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凈瞳
(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漢中723000)
洪邁(1123-1202),洪皓季子,字景盧,號容齋,賜號野處,[1]鄱陽人(今江西),紹興十五年以博學宏詞科登第,累遷中書舍人兼侍讀、直學士院、拜翰林學士、進煥章閣學士、知紹興府,嘉泰二年以端明殿學士致仕,謚文敏?!端问贰肪砣倨呤袀?。博聞強識,著作宏富,有《容齋隨筆》、《夷堅志》、《萬首唐人絕句》、《野處類稿》、《史記法語》、《經子法語》、《南朝史精語》等。
《容齋隨筆》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學術筆記,是南宋最有價值的學術筆記之一,它體現了南宋學術的最高成就。四庫館臣認為:南宋說部以此為首。洪邁的學術是建立在博覽群書的基礎上的,他在《容齋隨筆》中引用前人和同時代人賦作以論證其觀點有三十五條,引用賦作約一百零六篇。其中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被反復引用三次,其《子虛賦》和楊雄的《甘泉賦》亦被引用兩次,洪邁不僅引用賦中詞句還會使用到李善注。此外,引用頻率較高的還有賈誼和宋玉的賦作,某些賦作的篇名引用頻率亦頗高。通過查考史源了解,洪邁常常在閱讀“兩漢書”、《文選》、“兩唐書”、《太平御覽》等書時發現問題,或因一剎那的靈感迸發,或基于厚積薄發的學術積累,洪邁引賦論證觀點彰顯了其信手拈來的從容。他讀《周易》時發現注釋句標點出錯處甚多,讀者沒有得到正確文本,容易出現各種問題,而有些塾師學問不高,錯誤句讀后繼續教童蒙中本性刁鉆之人極有可能導致官司頻發的狀況;“健訟之誤”條引用黃庭堅《江西道院賦》敘述的塾師句讀教人,而刁民好訟者以此為據成為當地頑疾證明自己的觀點,恰到好處、發人深省?!队営灱洝繁愠藯l為己用,可見洪邁學術研究的影響于一斑。
根據洪邁的論述以及《盤洲集》所引材料相互對照,可知其家藏有四部常見書籍外,還有唐宋《登科記》、《江梅引》等父兄的著作。其中《孝經雌雄圖》、《七談》乃其家藏之典籍。他不僅記錄了這些典籍的來源,也簡略地敘述了其內容和發展脈絡?!缎⒔洿菩蹐D》在《隋書·經籍志》、《宋史·藝文志》、《通志·藝文略》、《國史·經籍志》等書目中尚有記載,《唐開元占經》也摘引了此書不少內容,我們可以從中大略了解此書面貌。但是我們能夠知道除了官府典藏,此書民間亦有收藏,洪邁對于此書源流論述清晰,可知其家治經亦頗得法。《鄱陽七談》在洪邁抄錄之前并無任何文獻提及或摘引,今抄錄如下。
鄱陽素無圖經地志,元佑六年,余干進士都頡始作《七談》一篇,敘土風人物,云:“張仁有篇,徐濯有說,顧雍有論,王德璉有記,而未有形于試賦之流者,因作《七談》。”其起事則命以建端先生,其止語則以畢意子。其一章,言澹浦、彭蠡山川之險勝,番君之靈杰。其二章,言濱湖蒲魚之利,膏腴七萬頃,柔桑蠶網之盛。其三章,言林麓木植之饒,水草蔬果之衍,魚鰲禽畜之富。其四章,言銅冶鑄錢,陶埴為器。其五章,言宮寺游觀,王遙仙壇,吳氏潤泉,叔倫戴堤。其六章,言鄱江之水。其七章,言堯山之民,有陶唐之遺風。凡三千余字,自謂八日而成。比之太沖十稔、平子十年為無慊。予偶于故簏中得之,惜其不傳于世,故表著于此。其所引張、徐、王、顧所著,今不復存,更為可恨也。[1](P892)
