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明
(中央財經(jīng)大學 法學院,北京100081)
欠薪是否入罪的爭論隨著刑法修正案(八)而告終結,一項新的罪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進入我國的法學理論與實踐。在此之前,典型的反對欠薪入罪的理由是欠薪的罪性考慮,如認為:“貿(mào)然增設‘惡意欠薪罪’不僅違背了刑法的謙抑性要求,而且無助于有關問題的解決”。[1]筆者也曾對該罪實施表示憂慮,一方面擔憂對欠薪的界定范圍過寬,引起罪責罰適當;另一方面擔憂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過度影響該法實施,該法成為政策之法。[2]而從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實施狀況來看,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術語、標準、理解與適用等等學術問題雖重要卻無關痛癢,關鍵在司法實踐中很少因此定罪。2013年1月通過后當月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稱《解釋》)在很大程度上回應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理論與實踐,普遍認為該罪的法律適用會發(fā)生較大改觀。在此,筆者從勞動刑法學的角度對《解釋》進行了一些冷思考,希望在關注“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第一案”時能夠進一步思考欠薪入罪與欠薪治理。
《解釋》指出了兩個目標:其一,為依法懲治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犯罪;其二,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這是符合勞動刑法一般原理的,即強調(diào)維護勞動者權益,推動勞動刑法的實施。但是,此種中規(guī)中矩的目標定位看不出解釋者的精神。事實上,相關各方最關注的可能不是條文的多少、巨細,而是解釋出臺后,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定罪量刑的寬嚴度發(fā)生了多大變化。筆者看不出是定罪量刑嚴格化,還是輕緩化,因為《解釋》的重點在于解釋術語,卻并不是定罪量刑。而從涉及定罪量刑的第六條來看,解釋精神趨向于寬松化。這意味著犯罪行為受到懲戒的可能性會進一步降低,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威懾效果可能會因此而打折扣。在之前的司法實踐中,最終形成判決的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并不多,而能夠定罪量刑的案件更是少之又少,而隨著《解釋》的實施,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件可能會增多,但是定罪量刑的可能性會更低。在刑法修正案(八)選擇“提起公訴前”要比“立案前”要寬松,而《解釋》進一步將立案前進行寬松化解釋,這意味著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首要目標是維護勞動者權益,其次才是懲治犯罪。整體講,《解釋》的精神是寬松化,是在個案中實現(xiàn)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權益,而不是在個案中確立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威懾力。按照這種精神去理解《解釋》的其他條文,會發(fā)現(xiàn)《解釋》還是比較保守的。
《解釋》的操作性并不強,法官在定罪量刑上可能會更趨于謹慎。這意味著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件量將大幅增加,但是司法機構會承擔一部分執(zhí)法機構的職能,即為個案勞動者討薪。這種勞動者能夠拿回工資,欠薪者能夠免去牢獄之災,皆大歡喜的結果會成為司法機構的重要追求。然而,倘若形成法官顧忌欠薪者欠薪的觀念,則可能會偏離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本來目的,也可能會給司法機構增加不必要的負擔。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存在諸多需要明確的概念、術語,但是即便不明確,實踐中也會有所判斷,解釋的保守性抑或開放性才是關鍵。作為刑法上之通識,“刑法解釋應該遵循罪刑法定主義,應被限定為在國民可預測范圍內(nèi)的‘文義射程’”。[3]而從《解釋》內(nèi)容來看,不僅遵守了限制“文義射程”的解釋原則,而且滲透了勞動報酬權優(yōu)于懲治犯罪的價值趨向??深A測《解釋》在追討欠薪上會有一些突破,但是在定罪量刑上則可能會更趨向保守。
其一,沒有正面界定“勞動者的勞動報酬”的外延,而規(guī)定勞動者依照《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等法律的規(guī)定應得的勞動報酬屬于“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其積極意義在于明確勞動報酬的概念大于一般工資的概念,如拒不支付加班工資也可能構成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但是,“勞動者”的概念仍然局限于勞動法律,這意味著拒不支付勞務報酬就不構成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拒不支付教師報酬、公務員報酬也不會構成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同樣關于犯罪主體的解釋,明確“不具備用工主體資格的單位或者個人”、“用人單位的實際控制人”的犯罪主體地位值得肯定,但是強調(diào)“不具備用工主體資格”,并不意味著包括無主體資格者,實踐中無營業(yè)執(zhí)照的違法經(jīng)營者是否納入該罪的犯罪主體仍有待解釋。在此沒有引入勞動法上“非法用工單位”的概念實屬缺憾。此外,勞務派遣中的用工單位、建筑承包的發(fā)包方等是否屬于欠薪主體,卻沒有涉及。
其二,列舉了“以轉移財產(chǎn)、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的三種情形。其值得肯定之處在于不僅明確了轉移財產(chǎn)、逃匿的各種情形,而且擴展解釋出處分財產(chǎn)、銷毀或者篡改與勞動報酬相關材料的情形。但是,不足之處在于沒有解釋“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這意味著“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本來有著更開放的外延,卻因為沒有列舉而難以操作。雖然在斷句上,“以轉移財產(chǎn)、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和“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屬于并列關系,但是在邏輯上兩者并不并列,倘若將“以轉移財產(chǎn)、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和“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數(shù)額較大,經(jīng)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的”并列則顯得更合情合理??深A見,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將以列舉的三種情形為主,而此三種情形下勞動執(zhí)法的難度又更大,進入司法階段也相對比較困難。
