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澤華
20世紀60年代,有關文學的社會功能和文學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討論席卷了整個德國。文學批評家大力倡導文學融入社會生活,反對只把注意力放在文本內部、摒棄其它一切外部因素的研究方法(例如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派的做法)。接受理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展起來的。沃爾夫岡·伊瑟爾是德國杰出的理論家和接受理論的代表人物。他的接受理論主要研究讀者與文學作品如何發生聯系并發現意義、讀者如何闡釋文本、對作品作出何種反應。為了回答這些問題,他引入了現象學方法并提出了著名的“隱含讀者”的概念。
現象學是一種現代的哲學思潮,它強調思考者在決定意義方面的作用。根據現象學鼻祖胡塞爾的觀點,哲學研究的正確客體應該是我們的意識而不是外部世界。客體不是物本身,而是意識的對象。思維本身和思維的對象是有內部聯系并相互依賴的。現象學是要揭開人類意識和現象的深層本質。這其實是一種認為人腦是意識的中心和所有意義的來源的觀點。在文學理論的應運中,這種現象學方法并不是單純地鼓勵我們關心讀者的腦部結構,而是關注讀者如何進入作者的作品世界以及讀者對作品內在本質的理解。
另一位對伊瑟爾產生重大影響的人物是波蘭現象學家、胡塞爾的學生羅曼·英伽登。伊瑟爾從英伽登那里吸收了一系列的重要概念并建立起他理論的基本模型。對英伽登來說,文學作品作為重要的研究對象在于它是純意向性客體。所謂的“意向性”是指人所認識的客體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被意識到的客體。他把文學作品分成四個層次。第一層是語音層,是作品韻律美的基礎。第二層是意義單位層,這個層次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與現實的實際意義不同。這兩個層次的特點是直接呈現作品,與讀者暫時不發生直接聯系。第三層是被表現的客體層。這一層是作者虛構的,它的具體化需要依賴讀者的閱讀行為。第四層是圖式化方面層,它與第三層的關系緊密,界限不那么明確,作用是呈現客體。他所描述的層次和范式組成了由讀者完成的圖式化結構,這也是文藝作品實現的基礎。在現象學的框架里,真正的客體是被普遍決定的,這就是說客體不由它自身決定。文學作品所呈現的客體具有不定性。在英伽登描述的閱讀過程中,讀者在填補空白和不定性上起著積極的作用,最后使文學客體具體化。
顯然,伊瑟爾受到英伽登關于文學作品結構和由讀者實現的美學理論的影響,這一點可以在他提出的著名的“隱含讀者”的兩個方面找到證據。在他的“閱讀活動”一文中,有一段對這個著名的概念的比較明確的論述:“如果我們要文學作品產生效果并引起反應,就必須允許讀者的存在,同時又不以任何方式事先決定他的性格和歷史境況。由于缺少恰當的詞匯我們不妨把它稱作隱含的讀者,他預含使文學作品產生效果所必須的一切情感,這些情感不是由外部客觀現實造成的,而是由文本設置的。因此隱含讀者觀深深植根本于文本結構之中,它表明一種構造,不可以等同于實際的讀者。”[1]上面的引文首先指出隱含讀者這個概念是一個理論上的構建,因此它不等同于現實的讀者。其次,現實的讀者實際上是伊瑟爾現象學意義上的意向性客體,因此隱含讀者和現實的讀者緊密相連。再次,伊瑟爾最終的意向性客體是文學作品閱讀過程的本身,也就是“文本結構通過意向性活動轉換成個人經驗的過程”。對伊瑟爾來說,“文學作品由于閱讀而具有現實性,這就是說文本必須已包含某種實現它的條件,這種條件使得文本的意義能集合在積極讀者的腦里。”因此,隱含讀者的概念是一個“期待沒有被事先界定的讀者參與的文本結構”,包含了“引起讀者產生反應并促使讀者理解文本的網。”[2]
伊瑟爾的隱含讀者概念包括兩個基本的方面:一是讀者作為文本結構的作用,二是作為結構化行為的讀者作用。伊瑟爾認為每個文學作品都存在由作者編織的各種視角的文本結構,因此文學作品構建了作者意向視角的世界,而讀者必須對這個視角世界作出反應。讀者的這些反應是通過種種文本要素引起的,例如敘述視角、人物、情節、虛構的讀者等都賦予讀者從不同角度審視文本的便利。這些使讀者的反應結構化的優先視點為閱讀提供了引導讀者到達“結合點”的“出發點”(如敘述者、人物等),所謂的“結合點”就是文本視角的結合處也即讀者獲得意義的新視點。因此讀者通向“意義結合點”的旅程是由文本的三個要素事先設定的:1.文本中所呈現的不同視角。2.作為“出發點”的優先視點。3.這些視點聚集的“結合點”。