洪邁雖然沒有抄錄都頡的《七談》全文,但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完整介紹這篇賦作內容的,他以自己的閱讀感受給予評價,這篇記載成為后人試圖編撰地方志時最權威的取材之源。之后,王象之在《輿地碑記目》卷二和《輿地紀勝》卷二十三引用了洪邁《容齋五筆》中關于七談的極少部分內容和作者的籍貫生平。王象之在其兩部著作中稱這篇作品為《都頡七談》,并刪節修改了洪邁的筆記,只留下了洪邁記錄的七談文句。張世南在《游宦紀聞》中云:“鄱陽為郡,文物之盛,甲于江東,無圖經地志。元佑六年,余干都頡作七談一編,敘土風人物,云:‘張仁有篇,徐濯有說,顧雍有論,王德璉有記,今不復存矣。’”[3](P2)他全抄王象之的文字,又誤將洪邁的論述當做都頡七談的內容載入其中。張世南傳抄這段文字純粹是出于整理鄉幫文獻的需要,而王象之則是出于編撰地理書籍的需要只選取所需要的部分。之后凌迪知在《萬姓統譜》中以極為簡明扼要的幾句話概括了都頡的籍貫生平以及他對七談的評價,泛泛而論,讀來對于我們了解這篇賦作以及都頡的創作全無幫助。此賦現今已經亡佚,《容齋五筆》“鄱陽七談”是最早記錄都頡七談內容以及部分詞句的文獻,也是唯一完整保存七談全篇內容的文獻,為我們研究宋代辭賦創作以及進行宋賦輯佚頗有幫助。
《容齋隨筆》常常使用《法苑珠林》、《太平御覽》、《藝文類聚》等類書的條目作為證據進行論證,考辨一些文學論題時也同樣從中抄撮了大量材料。《法苑珠林》、《藝文類聚》、《海錄碎事》這種在一百卷左右的類書,洪邁此等官宦人家尚有典藏的可能,然像《太平御覽》和《文苑英華》均是一千卷的大型類書,宋代的私家藏書無法負擔如此龐大的卷帙。查考可知,引用此二書的宋人筆記著作有姚寬《西溪叢語》、王應麟《困學紀聞》和《漢藝文志考證》、羅泌《路史》、朱翌《猗覺寮雜記》、張淏《云谷雜記》等。姚寬,字令威,紹興中官至尚書。王應麟,家學淵源,官至尚書。朱翌,紹興二十七年七月十一日以左朝散朗秘閣修撰、知嚴州,說明他也曾有過接觸皇家藏書的機會。而洪邁于紹興二十八年除秘書省校書郎,故而他們接觸這些大型類書并從中抄撮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材料是完全有可能的。從宋敏求《春明退朝錄》所載:“太宗詔諸儒編故事一千卷曰《太平總類》,文章一千卷曰《文苑英華》,小說五百卷曰《太平廣記》,醫方一千卷曰《神醫普救》。總類成,帝日覽三卷,一年而讀周,賜名曰《太平御覽》。又詔翰林承旨蘇公易簡、道士韓德純、僧贊寧,集三教圣賢事跡,各五十卷。書成,命贊寧為首坐,其書不傳。真宗詔諸儒編君臣事跡一千卷曰《冊府元龜》,不欲以后妃婦人等事廁其間,別纂《彤管懿范》七十卷。又命陳文僖公裒歷代帝王文章為《宸章集》二十五卷,復集婦人文章為十五卷,亦世不傳?!保?](p19)可知,這些書除卷帙龐大,尋常人家無法收藏,而且太宗、真宗讓大臣編書一是為安定各方降臣,二是備于自己觀覽。宋敏求知道這些書籍編撰的情況,亦能看到這些類書,但也僅止于這些能夠進入秘閣者,平民百姓是無法取閱的。
禰衡與《鸚鵡賦》舉世皆知,洪邁讀《后漢書》卷八十一《禰衡傳》,聯系蘇軾評論孔融薦禰衡的舉措,提出自己的看法,爾后再讀《文選》卷十三《鸚鵡賦》既嘆美其詞句復悲其身世,引李白《鸚鵡洲悲禰衡》詩為知己之談。摘引他人辭賦和史書文句,按照自身論證的思路用字句糅合起來,這是宋人寫作的慣技。洪邁幾乎在每一條中都使用得十分純熟,他對文獻材料的使用不拘于某一部類某一段落,以剪裁出數部類書的技巧繼續創作《容齋隨筆》,原文與自己的論述融合得天衣無縫。
