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建芳
(廣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離開語言這一要素,文學作品就無從談起了。美國著名小說家海明威是一位不平凡的語言大師,他的語言樸素無華,準確生動,簡潔明了。閱讀海明威的作品,就能感受到他對語言的獨特運用,體會那看似簡單,其實匠心獨具的語言設計。海明威曾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了出來。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崔道怡,1986)這就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他大膽地把原在小說創作中最為重要的部分隱藏在水面以下,隱藏了人物豐富的感情世界,隱藏了作品復雜的主題思想,翻譯海明威的風格,應該還他一個簡練。(張祥麟,2001)
A Clean,Well-Lighted Place,曹庸譯《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是海明威的一部典型的虛無主義小說,刻畫了三個主要人物:一咖啡館的兩名侍者以及一位老人。老人曾試圖自殺,獨坐在餐館里喝酒,直到深夜也未離去,侍者二人一番關于老人的閑聊表現了對生活迥異的態度,他們深陷孤獨與無助的窘境,生活無比虛無,作品反映了人物迷惘的人生。本文欲從認知語言學的翻譯觀的角度出發,對比曹庸教授和張祥麟教授譯的兩個版本進行分析,以期更好地翻譯海明威的小說。
認知語言學的基本觀點可總結為“現實-認知-語言”,即在現實和語言之間存在“認知”這一中間環節。從語言翻譯的角度來說,翻譯是以現實體驗為背景的認知主體(包括作者、讀者、譯者)所參加的多重互動作用為認知基礎的,讀者兼譯者在透徹理解源語語篇所表達出的各類意義的基礎上,盡量將其在目標語中表達出來,在譯文中應著力勾畫出作者欲描寫的現實世界和認知世界。(王寅,2007)只有將這三個環節緊密結合起來,充分考慮體驗和認知的制約作用,才能更好地認識作者,理解作品,譯好文本,實現“解釋的合理性”和“翻譯的和諧性”。
例 1:小說的名字“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
張譯:潔凈 明亮 好地方
曹譯: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
兩個譯本最大的區別在于張用了一個“好”字。干凈:沒有塵土、無污染、無污垢;潔凈:清潔;干凈。潔凈的程度比干凈深,更讓人有一種清晰舒適的感覺。小說中反復強調“干凈”和“明亮”。因為有燈所以明亮,有些人,需要一盞燈,來慰藉心靈深處的孤獨與寂寞,燈光能給他們的內心帶來一絲溫暖。“亮固然要很亮,但也必須是個干凈宜人的地方。”在紛繁、喧囂的世界中,人需要安定、潔凈,人們迫切需要借助于外界的秩序來抵抗內心的空虛與混亂。有些地方雖干凈明亮但卻不是一個宜人的好地方,這也是來源于生活的體驗,因此,張譯更準確地傳達了作者要表達的意思,讀者也是能更好的把握全文。
例2:小說一開頭交待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the cafe”
張譯:咖啡店
曹譯:餐館
中國人熟知的咖啡廳就是賣咖啡飲品的店,人們聚集喝咖啡或茶、聽音樂,閱讀、休閑娛樂場所,它恬靜、淡雅,形式簡單卻內涵深遠。在中國,餐館又叫飯館、飯店、餐廳或食肆,是讓顧客購買及享用烹調好的食物及飲料的地方,給人一種嘈雜臟亂的感覺。小說中,人們所需要的是潔凈宜人的地方,因此張的認知體驗及其譯文較為妥當,表達了作者欲描寫的現實世界和認知世界。
例3:人物稱呼的不同
The waiter,the old man
張譯:招待,老頭
曹譯:侍者,老人
文字要表現人的生命和情感,文學語言就必須最大限度地貼近生命和情感的實際。采用活潑的口語、日常用語、民間俗語,使文學語言反樸歸真是海明威的風格。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幾乎都是從事體力勞動的平民百姓,咬文嚼字不符合人物的身份,而口語樸實貼切,避免了文字的晦澀帶來的人為的模糊。(劉進軍,2004)在我們的認知世界中,招待、老頭都比侍者、老人更加口語化,符合海明威的風格,讀者也能親切感受到海明威的簡樸之風。
例 4:“the old man sat in the shadow of the leaves of the tree that moved slightly in the wind.”
