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敏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9)
陸機作為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文論家、詩人,其生平事跡研究歷來為學界熱點。但是由于年代綿邈,史籍記載簡略且相互抵牾,很多重要的關節點尚存在爭論。本文擬考察陸機初仕西晉的官職、具體時間及相關問題,以求就正于方家。
關于陸機初次仕晉,按理說史有明載。據《晉書·陸機傳》載:
至太康末,(機)與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又嘗詣侍中王濟,濟指羊酪謂機曰:“卿吳中何以敵此?”答云:“千里莼羹,未下鹽豉。”時人稱為名對。張華薦之諸公。后太傅楊駿辟為祭酒。會駿誅,累遷太子洗馬、著作郎。[1]1472
照此,陸機初次仕晉的官職應該是太傅祭酒一職。前人的研究中,劉汝霖、陸侃如先生并未對此事提出異議[2]163[3]735。姜亮夫先生在論及陸機《赴洛詩》時說:“考陸機入洛以后,曾一度為楊駿征為祭酒,駿為太傅不及數月,度祭酒之職,或未必就,或就而旋去。”[4]338后來研究者將問題引向深入,并大致提出如下兩種看法。
一種觀點認為陸機根本就沒有擔任過太傅楊駿的祭酒一職。如陳莊先生認為:“從史實看,楊駿被誅之后,他啟用的吏佐都受到了株連,如潘岳便只是因為請假在外而僥幸得脫。而陸機后來能擔任太子洗馬,可以推想他當時是不在其列的。”[5]“陸機是在接收到擔任太子洗馬的征召才從故鄉起程赴洛的。……他的動身卻不是赴楊駿所辟,而是在接到侍奉東宮的征召之后。”[5]嗣后,蔣方先生也認為太子洗馬才是陸機初仕晉之職,陸機并沒有擔任太傅楊駿的祭酒一職[6]。贊成此說的還有俞士玲先生[7]78。綜合前面各位先生的觀點,之所以讓這些研究者對陸機曾經擔任楊駿祭酒一事表示懷疑,主要是兩個原因:
其一,據《晉書·潘岳傳》記載:“楊駿輔政,高選吏佐,引岳為太傅主簿。駿誅,除名。”[1]1503“時駿紀綱皆當從坐,同署主簿朱振已就戮。”[2]1504這就說明了當時在楊駿被誅殺之后,其僚屬的處境是相當危險的。潘岳也只是因為有友人的援助而僥幸逃脫性命。如果陸機留在洛陽,至少是會受到牽連的。但是史籍及陸機詩文中卻沒有見到任何這方面的記載。
其二,陸機的詩作中有兩首題為《赴洛》之作。《文選》卷26將其作為一組,一為“稀世無高符”,一為“羈旅遠游宦”。李善注曰:“五言。集云:‘此篇赴太子洗馬時作’。下篇云:‘東宮作’。而此同云‘赴洛’,誤也。”[8]375先不去討論這兩首詩皆題作“赴洛”是否合適,但是這段注文卻為我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陸機是從吳地出發赴洛接受太子洗馬征召的。那陸機受到太子洗馬的征召又是在何時呢?陸機《思歸賦并序》曰:“余牽役京室,去家四載,以元康六年(296)冬取急歸。而羌虜作亂,王師外征,職典中兵,與聞軍政。懼兵革未息,宿愿有違,懷歸之思,憤而成篇。”[9]18陸機這里明言自己在元康六年時入洛已經“四載”,那么據此上推,其元康二年有一次入洛經歷。而此次入洛的原因為何,據《晉書》本傳所敘陸機仕歷順序,當為接受太子洗馬征召。又陸機《皇太子賜宴·序》云:“元康四年秋,余以太子洗馬出補吳王郎中令。”[9]38可知此前已經擔任太子洗馬一職。再據陸機《答賈謐》詩序曰:“余昔為太子洗馬,賈長淵以散騎侍東宮。”[9]46言己與賈謐在太子府“游跨三春,情固二秋”,亦可知陸機至遲于元康二年已經在太子府任職。研究者往往就此推論,認為陸機本人的詩文中似乎言及自己有一次入洛的經歷是在接受太子洗馬的征召之后,進而否定了陸機曾經在之前有到過洛陽擔任太傅府祭酒的說法。