洪邁學養深厚讀文學作品常能發現其中的疏誤,《容齋隨筆》中引賦證偽有兩條:“別國方言”和“陶潛去彭澤”。楊雄是洪邁極喜愛的作家之一,多次引用其辭賦作為例證。洪邁喜歡用辭賦以及相關注釋論證音韻學的相關問題,如“羌慶同音”:
王觀國彥賓、吳棫材老有《學林》及《葉韻補注》、《毛詩音》二書,皆云:“《詩》、《易》、《太玄》凡用慶字,皆與陽字韻葉,蓋羌字也?!币捲摗稘h書音義》:“慶,音羌?!庇衷唬骸啊稘h書》亦有作羌者。班固《幽通賦》‘慶未得其云已’,《文選》作羌,而他未有明證。”予按《揚雄傳》所《反離騷》:“慶夭憔而喪榮。”注云:“慶,辭也,讀與羌同。”最為切據。[2](P95)
洪邁讀《漢書》卷八十三《楊雄傳》的過程中,吸收了王觀國和吳棫的《學林》、《葉韻補注》、《毛詩音》中關于“羌慶同音”的成果,并補充了楊雄的《反離騷》予以證明。他熟讀《漢書》,對于楊雄的作品爛熟于心,班固在楊雄本傳中分析其每篇作品的淵源,《漢書·藝文志》中也有記載其作品的數量。他通過比對后,認為當時官修書目中沒有《方言》一書,其來源已經十分可疑。而查檢此書與楊雄其它作品的避諱情況后,得出《方言》是假托楊雄之名的漢魏好事者的作品。洪邁此論運用了非常老到的文獻學辨偽手法,然使用洪氏此條研究結果者不多,私家藏書目錄與官修書目仍然將之著錄于楊雄名下,使用此書者亦依然將作者之名冠于楊雄。后世戴震在《方言疏證序》中詳細辯論了《漢書》不載此書的原因,卻未辨明避諱不同的問題,似乎沒有與洪邁交鋒之意,四庫館臣吸收了洪邁的成果又找出更多例證進行補充。雖然《方言》的作者成迷,仍然是漢魏時期方言的絕好文獻材料,而洪邁的辨偽行為體現了一個學者扎實務實的態度。
從文學文獻中的名物對前人作品、著述進行訓詁應該算是宋代學術的表現之一,《學林》、《甕饔閑評》、《困學紀聞》等學術筆記以其短小精悍的形式精煉地記錄了他們進行學術對話的情況。《容齋隨筆》有十三條記錄了洪邁以辭賦內容和前人注釋成果進行訓詁的學術成就。如“歲月日風雷雄雌”條:
虞喜天文論漢《太初歷》十一月甲子夜半冬至云:“歲雄在閼逢,雌在攝提格,月雄在畢,雌在觜,日雄在子?!庇衷疲骸凹祝瑲q雄也。畢,月雄也。陬,月雌也?!贝筘狄允蔀闅q陽,故謂之雄,十二支為歲陰,故謂之雌。但畢、觜為月雄雌不可曉。今之言陰陽者,未嘗用雄雌二字也。《郎凱傅》引《易雌雄秘歷》,今亡此書。宋玉《風賦》有雄風、雌風之說。沈約有“雌霓連蜷”之句?!洞呵镌吩唬骸瓣庩柡隙鵀槔??!薄稁煏缯肌吩唬骸按豪资计?,其音格格,其霹靂者,所謂雄雷,早氣也;其鳴依依,音不大霹靂者,所謂雌雷,水氣也。”見《法苑珠林》。予家有故書一種,曰《孝經雌雄圖》,云出《京房易傅》,亦日星占相雪也。[2](P557)
洪邁引《風賦》、沈約《郊居賦》證歲月、風云均有雌雄。此條乃讀《史記》引發,之后翻閱《后漢書》、《法苑珠林》諸書,旁征博引論證其觀點。其兄洪適《盤洲集》卷五十二“謝試中詞學啟”有“雌霓連蜷伊誰見”用“雌霓”典,說明洪氏兄弟都熟記這一詞條。有些條目中洪邁是利用漢魏辭賦中出現的名物進行考證,如:“北人重甘蔗”條是引《子虛賦》證甘蔗別名;“六枳關”條引馮衍《顯志賦》證地名由來;“淵有九名”條中引賈誼《吊屈原賦》以證淵;“詩國風秦中事”引《上林賦》中出現之名物證《詩經》之名物,以此說明司馬相如言過其實。這些考證實踐都表明洪邁的學問積淀深厚,對于學術研究頗有心得。
