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蓮
《古詩十九首》千百年來不知引起了多少人的共鳴,被文人騷客們反復吟唱,使歷來的評論家贊不絕口,被劉勰譽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龍》),被鐘嶸譽為“驚心動魄,幾乎一字千金”(《詩品》),之所以能流傳至今而仍千古不衰,與其所蘊涵的美學意蘊有著直接的關系。
《古詩十九首》在美學風格上表現出來的特色是真實,具有真實美。它以抒情為主,主要表現為情感的真實。真實記錄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和生活,具有真實美。作為抒情詩而言,情真仍是它的第一生命,《古詩十九首》最動人之處,還在于它的真率之情。它一反詩騷傳統下被倫理化,道德化的情感,剔除了人生命欲求、情感本體蒙上的所有道德外衣,將人生的感慨、生命的嘆息赤裸裸地展現出來,沒有絲毫的約束與刻意的遮掩。榮名、利祿、女色這些士大夫長久以來所不敢正視、被儒家視為道德的對立面的東西也被抒發出來。人們讀到是源自作者內心深處的真正自然呼喊。它描寫的是人間最現實最普通的情感:愛情、別情、親情,對人生無常與時空永恒的矛盾糾結。這種矛盾,這種糾結使思婦愁思更綿長邈遠,如《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長”一句,通過“阻”“長”的“路”的意象,表達對于愛人可望不可即的惆悵,兩情綣縫,又生別離,相會不得,悱惻相思。對于愛人的思念使自己的“衣帶日已緩”,將虛與實緊密結合,既拓展了時空的自然流動,又給我們真實地記錄下思婦心靈的軌跡。
《古詩十九首》的語言風格深衷淺貌,直而不野,淺而不露。不矯情,不晦澀,不閃爍其詞。既有樂府歌謠的純真,又有文人詩的文雅,質樸、自然,純真、高妙,具有一種純真的自然美。
《古詩十九首》的語言平淡、自然、淺近不加雕琢。謝榛的《四溟詩話》中稱《古詩十九首》語言為“家常話”。用語平平道出,字字有雕琢之痕,如同對朋友說家常話一樣活力自然,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即使引經據典,都是信手拈來,絲毫沒有做作之感,不留痕跡,自然流暢,如“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明月皎夜光》)一句中的“攜手”便出自《詩經·邶風》,又如“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采取了化用的手法,但不覺生硬,并且與詩作整體融為一體,通脫自然。語言自然流暢,為本色之作,具有了自然的美學風格。
《古詩十九首》大膽而真切地抒發詩人情感,描繪了一系列富有較高美學價值的形象,給人以強烈的美感。它的出現把文人從長期的經學桎梏中解放出來,給近于窒息的文壇吹進了一股清新的空氣,給“質木無文”的文人五言詩輸入了新的血液。《古詩十九首》大膽地抒發了人生的正當欲求,表達作者的深沉真摯的情思。在出于自然、發于真情的基礎上可以看出主體形象內心世界的起伏變化,作者以高超的藝術匠心多側面、多層次、多角度展現那種沖破儒家詩教束縛后自由奔放的內心世界,表現出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
《古詩十九首》往往寥寥幾筆,將人的神情就勾畫了出來。通過擷取抒情主人公瞬息的感情,善于抓住典型的生活片斷來表現內心情感的波瀾;同時又善于借景抒情,造景寫情,以形寫神,構思精巧,含蓄意深,創造出具有較高美學價值的藝術珍品盡顯作品的人情美。如《明月皎夜光》明月當空,促織低鳴,眾星歷歷,白露沾草,時節忽易,秋蟬鳴噪,玄鳥逝飛。作者善于抓住客觀景物的特征,捕捉與詩人內在感情相吻合的景物,再現詩人的主觀情感,達到了景中寓情,情景交融的高度。
《古詩十九首》抒發思婦的閨愁之韻和游子的羈旅情懷。這里“懷”和“思”即后世慣用的“相思”,極寫彼此相思之深,相思之切。相思是古代愛情最直接,最有意味的表露方式。相思的最高境界莫過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可望不可即”。一種由空間距離產生的迷離美,一種內心繾綣而生出朦朧的相思之美,這種如此深切的相思苦楚使人焦慮得如“首如飛蓬”,“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種相思之苦在《古詩十九首》中寫得最多,也寫得最好,如《行行重行行》首句五字,連疊四個“行”字,僅以一“重”字綰結。首句中,“行行”言其遠,“重行行”極言其遠,兼有久遠之意,翻進一層,不僅指空間,也指時間。看似平淡實乃質樸,更是沉重的哀怨,在行行又行行中“君”越行越遠。給人帶來的是痛苦、傷感是沉重的壓抑感。相思之中,女子尤為孤獨。相思之人獨守閨房,空懷無著;思婦之情,不為人曉,悵然若失。使思婦在“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中漸漸老去青春不再。這種相思令人悲苦,令人感傷,令人斷腸。相思之苦達到了極致。同樣男子的相思亦語悴情悲、真切自然。在《明月何皎皎》中的游子“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望著天上的冷月也一樣的生發了思鄉之曲,窮困失意的愁苦令那些男子“淚下沾裳衣”。
