……悲壯,蒼涼,孤獨。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其實,草木也是有感情的。就像太陽花永遠鐘情于太陽,含羞草永遠靦腆含蓄一樣,海桐樹也有著自己表達情感的方式,也許,那飄零的黃葉,便是它遞來的一張張無聲的訴狀。誰來承擔虐殺海桐的罪名?是圍追堵截步步緊逼的水泥路面,還是那些修路鋪道的泥瓦工?我不知道。然而,至少有一點我很清楚,有時候,我們虐殺生命是無意識的、不知不覺的,甚至,我們的初衷是“愛”、是讓它“遵守規矩”。
也許,若干天以后,這棵失去芬芳的海桐會被當作柴禾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另兩棵當中的一棵。我不關心究竟哪一棵能夠被“轉正”、“提拔”,只是想提醒大家,要尊重那棵新移來的海桐,就像尊重每一個生命一樣,給它一個寬松的生存環境和一片自由生長的土壤,不要讓“海桐之殤”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