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勝
(常熟理工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今年是李大釗(1889-1927)英勇就義八十六周年紀念。李大釗先生光輝而短暫的一生,留給后世的文字上、精神上的遺產是豐厚的、多方面的。他集導師、學者、職業革命家于一身,把學問、生命和國運民生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其真知灼見至今仍能給人以有益的啟示。
1918年1月,應蔡元培先生(1868-1940)之邀,李大釗就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即館長)。當年,因受俄蘇“十月革命”取得勝利的巨大影響,也由于李大釗實際參加《新青年》編輯部工作,使得1919年的“五四”運動,由北大學生引領了時代潮流,李大釗又是該運動的實際領導人之一,使北大圖書館理所當然地成為進步青年研究學習、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陣地,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活動舞臺。
在深研政理、求達于真理的同時,李大釗也積極思考著現代圖書館事業的作用及其意義。1919年,他的《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圖書館二周年紀念會上的演說辭》(以下簡稱《演說辭》)就是一篇以平實的語言,既言簡意賅、又內涵豐富地闡明他的主張的經典文獻。其要點對草創期中國圖書館學的理論建設具有奠基作用。我把其要點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
李大釗在《演說辭》中指出:“圖書館和教育有密切的關系,和社會教育更有關系”;“想教育發展,一定要使全國人民不論何時何地都有研究學問的機會”,但是“想達到這種完美教育的方針,不是依賴圖書館不可”。[1]
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中國圖書館建設正處于初創時期,一些留學歐美、日本的社會學者、教育工作者在學習考察國外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發展的同時,驚異于西方社會經濟的發達,科技教育的先進,“國民知識之進步”,受教育程度之高,人才之眾多,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竟是與圖書館事業的發展有著密切關系。
1917年,我國第一位留美學習圖書館學的職業圖書館學家沈祖榮先生(1883-1977)在歸國演講中,對圖書館的社會性、全民性與公益性以及與教育的關系作了很有說服力的表述,他說:“圖書館者,國民之大學也。益國民不能進入大學受課,而無不能入圖書館閱書”,“查美國教育如此發達,而猶不能使盡人入校受業……惟圖書館則職業余暇,皆可隨意誦習。是可知教育普及問題,非圖書館不足以竟全功”。[2]
這種關系之認識,對于曾負笈日本,當時又在北大供職圖書館主任的李大釗當然深有同感。然而,他的思考卻應該是更為憂憤深廣的。其因由一方面是時局艱危,袁世凱稱帝失敗之后,北洋軍閥派系戰爭不斷,擁兵割據,急劇走向反動,而帝國主義列強,則虎視耽耽,企圖覬覦并鯨吞中國。在此風云變換紛亂不堪的中國,民生的痛苦,可謂已達極點。李大釗認為:“要改變貧窮積弱的中國,‘老大中國’欲自立于列強環伺的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復活再生為‘少年之中國’。而青年自覺是‘老大中國’復活再生為‘少年中國’的希望所在”。又說:“青年之自覺,一在沖決過去歷史之網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縛現在活潑潑地青春之我”。[3]
啟發青年自覺的最好方式,則在于廣泛地借助于全社會的力量,開展與實施社會教育,其中圖書館不僅是社會教育的一種,它實在是社會教育的中心。在踐行過程中,李大釗以圖書館為活動中心,運用圖書、編輯出版雜志、研究會、讀書會、演講會等形式,廣泛開展各種旨在動員、宣傳、教育青年,普及馬克思主義理論,提高思想覺悟的活動。我們可以李大釗1918年的活動為例:1918年1月就任北大圖書館主任,同時參加了《新青年》編輯部,開始投入新文化運動并著手研究馬克思主義,撰寫《我的馬克思主義觀》;6月發起建立少年中國學會,學會于1919年7月1日成立,李大釗被推舉為《少年中國》月刊編輯主任,提出“本科學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造少年中國”的辦刊宗旨;11月15日在天安門前的演講大會上演講《庶民的勝利》,論述十月革命的偉大意義,認為這將是“二十世紀中世界革命的先聲”。同年,在北大組織馬爾格斯(即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青年學生身上深切看到“新青年的創造能力”,展望著二十世紀人類“共同覺悟的新精神的勝利”。
