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女權批評的靈魂人物——安妮特·克羅德尼思想述評

汪 漣

(北京化工大學英語系，北京 100029)

安妮特·克羅德尼是著名的猶太裔美國文學評論家，主要研究美國拓荒文學中的性屬差異問題，倡導文化多元化。作為當代女權批評的靈魂人物，克羅德尼的思想開創了生態女權批評先河，修正了美國學術研究中的性別取向，規劃了女權批評發展方向。時隔三十余年，這些真知灼見依舊是思想盛宴，讀來如飲醍醐。

一、生態批評思想

克羅德尼對女權批評的首要貢獻在于她洞見了兩性視域中截然不同的大地意象以及由此折射出的不同的性屬思維方式。男性視域中的“大地女性”是男性中心文化神話的產物——男性在征服女性的想象中無節制地掠奪著其賴以生存的大地;與此相對，女性視大地為融花園與家園于一體的伊甸園，是建立理想家園的圣地——這一彼此相依的思想流淌著人與自然共生的美好愿望。

克羅德尼生態思想的產生是天才與機緣必然且美麗的邂逅。1969年，克羅德尼于加州伯克利博士畢業前夕，師生們有關大地是“人類的公園”的討論觸動了克羅德尼敏銳的女權意識。克羅德尼隱隱感到討論中泛濫的“大地母親”表達有欠妥當，于是著手研究美國拓荒文學中的大地隱喻，致力挖掘人類對自然態度的痕跡。六年后，《遼闊大地:美國生活文字中作為經歷和歷史的隱喻》出版。此書于萬象叢生的文本中提煉出一個看似平實無奇，實則平地驚雷的結論:“大地女性”意象貫穿美國拓荒文學的始終。拓荒之初，來自英國的殖民者對這片陌生神秘的大地充滿恐懼，他們以母親想象來拉近自己與新大陸的心理距離，并期待它像母親一樣對越洋而來的人們敞開胸懷，無私哺育;同時，這里的旖旎風光有如少女般清新美麗，令人迷戀。由此，在早期描述拓荒生活的文字材料中，“對母親的敬意和對少女的欲望的表達”并行不悖 (Kolodny，1975:22)。美國獨立后，推崇農耕，墾荒是愛國行為的最高表現，大地女性繼而成為風情萬種的情婦，“茂密的叢林，肥沃的原野，等待著揚斧揮落，等待著耕犁劃過” (ibid:28)。過度墾荒摧毀了大地， “她昔日的清麗蕩然無存” (ibid:30)。時光流轉，進入19世紀，茁壯成長的美國步入青春時代，如同青春期的孩子在母子連接和個人獨立間掙扎，此時的美國子女在依戀大地和占有大地間徘徊。拓荒文學中出現以納蒂·班波為代表的“自然之子”的形象，與自然和諧共處，不過度索取。然而，和“大地之子”印第安人不同，他們深受父權文化影響，帶有征服欲望，最終難免通過“戰勝主宰自然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和男子氣概”(ibid:133)。20世紀，人們渴望逃離工業化的喧囂，回歸昔日的田園牧歌，美國文學開始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并意識到，大地“不屬于任何人，為萬物共有。他們［人類］只有好好使用它，謙和恭敬并自豪滿懷”(ibid:146)。縱觀幾個世紀來美國文學中的大地意象演變，克羅德尼認為“從我們把大地作為女性對待時起，任何與之相關的男人式的行為都飽含虐待，令人遺憾”，如果不遏制對大地男人式的施虐行為，人類對大地的一切行為都不可能是真正“負責任”的 (ibid:142)。

《遼闊大地》以時間為線，透過美國生活文字中的常規隱喻發掘出社會潛意識中女性大地的思維模式，質疑了人類對自然的習慣性認識。克羅德尼以翔實的細節論證出隱藏在拓荒文學背后的主導意識是男性中心的文化神話。大地被女性化與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附屬地位一脈相承，都是被主導、被定義、被他者化的對象，對女性的歧視延伸至對大地無節制的征服、掠奪、占有。克羅德尼以哲人般的清醒判斷、女權者的平等觀念告誡人們:“人類和大地是共時的，相互依存的，哪一方都不是主宰。”(Kolodyn，1975:144)《遼闊大地》以超越世俗的高度自省人與自然的關系，洞見尋常意象的社會弊端，彰顯了一個評論家的冷靜和警醒。同時，書中對各歷史階段大地女性具體意象的探討為生態批評提供了有力范例，是生態女權批評的開山之作，被引用高達516次。

