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紅
(閩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系,福建 漳州 363000)
大公司及其管理的層級組織是現代產業活動的基本形式。組織形式多樣,業務范圍廣闊,領薪經歷階層掌握著大公司的管理權,居于市場經濟運行的中心地位。從19世紀晚期開始,廣泛使用于產業運營,并最終在美國的鐵路、能源和鋼鐵等許多基礎產業部門引發了管理革命。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市場經濟發展的歷史走向新拐點,美國對大公司的管制具有其特定形式與歷史內容。整個19世紀到20世紀初,政府的管制反應與大公司成長幾乎同步,這是近代以來產業經濟發展的內在歷史邏輯。公共制度也在規范產業發展與技術變遷所致令人敬畏的經濟力量。近代不同大國因不同的歷史與文化傳統,管制途徑也大相徑庭。
美國對大公司崛起后的管制,與歐洲國家的經歷完全不同。表面上看,管制政策充滿悖論。有著強大個人主義傳統的國家,無政府主義、地方主義、對積極國家的敵意,都發展成合法且以法令管制的廣泛體系。在巨型合并公司誕生的溫床上產生了一個管制體系,該體系更為積極地扶植小單元競爭,托拉斯的領地變成反托拉斯的領地。
19世紀絕大多時間內,美國的經濟政策與法國和英國都不相同,但它同樣也提倡自由主義和放任自由的經濟理論。從殖民地時期開始,遵循英國的普通法傳統,均以立法“特許”成立公司。美國《普通公司法》也只僅僅讓“特許”成為一項行政形式而已,對公司內部事務幾乎沒什么限制。放任度很高的1899年《新澤西公司法》進一步自由化,以致“公司的行為和環境,企業都被視為私人事務而非公共事務”。相互沖突的經濟利益與黨派政治的多元角逐,培育了立法與司法監督的穩定性,這種監督基于州的特許權威,且基于州保護公共健康、公共安全和公共福利的公安權[1](P410-420)。
獲得自治的內在壓力與追求收益的外部壓力之間的矛盾,共同建構著公司組織。這兩種管理傾向存在不可避免的沖突,但這種矛盾體在不具備歐洲相似性的美國,卻獲得了巨大規模和強大影響力。部分是由于大公司在美國發展的速度之快與其獲得規模之大。經濟生活中的劇烈變遷感,在美國社會生活中要比歐洲強烈得多。更多的是,公司管理革命在美國出現時,沒有伴隨傳統的封建主義以及社會與政治等級制度。19世紀的自由主義觀念和自由放任政策,在美國處處都受到清教價值觀念的抵制。大公司的發展沒有更快,也沒有開拓到更遠的地方。最終結果是管制政治和一整套管制體制的出現,而且這一體制的特征獨一無二。
鐵路公司是美國最早的大公司,鐵路管制也是最早的大型管制戰場。從1820年代到1870年代,州、縣和鎮在為鐵路擴張提供政策補貼和尋求管制并緩和擴張影響之間搖擺不定。當19世紀晚期的兼并讓鐵路公司真正成為美國的大公司,管制也隨之成為國家政治層面上的問題。美國工業文明產生的這種強大經濟集中力量,開始受政治制度限制。
1887年,美國國會通過《州際商務法》,來實現已試探20年的聯邦鐵路管制政策。法令規定了歧視性收費的懲罰辦法,并建立“州際商務委員會”,有權調查并起訴侵犯者。隨后,鐵路公司繼續擴張并實施兼并,新的管制法令也增加了。1903年的《埃爾金斯法》專為整治惠顧大客戶的運輸回扣行為;1906年的《赫伯恩法》給了州際商務委員會確定回扣費的權力。
鐵路行業包含多元的利益沖突,競爭激烈。有些大鐵路公司希望聯邦管制,意圖替代收費斂財的方式提供服務,因為法庭拒絕執行。其他公司則支持州監管,當然有的鐵路公司反對任何管制,不論是州管制還是聯邦管制。小鐵路公司常常與大鐵路公司發生利益沖突。商業、農業、工業運輸集團對管制的態度,隨著鐵路服務所及范圍、地點和規模不同而變化。鐵路勞工聯合會與公眾觀點一般都受到重視,州鐵路委員會、州立法者、國會與總統、州際商務委員會還有州與聯邦法庭,這些管制者的態度也極大地影響著管制政策的執行。美國的鐵路管制系統其規模和管理范圍很引人注目,但也由于不能提升國家鐵路系統管制的穩定性、合理性以及有效性而受人責難[2]。