洪邁喜歡從比對前人作品的角度來討論前人的文學創作,有些引用前人的賦作只是為了引起話題,如:“黃魯直詩”、“顏魯公戲吟”,這只是從極細微處展示了洪邁讀書廣博而精細的特點。有些是對比兩篇賦作甚至兩個作家的,如:“秋興賦”條:
宋玉《九辯詞》云:“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迸税踩省肚锱d賦》引其語,繼之曰:“送歸懷慕徒之戀,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登山懷遠而掉近。彼四戚之疚心,遭一途而難忍?!鄙w暢演厥旨,而下語之工拙較然不侔也。[2](P247)
洪邁對比宋玉《九辯》與潘岳《秋興賦》的文句,辯二賦之高下。洪邁細讀《新唐書》后,對比《資治通鑒》摘抄、《舊唐書》收錄的《大寶箴》以及《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上《張蘊古傳》,未有半句批評宋祁的詞語,然褒貶已蘊含其中,體現了他對于修史技巧、選材眼光的看法以及他的文學主張。
有些討論詩作中化用前人辭賦語句或是用之為典的,如:“高唐神女賦”條摘引大段宋玉《高唐》、《神女》賦后論述時人不明實情亂用宋賦,并從音韻學的角度論述柳宗元正確使用宋賦詩典,反證時人錯誤地理解了宋玉賦。洪邁在“有美堂詩”:
東坡在杭州作《有美堂會客詩》頷聯云:“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弊x者疑海不能立,黃魯直曰:“蓋是為老杜所誤。”因舉《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宮》云‘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以告之。二者皆句語雄峻,前無古人。坡和陶《停云》詩有‘云屯九河,雪立三江’之句,亦用此也。[2](P646)
其中引黃庭堅云蘇軾《有美堂會客詩》,源自杜甫《三大禮賦》,并證蘇軾和陶詩《停云》亦出此。然與之同時或相前后的蔡絳在《西清詩話》、吳曾在《能改齋漫錄》、馬永卿在《懶真子》、施元之在《施注杜詩》中,僅僅指明蘇詩和杜詩的淵源,然均未提及蘇軾詩典故出處是黃庭堅指出的,而蘇軾自己的筆記和文集亦無此類記錄,洪邁是第一個提出這一說法的?!端墓P》完成之后,潛說友撰《咸淳臨安志》時立即引用,元明無人問津此條,至清朝其說盛行。
后人對于洪邁學術成就頗為認可,同時人如袁文的《甕牖閑評》、王楙的《野客叢書》、王應麟的《文獻通考》中引用抄錄了此書很多條目后,在其研究的基礎上繼續深發,《苕溪漁隱叢話》亦是如此。也有人全盤抄錄洪邁的成果,如《四六叢話》、《歷代賦話》、《宋四六話》、《五代史記注》,反映了洪邁的研究確實能夠經過歷史的考驗和后人的考證,其影響之大惠及下層士人。
[1]〔宋〕劉克莊.后村集[M].四庫全書本.
[2]〔宋〕洪邁.容齋隨筆[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
[3]〔宋〕張世南.游宦紀聞[M].張茂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4]〔宋〕宋敏求.春明退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