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柱
(天津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天津 300191)
生活是當今哲學所關注的重要對象。從生活角度理解哲學、闡釋哲學,使哲學回歸生活、回歸現實是當今哲學發展的大勢所趨。馬克思曾說:“哲學非常懂得生活”[1]123。這一論斷至少可以表明:馬克思所理解的生活與哲學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生活不僅僅是哲學的研究對象,而且,哲學很善于把握生活。何為生活呢?馬克思在其著作中沒有給生活下過嚴格的定義,但他的許多表述都反映了對生活的理解。例如,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說:“生產生活就是類生活,這是產生生命的活動,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活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2]46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認為,“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2]79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提出了物質生活、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并指出了物質生活制約著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此外,馬克思還有許多關于“生活方式”、“日常生活”等的論述。由此可見,馬克思對生活的理解相當豐富,生活的涵義也非常廣泛,它是一個總體性的哲學范疇,包含了人的活動的方方面面,可以理解為人們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的領域中從事各種生命活動的過程及其結果的總和,這種“總和”構成人的完整存在,“而人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2]72縱觀馬克思對生活的理解可以發現,馬克思的生活觀不同于傳統哲學和現代西方哲學對生活的理解,是建立在新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生活觀,是一種新生活觀。它所指稱的生活具有屬人性、現實性、歷史性和全面性等多重特質。
馬克思在談及生活時,首先把生活的主體指向了人,指出只有人才有生活,離開了生活人就不能存在,人的存在就是人們的實際生活過程。人的生活和動物的生命活動是不同的。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同一的,而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人的本質正是通過人的活動所體現出來的,是一種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動物活動只是本能的,它只能順應自然、順應環境去生存,而人則能按照兩種尺度去生活:一種是外在尺度,即人們在生活中能充分考慮客觀條件和客觀規律的制約,按照客體對象的屬性和規律生活;一種是內在尺度,即人能根據自身的生存、發展需要,把自己的理想、目的、要求等融入到客體中去,使客體轉化為“為我之物”,同時使人的本質力量得到確證,實現人的發展。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人的受動性一面,更重要的是體現了人區別于動物式生存的能動性和創造性。所以,動物是不懂得生活的,它們絕不會“為了自己的某種需要和為了這種需要的器官做事”[3]286,只能是在生存本能的驅動下一貫地存活。只有人才能生活,他能夠根據自身的需要有目的、有意識地活動。從這種意義上說,生活是人區別于動物的一種特性,生活是人的專屬,具有屬人性。
費爾巴哈也談到過生活,并且也強調生活的屬人性。但是,他所說的人卻與馬克思不同。他指出:“人在世界上之最初出現,……只歸功于感性的自然界”[4]214,認為人與動物一樣,是自然界的產物,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自然人。人的本質只能理解為類,“是一個能意識到普遍性的普遍者,是自我意識的類”。[4]206正是這種意識,把人同動物區別開來。他認為,只有能把自己的類作為對象的生物,才能有這種意識,費爾巴哈又進一步把這種意識歸結為理性、意志和愛。這三者結合起來就是人的最高本質。無疑,費爾巴哈對批判唯心主義關于人的抽象理解方面具有重要的啟蒙意義,但是他卻無視人的現實性,導致了他研究人的目光始終集中于人與自然或人自身身上,至多達到的只是對單個人的直觀的理解,因此,費爾巴哈“還從來沒有看到現實存在著的、活動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且僅僅限于在感性范圍內承認‘現實的、單個的、肉體的人'”[2]78,不了解人的社會屬性。而馬克思指出,人不僅具有自然屬性,更重要的是具有社會屬性。“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60人不是一個單子式的存在,從一出生開始,他就存在于各種社會關系之中,正是社會關系的存在才真正確證了人的本質,使其超越了動物的本能存在。因此,自然屬性只是人存在的生理基礎,社會屬性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所在。正是因此,人的生活才充滿了意義,世界才不是自然存在物的集合,而是人的生活世界。所以,馬克思所說的生活的屬人性,只能是屬于集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于一身的人,而別無他人。這一點上也顯示出在生活觀上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超越。