州際商務委員會的管制效果表明,國家行政管制在二元聯邦制政治實體中,取得實效困難很多。在該委員會誕生后的10年內,鐵路公司的運營規模、系統復雜性、公司間的激烈競爭等對委員會權力的束縛,限制了它的影響力。該委員會從一開始就接受了司法模式,而不是行政管理模式。第一任主席托馬斯·庫利宣稱:“這是一個新的法庭,而且他們又給美國的法律實體鋪設了一個新基礎。”美國的憲政分權體制要求,美國政府不要過重地承載這樣的經濟管理任務,但這更不可能。因為負擔越重,導致的權力集中、腐敗還有浮巧就越多。
類似環境催生了《謝爾曼法》的誕生。使用托拉斯和后來的控股公司,以繞開州法禁止一個公司在另一個公司持有股票的規定,這引發公眾對公司權力的擔憂。托拉斯是“一個完美的法律工具,但有一個令人困擾的模糊點”。1887年有人評論說,“標準石油已成長為國家政府之下比其他組織都強有力的公司”。一般而言,在公眾眼里,托拉斯就是“巨型的、不負責任且身份模糊的”公司組織,它們成為公眾、立法和司法廣泛關注的目標。到1890年為止,10個州通過了《反托拉斯法》,6個州的最高法院宣布托拉斯協議非法,因為其壟斷、共謀限制貿易或抵制公共政策。1890年國會通過《謝爾曼法》,宣告“以托拉斯形式限制貿易的任何合同聯合與共謀,均為非法”。對經濟組織的首次制度管制表述形式,其表達言辭的模糊性,更多依靠法庭去解釋,確定該法是否被違反,而不是行政機構決定,不確定性是該法案最大的缺陷。
《謝爾曼法》起初的法庭適用情況表明,作為一個管制工具,并不比《州際商務法》更有效。在1890年代,司法部缺乏人手、資金,無意強勢起訴大公司,法庭嚴重限制了該法案的適用效果。他們堅持認為,一個公司不用違法,就可主導所在經濟部門,法庭創造出合法商業行為與“非法”商業劫掠間的區別。在1895年的“E.C.Knight”案判決中,聯邦最高法院堅持認為,盡管美國制糖公司擁有超過全美國90%的制糖能力和份額,但沒有違反《謝爾曼法》,因為它只涉及糖加工,而沒有涉及州際商務。在1897-1899年的一系列判決中,法院的立場很清楚,《謝爾曼法》主要用于抵制貿易與定價卡特爾。
19世紀末對大公司管制的公共法令在美國出現。與歐洲相比,普爾、托拉斯和卡特爾在美國很少有或根本就沒有合法地位,但控股公司,尤其是加工公司是可以被接受的企業聯合組織。盡管創建了“州際商務委員會”,管制主要通過訴訟和法庭判決,而不是通過行政命令。管制的形式主要是法令,如《州際商務法》和《謝爾曼法》,以及持續的密集式訴訟來實現,這表明公眾對大公司的廣泛質疑;管制功能反映出利益多元性、大公司的政治權力、管理型國家的弱點等很多問題。
1900年后,美國的管制目標更加清楚。1900年的聯邦法庭觀察到,法律政策保護競爭,《謝爾曼法》的根本目標保證機遇平等,并保護公眾抵制壟斷破壞競爭。但就在這一時期,美國的大公司才真正具備了現代形式。實際上,管制法令如何應對公共政策理論與經濟現實之間的不一致,這是一個長期磨合的過程。
一戰前夕,關注大公司的規模、組織結構、市場行為及其市場控制權,這些要素在美國公眾心目中占據中心地位。1905年,詹姆斯·布萊斯觀察到,對于美國政治中的主導問題,歐洲卻討論最少:限制產業聯合的正當性與資本主義的重商主義聯合。這是對美國公司合并規模與速度的直接反應,也是對社會變遷廣闊性及其引發社會不適的反應。禁止或限制移民、種族隔離合法化以及環境保護運動,這些都是具體政策表現。這一更大的話語背景,解釋了20世紀早期反托拉斯的管制目標在美國為何要比西方其他國家更加強烈。
1900年出現的大量托拉斯文本,可被分為兩個思想流派。一方視公司合并為社會發展專業化的表現,并呼吁出臺產業公司自由競爭制度;另一方將大公司看作獲取巨大社會效率、降低生產成本、促進勞工安全的進步力量。總體而言,美國的管制政策既非對大公司完全敵意,又不是保護性的,甚至該類管制政策可被視為對充滿變化的經濟系統的復雜反應。小威利·B·魯特里奇在1937年總結了20世紀早期美國管制政策發展的路徑,“在半個世紀內,聯邦政府一直擴張對公司的控制權”[3](P337)。