雖說文本視角是由文本給定的,但是如果沒有讀者的積極參與,這些視角只提供可能性,而無法實現,因為最終的“結合點”(即文本的意義)不是固定的,沒有公式可循,只能由讀者通過想象使之結合起來形成意義。這種建立在文本預設結構基礎上的文本實現活動就叫做“結構化行為”。
到此為止,伊瑟爾的“隱含讀者”已經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面前。然而,這個“隱含讀者”的概念經常被誤解并與其它一些有關讀者的概念相混淆。批評家們常把它看成是文本的潛在讀者,即作者創作時所設想的讀者。例如T·伊格爾頓對“隱含讀者”作了如下闡釋:“每一部文學作品都基于其潛在的讀者而作,包括其為誰而創作:每部作品都把伊瑟爾稱之為隱含的讀者編碼在內,在它的每一個動作里都暗示著它所期待的讀者。”可見,伊格爾頓把隱含讀者理解成了作者所設想的讀者,這是一種誤導。有一次伊瑟爾在接受采訪時承認,在他的接受理論中,“隱含讀者”是一個被文本結構化的透視角度。[3]為了避免誤解,他又解釋說他關于閱讀以及如何描繪文本中隱在讀者的設想,本質上說是一個抽象的和圖式化的框架,其意在為歷史、個人的和跨文化的研究提供一些指引。[4]這個隱含讀者超越了 M·利法特(Michael·Riffaterre)的“超級讀者”、E·沃爾夫(Erwin·Wolff)的“假想的讀者”以及 S·費什 Stanley·Fish 的“有見識的讀者”,①因為所有這些讀者概念的焦點都聚集在“文本產生的結果,而不是引起并對這些結果負責的結構。”
雖然伊瑟爾的“隱含讀者”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一些“讀者”,然而,伊瑟爾的這個“隱含讀者”仍舊是自我矛盾和有局限性的。首先,如果文本本身被看做有待于各種讀者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來使之具體化的一系列圖式,那么讀者又是如何在沒有使圖式具體化之前來討論這些圖式的呢?伊格爾頓用“冰箱的門關上后人們又該如何判斷里面的燈是否亮著”的例子形象地說明了這一概念的矛盾性。[5]其次,伊瑟爾賦予了他的“隱含讀者”的一個顯著特征——不定性。文本中的空白點是不確定的,但這些不定點不會總是被填補。況且,文本中不定點的減少并不意味著作品的美學效果就會減弱。
伊瑟爾的接受美學理論是在文本與讀者互動的閱讀過程中構建起來的。對他來說,在文本與讀者的交流過程中,閱讀對閱讀主體產生明顯的影響。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原來的觀點由于不得不轉換視角而不斷被解構,用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傳統與規則,從而發現一個他從未認識的新世界。這樣,閱讀對讀者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必須隨時懷疑自己的先驗經驗和已有的信念并對之進行自我批判。因此,從其最終效果來看,閱讀是一種改變并提高讀者及整個社會自我意識的途徑。用伊瑟爾的話講,閱讀“為我們提供了構設未被構設過的東西的機會。”這或許是伊瑟爾這個現象學模型——隱含讀者的最有意義的啟示。
[1][2]Zhu Gang,Twentieth Century Western Critical Theories,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p.179,182,179-180
[3][4]沃爾夫岡·伊瑟爾.虛構與想象:文學人類學疆界[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013
[5]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8.p.73
注釋:
①“超級讀者”是擁有發現編碼在文本中層層潛在含義的能力的各種不同讀者的總稱;“假想的讀者”指的是作者在頭腦中所想象的讀者,這種讀者是探究作者意圖的一種方法;“有見識的讀者”不同于一般的讀者,他具有閱讀文本所必須具備的一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