《古詩十九首》較多使用疊字,疊韻,復沓修辭格。或描繪景物,或刻畫形象,或敘述情境,無不生動傳神,既增加了文章的節奏感,又增強了文章的韻律美。
《古詩十九首》中有疊詞的運用有二十一個之多:行行、青青、郁郁、盈盈、皎皎等等。這些疊詞連用,讀來瑯瑯上口,令人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極具音韻美。《古詩十九首》中每一篇都用韻腳,有單韻腳、雙韻腳三韻腳三種類型。如:《迢迢牽牛星》中韻腳字分別是“女”“杼”“雨”“許”“語”,一韻到底。如《去者日以疏》就使用了“真”部和“侵”部兩個韻腳。《行行重行行》三個韻腳交錯使用。韻腳的使用不僅增加了詩歌的節奏感和音韻美,而且產生詩歌回環的詩意美。
《古詩古九首》中還有一種修辭格與前述疊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復沓。如:《行行重行行》中,第一句說的是遠別的相去之遙,第二句寫的是別后的相見之難,第三句寫的是離別的相思之苦。其實三句說的無非是“傷離別”之意。但是卻相互滲透,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突出了濃濃的別情。這種重章疊句、反復詠嘆的修辭形式就是復沓,復沓的使用不但有利于深化主題,也給人一種玲瓏輕巧的形式美與回環往復節奏感。
另外,五言相比于四言節奏更富于變化,加上適當的停頓,五言詩可以是“2-3”式的、可以是“3-2”式的,也可以是“2-1-2”式的,甚至于在某些作品里,是“2-2-1”式的,但對于四言詩來說,卻只有“2-2”一種節奏,讀多了難免單調。
《古詩十九首》中作者把內心的脆弱、敏感、憂傷和無奈大膽地述說出來,這種感傷帶給人更加真切的生命體驗使作品染上了頹廢的色彩。
漢末是中國文人第二次思想大解放時期,也是士子生命意識高揚的時代,人的精神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價值。尤其是中下層文士,失去了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面臨著巨大的精神痛苦和困惑。讀書仕進躋身于上層統治者之列的道路被斷絕了,社會的動亂,國事的衰微,黨錮之禍,農民起義之災,以及個人宦游天涯而無所作為的無奈,使感傷主義思想彌漫在中下層士子之中。其作品帶有濃厚的消極情緒。仕途失意,知音稀少,世情涼薄,生命短促,人生無常,閨人怨別,游子懷鄉,游宦無成,追求享樂在《古詩十九首》中集中與頻繁的出現。調子悲涼,感傷情緒濃厚。《古詩十九首》大部分作品表現了世態炎涼的無奈、知音難覓的悲哀、羈旅行愁的傷感、人生苦短的惆悵。這是下層文人士子動蕩不安生活的真實寫照。也影射了作品頹廢的主題。“頹廢”意味著文人對生命感受的沉溺和咀嚼,也是文學審美的追求。它是溫柔、纏綿、婉約的,叫人眷戀,更叫人癡迷。
《古詩十九首》其情動處在于其內在深層的哲思,這些哲思便是慨嘆人生的無常和叩問生命的永恒意義。我們從《古詩古九首》率真而大膽的表述之中聽出了反叛意味,是對儒家嚴格宗法制度的反叛,也是對溫柔詩教的反叛,以大膽的聲音呼喚新鮮的生命。他們在追求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狀態,他們活在自己的真實內心而不再為一些外在規則與制度活著。他們質疑儒家思想體系中個人道德自修的所謂永恒的價值觀念,大膽沖破儒學經學束縛。希望建立新的價值觀念和人生意義。士人生命范型與生活方式已經被否定而沒有了任何意義。他們精神無所附著,彷徨而失措。對時間的流逝、死亡的迫近、生命的短暫,人生的無常極為敏感。精神家園的失去使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這些詩句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之感。當人們發現人生在世多悲苦,于是他們不再乞求生命的永恒,認為及時行樂,快意當前就是生命的最大的意義。“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不如飲美灑,被服紈與素”,“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這種表面放縱的背后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最大追求,也是對于生命珍視的最好表達。
綜上所述,《古詩十九首》藝術上開了一代新風。它把文學從經學中解放出來,使之成為抒發人的情性的文學,它描繪出一系列富有較高美學價值的形象,給人以強烈的美感。它給文人五言詩輸入新的血液,給漢代近于窒息的文壇吹進了新鮮的空氣,它開創了建安文學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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