據張申府先生(1893-1986)回憶,李大釗任圖書館主任后“對圖書館的業務工作進行了一些重大的調整與改革,并開始注意收集有關馬克思學說的書籍以及俄國十月革命以來的著作”,他那兩間主任辦公室“也就成了一時新思想運動的中心、大本營”。[4]
李大釗長子李葆華(1909-2005)這樣回憶北大時期的李大釗:“父親關心青年,青年也樂意和他接近。他每月一百二十元的薪水,多一半接濟了貧寒學生。父親比周圍的學生也就年長七八歲,一見到小兄弟們奮發向上,他就很高興,并給予鼓勵,大家都把他當作老大哥看待。父親周圍的學生,如鄧中夏、高君宇,日后都成為共產主義小組、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5]
在李大釗留給后人的墨寶中,有一副集句對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遒勁有力的字體既寫盡了李大釗一生的精神與品格,也寄寓著對中國知識青年的殷切期望。李大釗所開創與培育的這種北大圖書館精神就是要把青年的求知、閱讀、生存教育和尋求改造中國的艱苦實踐與社會使命感結合起來,“以破壞與創造,征服與奮斗為青年專擅之場,厚青年之修養,暢青年之精神,壯青春之意志,礪青年之氣節,鼓舞青年中華之運動,培植青春中華之根基。[6]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中國抗日戰爭處于最艱難的時期,圖書館事業遭到嚴重的摧殘與破壞。即使如此,許多有識之士仍然堅守在圖書館工作崗位上,在建立抗日統一戰線的總目標下以實施社會教育和保衛整個社會為宗旨,同仇敵愾,喚起民族覺醒,增強民族自信力,提出這一時期圖書館社會功能、任務除“養成求學習慣”外,更重要的還有“訓練公德心”、“培養團結力”、“養成現代國民”、“灌輸民有民治民享觀念”等,指出“圖書館工作,既為促進社會改進之重要工具,負圖書館教育責任者,自應隨全國抗建工作各部門而奮斗,以完成其使命,凡我同志,其庶勉旃!”[7]
激昂慷慨、意蘊殷切的言辭,實乃北大圖書館施教目標之賡續與發揚。
李大釗認為:“圖書館有兩種:一是社會的,一是學校的。社會圖書館的對象是社會一般人民;學校圖書館的對象是學生。”[8]他著重對學校圖書館作了個案研究,一是因為他熟悉高校,任職于高校;二是因為他重視高校重視青年學生。
他認為大學是精英與人才的薈萃之地,是培育進步青年的搖籃。高校學生有理想、有抱負、肯學習、不保守、無疑是社會的中堅力量。要使他們了解社會、了解中國、了解學科、學以致用并擔當起改造社會、服務社會的重任,必須摒棄傳統的單純傳輸知識的被動的、死板的、毫無個性的書蠹式的讀書方式,而采用積極、主動的、理論聯系實際的、研究性的讀書方式。無論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習也好,抑或對哲學、經濟學、歷史學等各學科領域的學習也好,概莫能外。也就是從這個意義上,李大釗認為,圖書館要完成它的教育功能或教育職能,它的任務就不能僅限于“保存書籍”或成為“藏書的地方”,而是“要使各種書籍發生很大的效用”,一言以蔽之:“圖書館是研究室。”[9]
李大釗在北大圖書館倡言研究,推進學術,在改革圖書館管理與教育方面身體力行。他在北大圖書館主事期間,還兼任著北大歷史系教授。他重視歷史研究,認為把握歷史發展規律,樹立科學的歷史觀也是人生最基本的素養之一。在《史學與哲學》、《研究歷史的任務》、《史學要論》等文中,他以馬克思唯物主義史觀強調研究活的歷史,認為“歷史是有生命的、活動的、進步的;不是死的、固定的”。[10]“新的歷史觀卻給我們新鮮的勇氣,給我們樂觀邁進的人生觀”,“我們的新時代,全靠我們自己努力去創造”。[11]這些思想無疑給那苦難深重年代的青年,吹拂去了陣陣清新涼爽的新文化運動氣息。
當年,李大釗還十分重視新聞報刊在傳播新思想,喚醒國民精神,摧毀舊文化思潮中的戰斗作用,曾先后參與《新青年》、《晨鐘》、《少年中國》等雜志的編輯出版工作,有著自己一以貫之的編輯思想,反復強調新聞事業的社會性特征,指出“我以為新聞事業,是一種活的社會事業”;“新聞是現在新的,活的,社會狀況的寫真”。[12]值得一提的是,李大釗在1922年北大校慶25 周年的《紀念感言》中,對這一屆紀念活動的學術含量不足直言不諱地提出了批評,感慨紀念活動中“游藝、展覽和演講,固然是很有趣的事”,但“值得作一個大學第二十五年紀念的學術上的貢獻實在太貧乏了”。[13]他熱望一個“更新的北大”的出現。
李大釗重視學術,強調研究的主張與北大“囊括大典,網羅眾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并行不悖,它必然會動搖舊學的根基,給沉寂的北大注入蓬勃的生機,隨之而來也必然引發學校教育和圖書館管理的改革。李大釗在演說中指出:
現在圖書館已經不是藏書的地方,而為教育的機關,所以和教授法有密切關系。教授法若是變更,那以圖書館也不能不變。以前舊教授法是以教師為主體的。現在不滿意這種制度,在教科書和講室以外,還由教師指出許多的參考書作學生自學的材料。按這種新教授法去實行,若沒有完備的圖書館藏了許多參考書,決不能發生效果。
李大釗曾在演講中反復強調,既然圖書館和教育,圖書館和社會教育有著如此密切的關系,它對普遍提高全民族文化水平、教育水平、研究水平如此重要,“要使全國人民不論何時何地都有研究學問的機會”。[14]