張譯:老頭獨自坐在樹葉暗影里,微風中葉移影動。
曹譯:老人坐在隨風飄拂的樹葉的陰影里。
原文是一句很長的從句,張譯,兩句話,將這個從句分開表達,將原文意思清楚表達,展現老人與樹影和諧安詳的景象。曹譯,按原文一句話表達出來,這是中文不貫用的長句表達,意境表達不出來,譯者聲音很大,讓人感覺生硬乏味,沒有做到翻譯的“匹配、類推、重組、轉換”。
譯者受到譯語讀者認知環境的制約。譯者在重構話語信息時,需積極主動地適應受話人的認知環境,正如Baker(1992:222)所說“一個譯者應像任何作家一樣,必須考慮目標讀者已有的知識范圍和所傾向的對世界的結構,習慣的語言結構特定的文體結構和規范,某種語言和非語言行為的適合性。”
例 5:“last week he tried to commit suicide.”
“Why?”
“He was in despair.”
“What’s about?”
“nothing.”
“how do you know it was nothing?”
張譯:“為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為什么?”
曹譯:“沒事兒。”
“你怎么知道是沒事兒?”
“nothing”初學者都認為它是“沒什么事”,但要準確把握這個詞就要看語境。老頭為什么要自殺,“沒事兒”,似乎有點前言不搭后語,而張譯“不為什么”則自然地回答了老頭自殺沒什么原因。
例 6:They were putting up the shutters.
張譯:他們正在收拾,準備關店。
曹譯:他們這會兒正在拉下百葉窗。
“putting up the shutters”其實是一個習語,“關店”意思。前文是老人已經走出了店門,年輕的侍者不停地催促想早點關門回家睡覺。曹譯“他們正在拉百葉窗”,他們為什么在拉百葉窗呢?讓讀者困惑不解,原來他們是要關店走人了。因此,張譯符合語境語義,考慮到英語的慣用習語。在翻譯的時候,讀者不能看語言的表達,最熟悉的詞語有時恰是翻譯的最大障礙。
例 7:A girl and a soldier went by in the street.The street light shone on the brass number on his collar.The girl wore no head covering and hurried beside him.
張譯:一個少女同一個大兵結伴走過,街燈照得大兵領章上的銅質軍階號碼閃閃發光。少女頭上無遮無蓋,跟在大兵身旁匆匆走著。
曹譯:有個少女和一個兵走過大街。街燈照在他那領章的銅號碼上。那個少女沒戴帽子,在他身旁邊匆匆走著。
對比譯文,“結伴走過”中“結伴”,及“跟”一詞體現了大兵和少女的一種關系,而“走過大街”,則像是兩個陌生人。根據上下文可知這兩個人是有關系的。
“head covering”曹自然而然地認為它就是帽子,而在生活中,我們所見到的戴在頭上的除了帽子還的頭巾等。因此,張譯“無遮無蓋”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信達雅”的標準。
認知語言學的哲學基礎是體驗哲學,認為人類語言不是一個自冶的系統,它離不開人類的體驗感知,人類對于世界的體驗,以及在其基礎上形成的認知系統,才是語言的主要成因。體驗和認知必定先于翻譯,譯文也是體驗和認知的結果。
例 8. “the old man liked to sit late because he was deaf and now at night it was quiet and he felt the difference.”
張譯:老頭喜歡坐得很晚,就是因為,他雖然耳朵背,但些時夜深人靜,情況不同,他感覺得出來。
曹譯:這個老人喜歡坐得很晚,因為他是個聾子,現在是夜里,十分寂靜,他感覺得到跟白天的不同。
此句關鍵在一個“because”。張譯“老人喜歡坐得很晚”的原因是“他”感覺得到夜里與白天的不同,他喜歡這樣的感覺,雖然他耳朵背,這樣的表達意思清楚明白。而曹譯則把“老人喜歡坐得很晚”的原因歸結為“他是個聾子”,按照句法來直譯,而沒的考慮清楚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結果,這樣的譯文讓人不知所云,語境語義的表達要靠人的認知,如果認知不夠,是很難將意思表達清楚的。
例 9:“he would go home to his room.”
