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芳 張 放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作為一部優秀的古典戲劇,王實甫的《西廂記》以其在戲曲領域破舊立新的文化價值彪炳史冊。盡管王實甫襲用了董解元的大團圓結局,但在張生致杜確書這一情節上,則體現出了一定的創新,從而圓滿地完成了此情節的流變。
從唐代元稹的《鶯鶯傳》,到金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再到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是西廂故事發展演變的主要線索。
“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始有意為小說。”[1](P59)唐傳奇的出現,的確標志著小說文體的正式形成和創作上的相對成熟,但是,它也有自身的局限:反映現實的深度和廣度不夠;情節不夠豐滿,敘事語言不夠生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認知性,但是卻帶著孩童時代的天真。這就使得《鶯鶯傳》雖然是西廂故事的始祖,但是影響卻不及董西廂和王西廂,從張生致杜確書的演變就可略知其詳。
杜確是統領數十萬軍隊的將軍。除了《鶯鶯傳》,在其他的兩部作品中,他都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關鍵人物。盡管三部作品對杜確其人,無論是肖像,還是性格,都沒有進行細致的刻畫,但是,隨著朝代的更替,張生予之使命的方式和內容卻有著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是一條敘事性文本日益完善的線索,更是社會動態的一面鏡子。
《鶯鶯傳》有關杜確的情節一筆帶過:
是歲,渾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于難。十余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統戎節,令于軍,軍由是戢。
作品并未明確交代張生與杜確的關系,但是在《西廂記諸宮調》中就大不一樣:
辱游張珙書上將軍府:倉皇之下,不備文章,慷慨之前,直陳利害。不幸渾太師薨于蒲郡,丁文雅失制河橋。兵亂軍判,悉殘郡邑。蒲州兵火,盈耳哀聽。生靈有俱死之憂,黎庶有倒懸之急。伏啟將軍:天資神策,人仰洪威。有愛民之亂之謀,奪斬將破敵之勇。忍居住守,安振軍威?坐看亂軍,肆兇暴惡?公如不起,孰拯斯危?稍緩師徒,恐成大亂。公至,則斬賊降眾,守郡安民;百里無虞,一方蘇泰。詔書將下,必推退君之功;旌師不行,自受怯敵之過。今賊兵見圍普救,陋儒何計逃生?但愿上扶郡國,下救寒生。垂死之余,鵠觀來耗;再生之賜,皆荷恩光。辱游張珙再拜良契將軍帥府足下。
在元稹的基礎上,董解元對此情節加以深化和細化,不僅具體交待了張、杜二人故友之關系,而且展現了張生渴望解民于倒懸的責任心與使命感。如此一來,杜確所為就不只是報私恩,慰故交這樣低下與狹隘了。
到了王西廂,此情節的設置可謂錦上添花,別開生面:
伏自洛中,拜違犀表,寒暄屢隔,積有歲月,仰德之私,銘刻如也。憶昔聯床風雨,嘆今彼各天涯;客況復生于肺腑,離愁無畏于羈懷。念貧處十年藜藿,走困他鄉;羨威統百萬貔貅,坐安邊境。故知虎體食天祿,瞻天表,大德勝常;使賤子慕臺翰,寸心為慰。輒稟:小弟辭家,欲詣帳下,以敘數載間闊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憂,不及徑造。不期有賊將孫飛虎,領兵半萬,欲劫故臣崔相國之女,實為迫切狼狽。小弟之命,亦在逡巡。萬一朝廷知道,其罪何歸?將軍倘不棄舊交之情,興一旅之師,上以報天子之恩,下以救蒼生之急;使故相國雖在九泉,亦不泯將軍之德。愿將軍虎視去書,使小弟鵠觀來旄。造次干瀆,不勝慚愧。伏起臺照不宣。張珙再拜,三月二十六日書。
在這里,杜確儼然成了崔家、張生乃至天下蒼生的救世主,他的地位及作用有了顯著的提升與加強。
從《鶯鶯傳》到董西廂再到王西廂,杜確這一藝術形象從可有可無到不可或缺,張生致杜確書這一情節的流變不能小視。