《遼闊大地》的發現令克羅德尼認識到，頭腦中的模式牽制人類行為，只有清楚這些模式，才能做出智慧的選擇 (Kolodny，1984:xii)。鑒于人類對大地的征服欲望受大地女性的聯想驅動，克羅德尼嘗試轉向同期的女性文本，期待找到不同的大地隱喻，扭轉人們的破壞性思維，改變人們對大地的肆虐行為。1984年，《遼闊大地》的姊妹篇—— 《女性看大地:1630－1860年間美國拓荒者的幻想與經歷》出版。與探索男性筆下大地意象的《遼闊大地》同工異曲，《女性看大地》旨在“繪制出女性對蠻荒回應的變化曲線，追溯女性公開表達西部生活的傳統”(ibid:xii)。拓荒艱難，“大地女性”意象暗示美洲大陸是男性征服者的表演場，不歡迎女性拓荒者。當亞當們漫步在高聳濃密的叢林、一望無際的山巒中時，他們的女眷卻未敢以夏娃自居。17世紀的女性日記、信函、俘虜文學閃現的是女性拓荒者對美洲大陸一片荒涼、人煙稀少的極度失望，罕見對原野勝景的由衷贊美。同時，繁重的家務將女性禁錮家中，拓荒帶給她們的只有陌生世界的恐懼和狹小空間的封閉。直至18世紀后半期，女性才逐漸擺脫囚禁心理，以自家花園為基點馴化蠻荒。在19世紀初的女性拓荒文學中，一度肆虐的蠻荒蛻變為令人沉醉的湖光山色，女性恢復了夏娃身份，擁抱蠻荒，視荒野為自家花園的延伸，建立理想家園的圣地。從中可以看出，面對大地，女性拓荒者只有家園的渴望，沒有歷險、征服的想象，不沾染情色欲望。女性眼里的大地，既不是宗教色彩的天堂再現，也不是男性幻想的女性化身，而是融花園、家園為一體的伊甸園。與夢想改天換地或聚斂財富的拓荒男性不同，女性只想在鳥語花香的花園里安家，左鄰右舍親如一家。女性從未對大地施加暴力，是因為她們從未將它作為性目標加以征服，花園的想象遏制了粗暴的控制欲望。

《女性看大地》為克羅德尼贏得了“早期美國研究資深評論家”的聲譽(“Tribute”1998:2)，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慷慨盛贊該書是“學術杰作……期待已久的、對抗鋪天蓋地的美國亞當神話的平衡力量”(ibid);在肯定了《女性看大地》的“美國文學女權研究前沿地位”的同時，薩克文·貝爾科維奇指出，這部著作是“融［學者的］道德義務、個人情感、堅定意志為一體的絕佳范例” (ibid)。作為《遼闊大地》的衍生著作，《女性看大地》既自成一體，別具一格地探討了女性視域，又與《遼闊大地》互補，共同呈現出兩性的拓荒幻想。這兩部著作將人們從男性縱向控制思維方式扭轉向女性橫向共生思維發展，當之無愧地成為生態女權批評的奠基性著作。

二、女權發展方向

克羅德尼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對生態女權批評的開拓性貢獻，亦在其導向作用。女權批評在萌芽初期曾廣受詬病，躑躅難行，克羅德尼提出女權批評多元論思想，將女權批評救出泥淖，引入通途，一枝獨秀數十年。

20世紀60年代，伴隨女權運動的風起云涌，以瑪麗·埃爾曼的《想想婦女們》為代表的女權批評應運而生。但是，由于女權研究尚且處于基礎階段，缺少系統性，常常受到多方質疑，“什么是女權批評”一直是個含混的概念與爭論不休的話題。比如:凱特·米利特的《性政治》立足質疑經典文學和闡釋美學中的性歧視;《黃色糊墻紙》則被視為女性書寫和女性經歷;《煉鐵廠的生活》是被挖掘作品的代表;而《女性小說:美國1820－1870年間的女性小說導讀》卻著眼于建構女性文學史，等等，以上種種，似乎并不很搭界，卻都自詡“女權批評”。此外，女權批評常常被指責或沿襲馬克思主義批評的老路，或過于狹隘，或缺少美學意識，或扭曲文本。紛至沓來的形形色色的質疑壓制了萌芽期女權批評的發展。

為了解困，克羅德尼陸續發表了十多篇評論文章，闡釋女權批評要義，實踐女權批評解讀，展望女權批評前景，讓人們全面深入了解女權批評。這些文章觀點新穎、見解獨到、充滿先鋒意識，其中幾篇文章， 《對“女權文學批評”下定義的幾點思考》、 《重讀的地圖:文學文本的性屬與闡釋》、《記憶的誠實:創建全新美國文學史》、 《左右搖擺:1980年代的女權主義與學術雷區》，在女權批評理論一片混沌時，起到了舉足輕重的導向作用，《跳過雷區:有關女權文學批評的理論、實踐、政治方面的幾點觀察》更是“對女權思想發展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章”(Jones，1985:619)。