張譯:他要回到自己的過夜處。
曹譯:他要回家,到自己的屋里去。
曹譯“家”、“屋里”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意思,這樣的譯文會讓讀者質疑:“回到家不就是回到屋里了嗎?還需要重復這個意思?”顯然不妥。而“room”一詞除了有“房間”之意,還有“空間”的意思。因此,張譯,“過夜處”則是屬于年長的侍者的空間,有一種孤獨傷感之意思。
翻譯是對在不同文化背景和社會環境中所形成文本語碼進行映射性轉譯,其中涉及不同認知世界,再加上個人的語言水平的差異,這就決定了不同譯者對同一文本一定會有不同的理解和譯法,這更加證明了翻譯在理論上不可能是 “反光鏡”或“傳聲筒”,而是具有一定創造性的認知過程。
例 10:“Who cut him down?”
張譯:誰把他解下來的?
曹譯:誰把他放下來的?
解:把束縛著、系著的東西打開。放:擱、置。老頭上吊自殺,當然要把繩子解開,才能把他救下來。曹譯“放”則沒有充分體現當時那種費力解繩的情景。“放”則是一個輕而易舉的動作。
例 11:He stayed up because he likes it.
張譯:他熬夜因為他喜歡這樣。
曹譯:他因為不喜歡睡覺所以才不睡覺。
顯然張譯讓人明目了然,道出了老頭在咖啡館呆得很久是因為他喜歡這樣的感覺,通順,易懂。曹譯,“不喜歡睡覺”,理解讓人費勁,讓人奇怪,事實上老頭不是不喜歡睡覺,而是因為他想呆在這樣一個潔凈明亮的地方來慰藉心靈深處的孤獨與寂寞。
故事中兩個人物角色在對話的展開過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兩人對那位失意孤獨卻富有的老者抱有不同的心態。年輕侍者關注周圍發生的時間而且非常熟悉老人的生活情況。表面上他非常熱切地了解世界,實質上卻不能對現實進行反思而將幸福僅僅等同于金錢,所以他不理解也不同情老人的困境,對老人的態度是漠不關心的,很不耐煩、不滿抱怨甚至是厭惡的,他不理解人的精神世界。
例 12: “finished”he said,speaking with that omission of syntax stupid people enjoy when talking to drunken people of foreigners.“no more tonight…”
張譯:“完了,”他說,含糊其詞,腦水稀薄的人跟醉漢或者外國人說話就這么個說法。“今晚完了。”(注釋:完了是省略說法,可以理解為 “你杯中的酒喝完了”、“本店存酒賣完了”或“你完了”等。omission of syntax漢語直譯作“措辭省略”)
曹譯:“沒啦,”他不顧什么句法地說,蠢漢在對醉漢或外國人說話時就這么說法。“今晚上沒啦。”
張采用加注的方式,考慮到讀者理解的困難,將一語雙關清晰地解釋出來,而曹則沒有將其深刻的含義表達出來。“腦水稀薄的人”比“蠢漢”這個措辭顯得委婉。
海明威是感覺的藝術家;他的小說不是對生活理性分析的成果,而是對生活直覺體驗的收獲。紐馬克提出交際翻譯注重譯文讀者對象,試圖使讀者閱讀譯文時能盡可能地接近原語讀者閱讀原文所產生的效果,因此,交際翻譯會把原文中富有民族文化色彩的概念轉化為符合目的語言和文化的表達方式,使譯文更合乎譯語規范。
海明威的作品之所以能夠在世界文學寶庫中占有一席之地,其中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對語言的駕馭能力。就在他這樸實無華、平淡無奇的文字中,人們所體味到的卻是精確而又充滿深刻底蘊的藝術意境。由于我們享有基本相同的現實世界,因此才有了大致相通的思維,正是這種體驗性才形成了不同語言之間具有互譯性的認知基礎,作者的認知和理解是來自體驗性活動,其創作靈感和要素主要來自生活,也高于生活,譯者和讀者的認知和理解也是來自體驗,而且也只有對文本作體驗性的理解才能獲得其創作意圖。
[1]崔道怡.“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6.
[2]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3]劉進軍.海明威小說的語言特色新探[D].吉林大學,2004.
[4]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5]張祥麟.英漢譯例[M].廣西民族出版社,2001.134.
[6]Baker,M.In Other Words:A Coursebook on Translation.London:Routledge,1992.
[7]英文原文出處: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Ernest Hemingway(The Finca Vigía Edition),Charles Scribner's Sons,New York,1987.
[8]譯文出處:陳良廷等譯.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M].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張祥麟.潔凈 明亮 好地方[M].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