西方傳統哲學也注意到人的生活問題,他們認為人的生活都是由“理念”、“神”、“絕對精神”等所創造和決定的。人不是生活的主體,而是旁觀者,人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也不是一種現實的生活世界。作為西方傳統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對生活的認識具有典型性。他認為,哲學是一個抽象王國,自然界和人類歷史只不過是絕對精神外化的結果。現實的人在現實世界中所形成的純主觀的東西,諸如觀念、理念、精神等是生活的主體,而現實的人、自然以及人的感性活動卻成了客體或附屬。所以,主客體之間的關系被絕對地顛倒了。人的自我對象化的感性的、活生生的活動則變成了想像中的活動,成為了一種被抽象化掉具體內容的純粹形式的活動。所以,在黑格爾看來,人們的現實生活本質上不過是絕對精神外化的結果。
費爾巴哈批判了黑格爾的思辨哲學,恢復了唯物主義傳統,主張以自然界和人為出發點來研究哲學,然而,他始終沒有找到一條由抽象王國通往現實生活的道路。在他看來,人只是“思維著的、愛著的、愿望著的存在者”[5]173,而非現實的存在者。他根本不了解現實生活世界的物質性的內容,脫離社會實踐活動抽象地談論人,不能正確認識人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關系。馬克思評價費爾巴哈說,費爾巴哈在對現存事實進行哲學推論的時候,達到了一個哲學家一般能夠達到的地步,但他始終沒有超出與他同時代的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因為他始終把抽象、思辨的觀點看作是支配現實世界的動力,把對現實世界的改造歸結為對人們思想意識的改造,并且相信,只要訴諸于理論批判就能使現存的世界遭到毀滅。
馬克思不同于傳統的西方哲學家,他把自己的研究對象集中于現實世界和生活,而不是停留于純粹的思想中。在他看來,以往的哲學都是從天國到人間,而他的哲學是從人間到天國,顛覆思辨哲學的思維方式。馬克思哲學視界的轉換不僅使之超越了舊哲學,而且也為他闡釋現實生活世界奠定了基礎。他認為,生活不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2]73,而是活生生的、現實的過程。
首先,生活的主體——人不是虛幻的、抽象的人,而是現實的人。生活本質上是人的生活,人是生活的主體,沒有人也便無所謂生活。但是在對“人”的理解上,哲學家們都眾說紛紜。傳統哲學從實體本體論的思維方式出發,認為人有前在的、與生俱來的本質。要把握人就必須先把握這種本質。依照這種理解,人就成了某種抽象化、實體化的東西,無論在其前面加上多少“現實”字樣,它仍然是虛幻的人,而非現實的人。只有馬克思把現實的人作為了理解全部人類歷史和人類活動的前提。“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2]66-67,“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2]73。作為對象性存在物,作為從事實際活動進行物質生產的存在物,人是感性的、實在的,而非抽象的、虛幻的。馬克思對人的現實性的定位使生活的主體具有了現實性,是生活具有現實性的應有之義。
其次,生活的實踐基礎具有現實性。在馬克思看來,理解生活既不能像以前的舊唯物主義一樣從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著眼,也不能像唯心主義那樣只從抽象的精神活動著眼,而是應該把它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人的實踐活動生成了現實生活。如果沒有連續不斷的實踐,就沒有人類生活的現實基礎,也不可能出現社會的進步。實踐活動作為人的感性活動,是以現實的人為起點的,人們在以往時代創造的現實基礎之上通過實踐活動推動著人類歷史向前,并為下一個時代人們的生活奠定新的現實基礎。所以,人們的生活過程就是人們從事實踐活動的過程。實踐活動就是現實生活之所以存在的根本依據,“它哪怕中斷一年,……不僅在自然界將發生巨大變化,而且整個人類世界……也會很快就沒有了”[2]77。
再次,生活賴以存在的前提條件是現實的。馬克思認為,人們的生活總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質基礎之上的,是在不受人們任意支配的一定的界限內展開的。這一界限就是生活得以存在的前提,它總是先于現實的人而存在,在對象化人的過程中,也被人所同化。人們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從來就有的,也不是純天然的,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所以,人們在認識和改造世界時,首先遇到的就是一個最具現實性的問題,即社會歷史發展所形成的或遺留下來的物質基礎。人們必須在現有的物質基礎上生產、生活。這也是生活之所以具有現實性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馬克思看來,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是對某一時段、某一范圍的具體生活特點的描述,生活是一個不斷生成、發展的過程,處在不斷地運動變化之中,具有歷史性。對于生活和歷史發展表現為一個過程,黑格爾曾在《歷史哲學》中有所論及,他指出:“世界歷史無非是自由意識的自我進展”[6]18。馬克思拋棄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思想,改造了其歷史觀念,提出“世界不是一成不變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7]240,最終形成了對世界、生活的歷史性的科學認識。