《跳過雷區》宏觀透視了女權批評現狀，針對學界對女權研究的普遍質疑陳述了個人的幾點觀察所見，并勾畫了今后女權批評的發展路徑，旨在消除人們對女權批評的誤解，蕩清女權批評發展的障礙。文章伊始，克羅德尼扼要梳理了十多年來的美國女權研究的發展，從起初的“披露一部部作品中的女性歧視”有望上升為“記載全新文學史中的全新選擇”(Kolodny，1980:1)。但社會對女權批評的種種責難，構成了女權批評登上主流批評列車路徑上的雷區。克羅德尼闡述三點觀察所見，期望化解對女權批評的排斥，將女權批評平安送上列車。

觀察一:文學史是不斷被創造的文本。文學史由經典文學構成，但經典是人為的，由居主導地位的批判意識決定，如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文學、18世紀的理性主義文學、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等，現階段女權批評的興起意味著女性文學可能邁入經典文學殿堂。再者，經典的建立根植于我們借助過去理解當下的需要。《荷馬史詩》是永恒的經典是因為幾個世紀來的人們通過閱讀它來理解當下社會。當下的需要，影響著經典的取舍。所以，由經典構成的文學史是個文本，處于不斷被創造的狀態。當前，女性批評的發展要求發掘沉寂的女性文本，建立女性文學史，通過了解幾個世紀來的女性文學來認識當前的女性問題。這個過程也將是女性文學上升為經典文學的過程。

觀察二:人們學習閱讀小說，并不是在學習文本，而是在學習各種模式。童年時學習的閱讀方式、了解的小說類型往往使人形成固定的閱讀模式，限定了人們對其他小說的期待。女性小說遭遇貶抑，并不是乏善可陳，而是不符合男性經典的模式。闡釋語言與語言運用一樣，均有性屬差異，習慣了男性經典模式的讀者很難接受女性語言模式。然而，女性讀者能夠掌握男性文本的策略說明，男性通過學習也可以成為理想的女性文本讀者。

觀察三:評價小說的美學標準并非恒定不變，應修正當前美學及相應批評方法中存在的固有成見。影響美學判斷的要素是讀者的美學回應，即作品能夠勾起讀者對過往人生的記憶，產生共鳴。男性由于遠離廚房，往往先入為主地認為廚房里的一切微不足道，繼而很難認同“廚房小說”的美學價值。美學之爭的本質是評判語境的不同，固定的閱讀模式排斥相異語境的小說。女權批評的重任之一就是打破學術界的美學成見，建立新的美學標準。

克羅德尼的三點觀察，動搖了學術界長期以來的固化思維和學術歧視，是女權批評的理論核心，亦是今日女性研究成就斐然的基石。在女權批評方法上，這篇文章的影響同樣深遠。女權批評在具體實踐中，使用方法不統一，被指責缺少系統性、連貫性，構成雷區中最具破壞力的威脅。由此，克羅德尼提出女權批評多元論，認為女權文學批評“比任何保持一貫性的流派或目標一致的群體更具有策略互換性”(Kolodny，1980:17)。女權批評不是要生成單一的閱讀方法、僵化的批評步驟，更不是要規定如何建立無性別歧視的文學經典，而是要開啟生機勃勃的多元機制，運用多種分析策略，避免對文本進行簡單的、排他的、武斷的闡釋。

受克羅德尼多元論的啟發，女權主義積極地與各種批評理論結合，出現了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精神分析女權主義、生態女權主義、激進女權主義、社會主義女權主義、有色人種女權主義等多個分支，各綻異彩。20世紀后半期是個批評理論層出不窮的時代，在這理論喧囂的大環境中，女性研究能夠一枝獨秀，平穩走過半個世紀，與克羅德尼的多元思想、與女權批評的開放姿態不無關系。

三、結語

卓越的思想是無價之寶。克羅德尼的先鋒思想喚醒了人們長期以來對自然的錯誤認識，修正了征服思維控制下的肆虐自然行為，同時解構了傳統的閱讀模式，為女性文學發展拓寬了空間。美國學界先后授予這位不平凡的女性文學評論家、生態批評的開拓者以崇高的榮譽。1998年，克羅德尼成為第一位獲得現代語言協會“榮譽學者”殊榮的女性。2002年，哈伯爾獎章評選委員會授予克羅德尼“美國文學研究終身成就獎”。朱迪絲·費特里致頒獎詞，中肯地稱贊克羅德尼“改變了我們對‘荒原’的理解;在美國文學領域中，為女性批評爭得一席之地”，并坦言克羅德尼對后人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Fetterley，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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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Fetterley，Judith．Hubbell Medal 2002:Annette Kolodny［EB/OL］.http://als－ mla．org/HMKolodny．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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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The Land before Her:Fantasy and Experience of the A-merican Frontiers，1630 －1860［M］．Chapel Hill:U of North Carolina P，1984．

［11］The Lay of the Land:Metaphor as Experience and History in American Life and Letters［M］．Chapel Hill:U of North Carolina P，1975．

［12］Acceptance Speech of Hubble Medal 2002［EB/OL］．http://als－ mla．org/HMKolodny．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