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迎朝
(陜西警官職業學院 法律系,陜西 西安 710043)
“公民不服從”理論認為,理性公民如果經過深思熟慮,堅信某一政策、法律或政令違憲,但通過正常途徑仍不能保障自己的權利或促成修改不正義政策、法律或政令時,可以采取集會、游行、示威等公開的、非暴力的反對行為,通過訴諸公眾的正義感促使其被修改。這種公民權利對社會秩序似乎形成某種潛在的威脅,但實際上,不服從者是支持現有基本制度的,正是出于對國家和憲法的忠誠才不服從違憲的法令,因此,“公民不服從”理論和民主、憲政、法治、支持政治權威等在根本上是契合的,并起著積極作用。
“民主”,最簡單的定義是人民當家做主,它表達了對主權的強調,在決策上則奉行多數決定制。自古希臘以來,民主既是被普遍追求的價值,同時,人們也一直對其心懷戒備。亞里士多德雖然贊成共和,卻將平民政體列為變態政體。近代,洛克、密爾支持代議制民主,代議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多數人暴政”,但是,密爾也承認代議制的弊端,認為它可能變成階級立法,導致對少數人的暴政。在政治實踐中,極端民主遠非人們理想中的那樣完美。由于行業和階層的分化,利益沖突必然存在,多數裁決規則使得少數人被邊緣化,從而成為弱勢群體,如托克維爾所言,他們無處訴苦,只能服從。因此,民主社會的最大困難在于,“如何在一個民主社會里為個人抵抗統治權力提供一種社會支持,即一種支點。”[1](P115)“公民不服從”理論正是這樣一個支點,它是“長期遭受不正義之苦的某些不變的少數”通過正常的程序不能解決問題時,反對不公正對待的最終手段。
“公民不服從”理論與現代法治原則的契合,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法律至上原則要求無論是私人還是政府都必須以法律為最高行為準則。“法律至上原則的核心在于憲法至上和司法至上。”[2](P177)在忠于憲法的前提下,抵制不正義的法令并不與法律至上原則相悖。其次,“公民不服從”理論旨在形成一種對個人權利的強有力的保護方式,這一保護方式將作為制度化的規則體現在憲法中,使其作為一項憲法制度而存在,其所針對的事項及保護的主體都具有普遍性,并不賦予某些人違法的特權,不違背法的普遍性原則。再次,法的自治性要求法律與政治、倫理道德、輿論等相對分離。“公民不服從”理論雖然強調先于法律的權利或道德權利,但從未脫離法律談論權利,作為一項法律上承認的權利,它并不排除司法部門的管轄。
民主制本身沒有限制暴政的能力,“民主的運作是無原則的,它就像一條河在流向大海的過程中形成自己的河床一樣形成制度和妥協”[3](P193~194)。民主假定了性善論,憲政則包含休謨所說的“人的無賴假定”:“在設計任何政府體制和確定該體制中的若干制約、監控機構時,必須把每個成員都設想為無賴之徒,并設想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謀求私利,別無其他目標。”[4](P271)實際上,人性是復雜的,如果非得從人性出發選擇制度,那只能采用混合政體。憲政下的民主混合了人的平民意識和貴族情結,因此,它是相對保險的。憲政不相信人,但卻對先賢遺留下來的價值觀念和法律原則給予充分尊重,憲法被視為體現個人權利的價值和原則的凝結,因此,憲政意味著憲法之治。對于憲法規定的人的基本權利,“任何國家權力(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都不能違反有關這些基本權利的規定而作為或不作為”[5](P195~196)。當代西方政治哲學大師羅爾斯和法學家德沃金都注重個人權利和平等,他們是人民主權論者,但主權在他們的理論中已經被消解和弱化,因為國家權力的歸屬固然重要,但更為關鍵的是權力如何行使,如何最終保障每個人的權利不受侵犯,因此,作為規范主權行使方式的憲政在其理論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羅爾斯認為,憲法是正義原則的體現,與原初契約幾乎具有同等地位。德沃金更是將所有現實法律問題都推及憲法,從中尋找權利保護的根據。在他們那里,憲法是公民道德權利最現實的保護。憲政下的民主盡管仍實行多數決定制,但為多數決定的內容范圍勘定了邊界,這種對主權的限制是避免“多數人暴政”的最有效的辦法。憲政在人民主權的前提下弱化了主權概念,強調政治道德原則和憲法的統治,使憲法所保護的個人權利或道德權利的重要性凸現出來,并在價值和地位上高于多數裁決原則,因此,對限制公民基本權利的法律,公民有權不服從。
17世紀以來,近現代思想家多采用社會契約來解釋國家的產生及其合法性。霍布斯認為,人們在社會契約中交出所有的政治權利,個人必須絕對服從君主權威,沒有任何享有違法權利的可能性。在洛克那里,訂約者僅交出解釋和執行自然法,懲罰犯罪的權利,生命、自由、財產等權利仍然被保留,但洛克強調在和平時期個人必須服從法律。盧梭通過公意理論和人民概念調和了服從和自由的矛盾,但實際上,他始終沒有說明個人和國家的關系。[6](P354)羅爾斯繼承了洛克等人的思想遺產,但他的契約論是比傳統契約論更為普遍化、更為抽象的道德契約論,是一種橫向社會契約論,即“所有的契約、盟約、協定都建立在相互性的基礎上,而且,橫向社會契約論的優勢在于,這種相互性使公民們彼此約束”[7](P144)。在簽訂契約之后,他們沒有制造出一個威震四方的“利維坦”,并使自己臣服于它,而是產生了一個相互合作的社會。在這種理論框架內,公民最基本的義務是支持凝結著社會契約內容的憲法,當憲法所保護的個人權利遭到某些惡法限制或剝奪的時候,公民便享有不服從該法的權利,據此,“公民不服從”在自由主義框架內取得了一席之地。
在我國的依法治國實踐中,中國共產黨具有無可爭議的政治權威。郝鐵川認為,中國共產黨與西方執政黨相比有四個不同點:即中國共產黨是外生黨(革命黨),西方執政黨是內生黨(選舉黨);中國共產黨是全面執政黨,西方執政黨是部分執政黨;中國共產黨是權威黨,西方執政黨是權力黨;中國共產黨是合作型政黨,西方執政黨是競爭型政黨。[8]可以簡要歸納為:中國共產黨是領導黨,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執政黨。因此,在研究中國的政黨問題的時候,不能一味生搬硬套西方的政治理論和實踐,必須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基礎上討論政治問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主要是政治、思想和組織領導,通過制定大政方針,提出立法建議,推薦重要干部,進行思想宣傳,發揮黨組織和黨員的作用,堅持依法執政,實現黨對國家和社會的領導。可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權并不體現在對每一個公民或單位的直接支配上,這就為“公民不服從”理論提供了適度存在的空間,從根本上講,憲法意義上的不服從者對執政黨的權威是肯定和服從的,兩者并不矛盾。
[1] (英)約翰·密爾.代議制政府[M].汪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 王人博,程燎原.法治論[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
[3] (美)羅納德·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M].信春鷹,吳玉章,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
[4] (英)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M].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
[5] 郭道暉.民主的限度及其與共和憲政的矛盾統一[A].吉林大學理論法學研究中心.法律思想的律動——當代法學名家演講錄[C].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6] 王彩波.西方政治思想史——從柏拉圖到約翰·密爾[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7] (德)漢娜·阿倫特.公民不服從[A].何懷宏,譯.何懷宏.西方公民不服從的傳統[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8] 郝鐵川.中國共產黨與西方執政黨比較研究[J].學習與探索,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