生活的歷史性首先表現在生活的受動性方面,即生活是受一定社會歷史條件制約的。唯心主義在考察人的生活時,總是從一種抽象的觀念出發,先驗地設定生活條件、生活方式,抽象地談論人的存在和生活狀況。馬克思則是把生活與客觀的生活條件聯系起來,認為生活條件是人生活的客觀前提和基礎,它決定了人的生活狀況。每一代人都必須在既有的歷史條件下生活。“歷史的每一個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力總和,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歷史地形成的關系,都遇到前一代傳給后一代的大量生產力、資金和環境。”[2]92其次,生活是一個不斷生成的過程。馬克思的歷史觀區別于以往一切歷史觀的根本點在于它不是從觀念出發解釋實踐,而是從實踐出發解釋觀念的東西,并把實踐看作是全部社會生活的本質和基礎。在馬克思看來,人與世界的關系就是現實的人與現實的世界以實踐活動為中介所形成的關系。在實踐活動中,人一方面依賴于客觀世界,另一方面又同化改變著客觀世界,實現著人與世界的雙向對象化。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人改變了環境,同時也改造了自己。“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2]55生活世界的不斷生成、變化就是實踐活動的結果。實踐活動的不斷變化、發展,決定了生活不可能是一個暫時、停滯的過程,而是一個變動不居、生生不息的不斷生成的過程。
再次,生活的發展具有階段性,馬克思提出,決定人類生活狀況的因素有很多,例如自然環境,人口種族等,但最重要的是生產方式,它從根本上制約著人們的生活狀況。“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8]32由此推斷,不同的生產方式會產生不同的生活。例如,原始社會的生產方式會產生原始的生活,奴隸社會的生產方式會產生奴隸制生活。依此類推,還有封建制生活、資本主義生活、社會主義生活和共產主義生活。這些不同的生活體現了不同社會、不同歷史發展時期人們生活的特點,呈現出階段性特征,而從整個社會歷史發展的過程來看,生活也無疑是一個逐漸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過程。
正如前文所言,馬克思所理解的生活概念是一個總體性范疇。他認為人的生活是豐富、完整而且全面的。“一個人,他的生活包括了一個廣闊范圍的多樣性活動和對世界的實際關系,因此是過著一個多方面的生活”[3]24,這種總體的或多方面的生活作為人們的實際生活過程,不僅包括日常的衣食住行以及圍繞衣食住行所展開的物質生產生活,而且還包括更為高級的文學、藝術、宗教等精神生活;人的生活也不只是幾種形式的簡單重復,而是生活方式的日趨多樣、生活內容的不斷豐富、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的過程。這一過程逐步推進,帶來的必然是人自身的不斷完善和發展。所以,馬克思所理解的生活是人不斷創造自身的活動,是一種全面的生活。
馬克思從現實生活中人與世界關系的角度出發,把生活進一步地區分為個人生活和類生活。其中,個人生活主要是以處理個人與自身的關系為內容,個人與自身的關系實質上就是個人與自身生命的關系。人是肉體和精神的統一體,肉體遵循自然界的必然規律,精神則有自身的發展規律。只有處理好二者的關系,正確看待生命,才能達到身心和諧,全面發展。可以這樣說,人與自身的關系、與生命的關系直接影響著人與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普遍存在著人與自身關系的矛盾,人的身心發展不協調,以致于形成了人的自我異化狀態。一個本身處于異化的人怎么能處理好與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呢?所以揚棄異化才能走進真正的個人生活。這種生活能夠促進人的身心全面發展,使人的潛能全面地發揮。
另一種生活是類生活,它主要以處理個人同自然與社會的關系為內容,可以稱作是自然生活和社會生活。在現實中,人的自然生活首先是以自然的存在為前提的。但是,這種自然并不是一種自在的、與人無關的自然,而是進入人的實踐視野中的人化自然。在這種意義上,人離不開自然,自然也離不開人。一方面,人來源于自然,其生存和發展也依賴于自然。“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現在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生活。”[9]95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至于死亡而必須與之交往的人的身體。另一方面,自然只有納入到人的實踐活動,才能進入人類歷史,否則,它只能是以自在形式存在,對人而言沒有任何意義。自然與人相互作用的過程是一個雙向對象化的過程,自然在成為人實現自我發展工具的同時,也在制約著人。所以,人必須與自然建立一種和諧關系,在利用自然為自身服務的同時,還應該使自然得以再生和可持續發展,否則人就會遭到自然的報復。只有如此,才能為實現人的美好生活創造有利的條件。
社會生活是人與社會相聯系的類生活。在現實生活中,人與社會是相互制約、不可分離的。一方面,社會制約著人,人離不開社會。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來說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社會性正是人之所以成其為人的真正原因。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另一方面,人也制約著社會。社會不過是處于相互關系中的個人,社會本身也就是處于社會關系中的人本身。社會是以一定物質生產活動為基礎而相互聯系的人們的總和。人是社會的主角,沒有人的存在,社會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據。由此可見,在現實生活世界中,人與社會是相統一的,既找不到離開人的社會,也找不到離開社會的人。人的現實生活便是在社會與人相互聯系,共同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地創造、發展和完善的。
[1](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2](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5]陳先達.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6](德)黑格爾.歷史哲學[M],王適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
[7](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8](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