社會變遷的產物。《鶯鶯傳》出現在唐代,當時的封建士子以博取功名為己任,兒女之事只不過是其消愁解悶的玩意與游戲,“始亂之,終棄之”的行為是風流才子司空見慣的舉動。張生與崔鶯鶯的自由戀愛與私自結合,是對封建倫理綱常的公然挑釁,所以,杜確只能以封建社會衛道士的形象出現。一介武夫對于張生的情變顯然是無能為力的,因此,他在《鶯鶯傳》中并沒有發揮太大的作用。董西廂則以大量篇幅描寫孫飛虎搶親,這顯然是草原民族搶婚風俗的藝術再現。該作顯然受到了金人文化的影響,草原兒女,一向追求自由,崇尚武力。這一情節的設置,體現了草原生活的自由與豪邁。而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則使我們感受到“中原文化中的反抗精神與草原文化富于挑戰性格、崇尚強力、樂勝好喜的心理在北方劇作家身上的碰撞和統一”[2]。在王西廂中,崔鶯鶯的主動,體現了女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彰顯,杜確為其鏟除孫飛虎和鄭恒的阻礙,實際上是王實甫賦予了杜確一種新的時代使命——捍衛美好愛情,肯定正常情欲。隨著社會的變遷,西廂故事逐漸發展演變,作家在進行創作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時代的痕跡。小說、戲曲在古代雖然只是供消遣娛樂之用,但是它們同樣具備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功能。唐傳奇也好,元雜劇也罷,無非體現的都是人對于現實的一種認知。
經濟關系的滲透。“文學與經濟的聯系是一種古老的關系。經濟活動作為作家及其反映的人類生存活動的基本活動,不僅決定著文學創作的動因、方式,而且決定著文學作品的題材、內容。”[3]在唐代,中國經濟盛極一時,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唐代戶口殷實,人民安居樂業,因此抒情文學備受推崇。經歷了安史浩劫后的唐王朝,經濟蕭條,政治腐敗,小說這種敘事文體漸露端倪。雖然唐王朝氣數將盡,但是,中國社會依然處于農耕制經濟時期,農耕社會男子要操持絕大多數的體力活動,所以《鶯鶯傳》的著眼點就在于表現男權社會婦女的悲慘命運。遼金時期,游牧制的經濟生活賦予了人們粗獷豪放的性格,董西廂在杜確這一情節上的變化,顯示出了少數民族的豪放硬朗,更見出了張生的男兒氣。到了元代,王實甫創作《西廂記》時,蒙古族已經統治了中原,在擴張征服的過程中逐漸漢化,加之宋元商品經濟較為發達,市民階層擴大,他們的精神需求日益增強,在勾欄瓦肆觀劇聽曲尤為悠閑自在,對情節的關注與欣賞當然就會更加細致與深入,所以在王西廂中,張生致杜確書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顯得更加符合世態人情,極大地迎合了受眾的審美需求。
政治體制的影響。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日起,儒家便成為正統思想的主流。四書五經一直被尊稱為經典,自唐朝的科舉制到清代的八股取士,使得讀書人只能機械地學習圣賢書,詩詞文賦貴為文壇正宗順理成章。而小說自從呱呱墜地,就像一個棄嬰,被擱置在市井的泥潭中,排斥在主流文學之外。作為中國小說雛形的唐傳奇,并沒有一個良好的搖籃供其生長發育,所以存在著先天的缺陷。在《鶯鶯傳》中,杜確這一情節之所以被一筆帶過,就是因為故事旨在表現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表現舊社會婦女的悲慘命運,加之元稹要展現的是一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愛情悲劇,而不是那種“山無陵,天地和,乃敢與君絕”的大團圓結局,因而杜確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自然不大,不必詳述。金元時期,尤其是元代,取消了唐以來的科舉考試制度,文人因之陷入精神上的迷惘之中,找不到出路。由于元代是蒙古族統治的天下,而少數民族崇尚武力,武將地位自然提升,故在王西廂中,杜確兩次為張生和崔鶯鶯掃平障礙,足以表明杜確是除了紅娘以外促成佳偶的關鍵性人物。
張生致杜確書這一情節的流變,最本質地體現了民族審美能力的提升。從一個國家的審美需求上,就可以準確地判斷出這個國家的民族文化心理。