其三,“數(shù)額較大”是一個幅度,需要根據(jù)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來確定具體數(shù)額標準?!督忉尅房紤]了地區(qū)差異,卻沒有考慮金額與惡性的聯(lián)系。而且5千至2萬是一個較大的幅度,意味著部分地區(qū)的立案標準會大幅度提高。
其四,“經(jīng)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的認定有兩個方面的突破,一方面明確了責令支付的形式、方式,另一方面明確了“仍不支付”,為執(zhí)法部門向司法部門移送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提供了基礎。但是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立案標準還有必要進一步明確,如,視為責令支付與行為人有正當理由未知悉交叉在一起,仍難立案。
其五,列舉了“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卻沒有明確相應的量刑標準,而且針對立案前、提起公訴前、一審宣判前分別解釋定罪量刑之考量,尤其是規(guī)定“造成嚴重后果,但在宣判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并依法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可以酌情從寬處罰”明顯突破法律的規(guī)定??陀^上弱化了對“造成嚴重后果”的懲治力度。
對《解釋》的評價是以特定的價值取向為前提的,若從規(guī)范化的角度出發(fā),《解釋》是有積極作用的,但是從懲治力度的角度出發(fā),《解釋》并沒有從嚴懲治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犯罪。因此,回歸到欠薪治理才是大的目標。這需要我們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下欠薪治理有一個基本判斷。《解釋》并沒有明示欠薪問題,但是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了解,大中型企業(yè)的籌劃性欠薪(如扣押兩個月工資)明顯受到限制,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為規(guī)范工資支付制度做出了很大貢獻?!督忉尅返某雠_是法律適用的正常工作,不會也不該在法律政策上有太多變化。在此,根據(jù)《解釋》的內(nèi)容,依照勞動刑法的視角,就解決欠薪問題提出幾點建議:
1.區(qū)分不同制度的不同功能,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重點是懲治犯罪,而不應該是個案討薪。勞動刑法應該貫徹對單位嚴格化、勞動者寬松化的立法政策,從嚴執(zhí)行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相關規(guī)定。尤其應該量化“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標準,切實制裁惡意欠薪者,以整肅工資支付秩序。
2.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應該實現(xiàn)刑法和勞動法在術語上的緊密銜接。雖然刑法規(guī)定具有廣義解釋的空間,而且《解釋》也擴張了犯罪主體的范圍,理論上也有人主張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中的概念應該大于勞動法上的相應概念。但是,從治理欠薪的角度出發(fā),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術語仍然應該與勞動法保持一致,勞務報酬不在此列,非法用工單位應當納入,勞動法中的勞務派遣、承包等特殊情形應該區(qū)別規(guī)范。而且,應該以“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為重點,加強執(zhí)法監(jiān)督,推動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適用。
3.討薪救濟與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銜接。欠薪事件中的悲劇討薪,行政部門不作為,應該在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中加以回應。一方面應該加強宣傳,推動行政部門的作為;另一方面應該強化行政部門在勞動工資糾紛中的功能。形成行政部門與司法部門之間的有機互動,形成行政部門救濟討薪、司法部門懲戒犯罪的銜接關系。
勞動刑法是刑法的一個分支體系,也是勞動法的一個組成部分。一般情況下,勞動刑法之立法與司法是在刑法體系中展開的,而勞動刑法之學理則更多受到勞動法學界的關注。勞動刑法體現(xiàn)向勞動者傾斜的價值趨向,在定罪量刑上對勞動者和用人單位使用不同的罪刑模式,“雇傭者侵犯勞動法益的犯罪,即雇傭者以各種手段侵犯勞動者的人身、財產(chǎn)等勞動權益所構成的犯罪,或雇傭者采用非法手段限制或剝奪工會集體維權行為導致的犯罪。對此,強調(diào)‘重重’的罪刑模式”。[4]然而,我國勞動刑法領域的罪刑并不發(fā)達,定罪量刑的情況也極少發(fā)生,理論與實踐出現(xiàn)很大錯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恰恰反映了這種狀況,一方面,勞動法學界對欠薪入罪抱有很大希望,甚至擔憂刑法修正案會被過度適用;另一方面,刑法理論卻對欠薪入罪持有較為消極的看法,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空置恰恰說明了刑法界對欠薪入罪的拒斥。從《解釋》的精神來看,司法機構也以追討欠薪為目標,欠薪的非罪觀念仍然根深蒂固,這與勞動刑法的價值趨向是貌合神離的。借助刑法手段改善勞動法制環(huán)境是完善我國勞動立法的重要路徑,未來的勞動刑法應該確立對單位及責任人的重重罪刑原則和對勞動者的輕輕罪刑原則。以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為例,對惡意欠薪者從嚴定罪、從重量刑,唯此方能把惡意欠薪從民事觀念中剝離出來。唯有社會普遍確立惡意欠薪是犯罪的觀念后,欠薪治理方能進入快車道,而這有賴于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嚴格落實,而不能在司法實踐中打折扣,更不能通過司法解釋打折扣。
[1]曾粵興,劉陽陽.欠薪入罪應當慎行[J].法學雜志,2010,(9).
[2]李海明.農(nóng)民工欠薪問題的成因及其治理——以建筑業(yè)農(nóng)民工工資拖欠及其法律救濟為例[J].河北法學,2011,(7).
[3]蔣熙輝.刑法解釋限度論[J].法學研究,2005,(4).
[4]姜濤.勞動刑法:西方經(jīng)驗與中國建構[J].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