司法為世紀之交的兼并運動搭就了舞臺,同樣促成了它的結果。聯邦最高法院1904年“北方證券公司案”判決首次表明,一家控股公司在《謝爾曼法》面前會很脆弱。因此,據法庭建議,公共效用公司合并,可獲《謝爾曼法》豁免。但同時,《謝爾曼法》的使用率也翻倍增加。司法部的管制功能因創建“反托拉斯局”得到強化。
聯邦最高法院“標準石油公司案”和“美國煙草公司案”判決,是一戰前美國反托拉斯法適用的兩個重大案件。迫使兩個最大的聯合控股公司拆分,各自分離,理論上成為相互競爭的公司。更有意義的是,法庭在適用《謝爾曼法》時接受了“合理原則”,意味著大公司的行為,而不是規模或所控產業的比例,成為決定其非法與否的依據。靈活、動態,具體過程高度復雜且高水平的適用技巧,將成為今后美國執行反托拉斯法的特征。
“美國煙草公司案”很好地表明,管制如何根據新技術、管理結構和大公司的營銷環境而變化。判決讓每一公司其品牌被其他公司所擁有,或通過其他公司中的某一項獲得他自己的品牌。后面花了很多力氣確認這些新公司的品牌、物流設備以及利潤率,足以在公平條件下與其他公司進行競爭。其實,美國煙草產業獲得了根本性的寡頭壟斷特征。這也是管制在其特征上更為復雜、且在其結果上更難以預料之處。
1914年,《克萊頓法》和《聯邦貿易委員會法》在美國大公司形成期的末期獲通過。《聯邦貿易委員會法》使“商業中不公正的競爭辦法”像《謝爾曼法》中“限制貿易的合謀”一樣非法。更為重要的是,這是行政監督現代大公司的一部特許法令。“聯邦貿易委員會”作為政府的專業機構,首次被賦予如此寬泛的權力去調查大公司的組織結構、交易實踐、行政管理以及公司的經營關系等,并簽署在法律上可執行的終止令。像《克萊頓法》一樣,重點更強調公司市場實踐,而不是大公司的組織結構。到1914年為止,管制的政策框架已經形成。公共政策的靈活性越來越大,法史學家詹姆斯·威拉德·赫斯特在評論美國三代反托拉斯法后總結說,“最根本的問題,是缺乏界定清楚、內容全面且可持續執行的管制計劃,以控制私人經濟權力集中”。
這種不確定性不僅取決于大公司的政治和經濟權力,而且取決于角逐的利益范圍和種類。像赫斯特指出的那樣,“增長中的經濟多元性導致競爭中特殊利益及其多元化發展”。在鐵路和公路之間,煤炭和石油生產者之間,在爭取顧客的新產品生產者之間,技術變遷給它們帶來商業競爭的新形式以及管制壓力。用赫斯特的話說,“毋寧說管制形勢對優點說得太過,以致不能對公共利益的存在做出固定判決”[4](P218)。美國經濟的規模和大小以及政治與法律程序的非集權化特征,讓平等競爭變成美國管制系統獨一無二的重要特征。
[1]Morton Keller.Affairs of State:Public Life in Late Nineteenth CenturyAmerica[M].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77.
[2]Ari& Olive Hoogenboom.A History of the ICC:From Panacea to Palliative[M].New York,1976.
[3]Wiley B.Rutledge,Jr.,Significant Trends in Modern Incorporation Statutes[M].Washington University Press,1973.
[4]James W.Hurst,Law and the Social Order in the United States[M].Ithaca Publishing House,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