傳統武官心態的折射。古之英雄,存浩然正氣于胸,忠肝義膽,不為女色左右,為國家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朋友可赴湯蹈火,兩肋插刀,最忌因女人而誤事,因美色而棄友。作為生長在封建綱常制度下的讀書人,張生知道,如果告訴好友杜確,自己是出于為了得到被困寺中的鶯鶯小姐而寫信求救這純粹的一己之私,那么杜確不但不會發兵來救,反而會認為張生枉為讀書人而不齒。在王實甫的《西廂記》中,張生的書信先是寒暄一陣,以喚起杜確潛藏在心中的那一份美好的存在于孩童時代的真摯友情,再謊報自己受困的原因以及請求援救的意圖,對于崔母許婚之事絕口不提,最后更加上升到了國家大義的高度,使得杜確不得不出兵。張生為了崔鶯鶯搬到普救寺內居住,在孫飛虎圍寺的時候,他主要是出于對鶯鶯的愛慕才給杜確寫信求救,但是在書信中,張生只字未提崔母許婚之事,而是從社會安定的角度去立意,說明他是深知武官心態的。倘若張生置信言“一切皆為鶯鶯之故”,那么杜確定會捶胸大罵“張生枉為讀書人”,而只“讀圣賢書,不思報國,貪圖美色”的小人當然不會得到杜確的幫助。
傳統書生形象的顛覆。“中國文學因為受到千年禮教的束縛,無論是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雖然都具有豐富的時代精神,然而于一個‘情’字,卻未嘗有深刻的描寫,盡情的抒發。元曲才打破了這重桎梏,把男女相悅心靈的深處,赤裸裸地表現出來。”[4](P98)《西廂記》重在寫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集體本位思想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思想,可以說古之讀書人的抱負都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科舉考試是讀書人全部的寄托,但是,張生卻為了美人甘愿放棄科舉,這說明讀書人已經不再把科舉考試作為唯一的出路。這是文人價值取向的一個轉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是中國傳統讀書人的典型寫照。古之書生,最忌“習奕而思鴻鵠”。這個鴻鵠是一個有著多重象征義的名詞,首先它象征了不腳踏實地學習知識,妄想一步登天;其次,它更象征了學習過程中的諸多誘惑。在王實甫的《西廂記》中,通過張生致杜確書這一情節,我們看到了一個巧舌如簧的書生形象。這一封書信,絕不僅僅只是一封普通的求救信,它更是一個時代的通信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處于蒙漢文化融合時期的書生的形象。這是對傳統書生形象的顛覆,同時也體現了人們對于書生形象的新的向往。
蒙漢文化融合的體現。王世貞在《曲藻》序言中,談到了南北曲的差異及元代北方民族音樂對北曲的影響:“曲者,詞之變。自金、元入主中國,所用胡樂,嘈雜凄緊,緩急之間,詞不能按,乃更為新聲以媚之。”元雜劇就是在這樣一種多元文化的融合過程中產生的。在董西廂中,張生的書信雖然給人一種莽撞的感覺,但是我們透過書信觀其人,其儼然一個胸有丘壑,不懼生死,大義當先的男子漢形象。原本是他請求杜確發兵相救的書信,卻變成了一種要挾,體現了一種文人的尊嚴。他說:“公至,則斬賊降眾,守郡安民;百里無虞,一方蘇泰。詔書將下,必推退君之功;旌師不行,自受怯敵之過。”這樣一種口吻,讓人感覺到了一個鐵骨錚錚,視死如歸的草原漢子形象。但是到了王西廂,張生的口吻完全改變了:“不期有賊將孫飛虎,領兵半萬,欲劫故臣崔相國之女,實為迫切狼狽。小弟之命,亦在逡巡。萬一朝廷知道,其罪何歸?將軍倘不棄舊交之情,興一旅之師,上以報天子之恩,下以救蒼生之急;使故相國雖在九泉,亦不泯將軍之德。愿將軍虎視去書,使小弟鵠觀來旄。造次干瀆,不勝慚愧。”張生口氣委婉,措詞懇切,一個典型的儒雅的讀書人形象躍然紙上。兩相對比,蒙漢文化的融合,是造成這一情節流變的重要的心理機制。
[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濟南:齊魯出版社,1997.
[2] 許建平.草原民族審美理想與元劇“大團圓”模式的定型[J].中國詩學研究,1988(12).
[3] 祈志祥.文學與經濟關系的重新審視[A].許建平,祁志祥.中國傳統文學與經濟生活[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
[4] 賀昌群.元曲概論[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