面對這樣的一種普遍性、迫切性、全民性的社會需要,那么設置專門的圖書教學研究機構、人才培養機構的任務就提到日程上來了。具體方案可以是在高等學校內利用現有師資設備“添設圖書館專科”(猶如現在的圖書館學系),也可以是利用假期“辦一個圖書館教育傳習所”(猶如現在的圖書函授、短期培訓班),以培養和培訓圖書館專業管理人員為主要任務,“使管理圖書的都有圖書館教育的知識”,這確是很有遠見卓識的舉措。李大釗再三強調,此舉“是關系中國圖書館前途的事情,也是關系到中國教育前途的事情。請諸位注意。”[15]以后的事實也證明,李大釗的這些建設性思想是深入人心的。在中國社會發展的最艱難困苦的時候,中國的有作為的圖書館工作者始終堅持愛國為民,服務社會教育的宗旨,在艱苦環境中仍然專注于公眾圖書事業的復興與建設,專注于圖書管理人員的職業操守與專業素養的提高,可謂嘔心瀝血,功不可沒。
1936年,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學與文學碩士學位歸國,歷任國立編譯館人文組編審、江蘇省立教育學院副教授兼圖書館主任、廈門大學圖書館主任的俞爽迷(1905-1986)撰文就圖書館教育的重心發表了極其精辟的意見。他認為“圖書館教育的重心,既不是館舍,又不是圖書數量之多少和質量的好壞,更不是對象”,而是圖書館的“館員”。他認為:
館員是圖書的生命——良好圖書,所藏的黃金,若要使人人得而開掘之,使人人能盡量的擇優采掘之,使人人能用最經濟、最便利的方法獲得之,則全在圖書館的館員身上,對于金礦的內容,當詳盡的指示,對于開掘的方法,當明晰的說明,然后書可盡其利。
至于在學養方面:館員學識上的豐富與兼備;品性上的和藹的態度,誠懇的動作,謙恭的禮貌,勤樸的精神,以德化人;工作上的縝密的思想,清晰的頭腦,周詳的方法,處繁的手段,忍耐的毅力等方面,都應該成為人類文明的楷模。[16]
李大釗的講演發表至今已有94 周年,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的社會公共圖書館事業、高校圖書館事業,圖書館專業教育事業及圖書館從業人員的專業素養與水平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圖書情報管理的現代科技和信息化水平也是以往任何時期都無法比擬的;圖書館服務的對象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體現圖書館工作性質特征的基本要素與核心理念卻沒過時,仍然值得我們去認真總結、回味和實踐。
〔1〕〔8〕〔9〕〔14〕〔15〕李大釗.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圖書館二周年紀念會上的演說辭(1919).//中國圖書館學會主編.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5:22-23
〔2〕沈祖榮.在報界催討樂部演說圖書館事業(1917).//中國圖書館學會主編.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國城出版社,2005:18-19
〔3〕李大釗.青春(1916).//李大釗.李大釗文集(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204
〔4〕張申府.憶守常.//回憶李大釗[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7
〔5〕李葆華.懷念父親李大釗.//李葆華.我的父輩與北京大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06
〔6〕李大釗.《晨鐘》之使命—青春中華之創造(1916).//李大釗.李大釗文集(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81
〔7〕汪長炳.圖書館與社會(1942).//中國圖書館學會主編.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5:87-88
〔10〕李大釗.研究歷史的任務(1923).//李大釗.李大釗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75
〔11〕李大釗.史學與哲學(1923).//李大釗.李大釗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45
〔12〕李大釗.在北大新聞記者同志會成立會上的演說(1922).//李大釗.李大釗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537
〔13〕李大釗.本校成立第二十五年紀念感言(1922).//李大釗.李大釗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583
〔16〕俞爽迷.圖書館與社會教育(1936).//中國圖書館學會主編.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5:8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