另一種觀點是承認陸機曾擔任了太傅楊駿的祭酒一職,但是在具體問題上仍有爭議。姜劍云先生則認為,雖然陸機曾經擔任過楊駿的祭酒一職,但是,“依當時恐怖形勢分析,陸機當因此次宮廷政變而去洛還吳”[10]。姜先生的解釋不免有些折中的味道,論辯也僅是大致事件輪廓的考述,并沒有作深入的分析。比較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劉運好先生提出的觀點。劉氏承認陸機初次仕晉的官職是接受楊駿的征辟而擔任太傅祭酒一職,并在陸機入洛擔任此職的時間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在綜合排比史料之后提出:“第一,陸機仕晉的第一個職務是太傅祭酒,故其入洛仕晉的時間必然在楊駿任太傅之前,或者在楊駿任太傅期間。……第二,若是應楊駿辟而入洛,時間當在永熙五月以后,而由洛陽將征書送至吳至少又需兩個月時間,即至早也在七月方可送達。考陸機《赴洛》詩‘谷風拂修薄,油云翳高岑’,‘谷風’指東風,所寫之景是春景。故可知陸機赴洛的季節是春天,而七月則已是夏,故陸機不可能在太熙(即永熙)年入洛。第三,楊駿于次年(即永平元年)三月被誅,任太傅之職前后不足一年。若在是年三月前入洛,與陸機詩所描寫的季節相符,然與臧榮緒《晉書》所‘太熙末’又相差甚遠。即使退一步說,假定陸機于是年二、三月入洛,尚未入洛,楊駿已被誅,遑論任太傅祭酒?故陸機也不可能于永平元年(291)入洛。第四,‘太熙’乃晉武帝最后一個年號,存在時間不足四個月,楊駿任太傅是在武帝駕崩、惠帝即位改年號為永熙之后,按照慣例,應該說是:‘永熙初,太傅楊駿辟機為祭酒’,斷不可說‘太熙末’云云。足見李善所引臧榮緒的《晉書》也有誤。”“無論如何,陸機于太康末入洛仕晉,應該沒有問題”[11]。劉先生的論辯詳盡具體,讓人不禁佩服先生考察問題之細致。
以上諸先生各執一詞,似乎都有道理。我們面臨的問題是,陸機到底是否擔任過太傅祭酒一職?如果擔任過,其受到征召的時間具體為何時?進一步需要追問的是:陸機若擔任楊駿太傅祭酒,在楊駿被誅殺的險惡情勢下,陸機行跡如何?他是否能夠逃脫政治上的株連而全身而退?這些問題的解決,對于弄清陸機初次仕晉的問題是非常關鍵的。
據上引《晉書》本傳記載,陸機確實是受到了太傅楊駿的征召,而此次征召的官職是太傅楊駿的祭酒。那么陸機是否接受了這次征召呢?回答是肯定的。這一點可以從陸機本人的詩文、同時代人的詩文和史籍中得到印證。
第一,可以在陸機的詩文中找到其曾經擔任太傅祭酒的內證。陸機《詣吳王表》:
臣本吳人,靖居海隅。朝廷欲抽引遠人,綏慰遐外,故太傅所辟。[9]175
元康四年,吳王晏出鎮淮南,任陸機為吳王郎中令,陸機故有此次上表謝恩。吳王對陸機仕晉的履歷當然是相當熟悉。也正是因為如此,陸機才不會有意隱瞞自己曾經擔任過權臣楊駿祭酒的事實。
再看《文選》載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里“況乃海隅,播名上京。爰應旌招,撫翼宰庭”[8]350的詩句。潘岳為陸機同時人,對陸機的情況應是非常了解,他的話當屬可信。從他的詩句中看,陸機當時在洛陽確實有著很高的聲譽,而且他肯定是受到了朝廷的征召才前往洛陽的。楊駿此時擔任太傅,陸機擔任太傅府的祭酒一職正是所謂的“撫翼宰庭”。
第二,史籍中可以證明此事的材料,除上述《晉書》本傳的記載外,《三國志·吳書·陸遜傳》劉孝標注引《機云別傳》亦云:
晉太康末,俱入洛,造司空張華,華一見而奇之,曰:“伐吳之役,利在獲二俊。”遂為之延譽,薦之諸公。太傅楊駿辟為祭酒,轉太子洗馬、尚書著作郎。[12]1360
臧榮緒《晉書》亦曰:
太熙末,太傅楊駿辟機為祭酒。[8]350
王隱《晉書》又曰:
吳平,太傅楊駿辟為祭酒,轉太子洗馬。[8]230
這三條史料與唐修《晉書》本傳對陸機仕歷的記載正好相符,彼此相互參證,可知楊駿在太傅任上確有征召陸機擔任太傅府祭酒之事。
第三,據唐修《晉書》記載:
(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至太康末,與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張華。[1]1467
《文選》卷17陸機《文賦》李善注引臧榮緒的《晉書》與此說稍有出入,曰:
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與弟云勤學積十一年。[8]239
另《世說新語·尤悔》劉孝標注引的《八王故事》:
華亭,吳由拳縣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吳平后,陸機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13]897
這三處史料可以為我們提供陸機何年入洛的信息。如果我們接受太康末陸機入洛的說法,那么至遲也就是太康十年。但是,從太康二年到太康十年算起,足數也僅有九年。據前引臧榮緒的《晉書》和《八王故事》的記載,則陸機隱居勤學至少有十年。因此,我們相信,唐修《晉書》中陸機勤學“十年”的說法當是可信的,而陸機太康末入洛的說法倒是不可盡信。這樣,我們暫將陸機入洛的時間定為太熙元年(290)。其實我們還可以在陸機的詩文中找到內證來證明我們的這一假設。陸機的《嘆逝賦》序:“余年方四十,而懿親戚屬亡多存寡……十年之內,索然已盡。”十年,很明顯說明陸機在這十年之內不在吳地,否則也就不用發此感慨了。照此來看,陸機30歲時,正好是太熙元年。這也就證明陸機應該是太熙元年入洛,可能正是因為太熙末入洛,這里的十年恐怕才能符合古人紀年足數的習慣,稱之為“十年”。查《晉書·武帝紀》,西晉王朝于公元290年改元太熙,“夏四月辛丑,以侍中車騎將軍楊駿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己酉,帝崩于含章殿”[1]80。《晉書·惠帝紀》:“太熙元年四月己酉,武帝崩。是日,皇太子即皇帝位,大赦,改元為永熙。”“(夏五月)丙子,以太尉楊駿為太傅,輔政。”[1]89另據《晉書·楊駿傳》載:
惠帝即位,進駿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駿自知素無美望,懼不能輯和遠近,乃依魏明帝即位故事,遂大開封賞,欲以悅眾。[1]1178
楊駿擔任太傅一職是在惠帝即位,改元永熙之后。但是太熙末與永熙之間,實際上只有十幾天的時間。因此,這些記載的出入無關宏旨。陸機受到來自太傅楊駿的征辟,實際上已經是惠帝即位以后的事情。而且,楊駿之所以會征召陸機,主要是因為陸機聲名遠播洛陽。楊駿為了招攬人心,上臺伊始便實行籠絡賢俊的政策。陸機太熙元年的入洛,正是因為接受了太傅楊駿的征召而擔任太傅祭酒一職。
這里需要辨明的是,劉運好先生在上引的考辨中提出了陸機入洛是在“谷風”吹拂的春季,由此而排除了太熙元年陸機入洛的說法。首先,劉運好先生引用的詩句“谷風拂修薄,油云翳高岑”出自陸機的《赴洛二首》的第一首,《文選》李善注明確注明此詩:“集云:‘此篇赴太子洗馬時作’。下篇云:‘東宮作’。”[8]375這就說明此詩句所敘述的季節特征是他赴任太子洗馬征召時的情況,而并不能作為判定其入洛赴任太傅楊駿祭酒的材料。這樣,陸機在楊駿擔任太傅后的長達十個月時間之內,接受征召前往洛陽擔任太傅祭酒一職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
由此可以肯定,陸機擔任太傅楊駿的祭酒之事,是有明確記載的,不能想當然地簡單否認這個歷史記錄。而且,陸機擔任這個職務的時間,也是在永熙元年五月之后,這年西晉王朝年號更替頻繁,史書記成“太熙末”,實際上距“永熙初”中間可能只有幾天時間。如果楊駿當時早有打算征召當時名揚京師的陸機來為自己裝點門面,在這短暫的時間內發出詔令是完全有可能的。史書這種小的疏漏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完全沒有必要在這些小的細枝末節上糾纏。我們要做的是,在史籍之間看似矛盾的說法中,弄清陸機在其后一年的楊駿之禍中行跡如何。既然承認陸機擔任過太傅楊駿的祭酒,為什么在楊駿被誅的險惡情勢下,陸機能夠免禍全身而退呢?雖然史籍并沒有明確記載具體原因,但是我們還是可以通過仔細分析當時陸機所處的政治環境,找到較為合理的解釋。
前面論述過,姜劍云先生的判斷是,陸機在楊駿與皇室的爭斗中擅自悄然回到了東吳。但是姜先生只是簡單的推測,我們要對此作出考辨。
首先,如前輩研究者考證的,陸機接受征召前往洛陽擔任太子洗馬一職是在元康二年。這距元康元年三月誅殺太傅楊駿已有一年時間。陸機完全有可能在楊駿之禍發生之時或其后不久回故鄉東吳避難。其次,正如上引《文選》李善注陸機《赴洛詩二首》,已經明言陸機是從東吳出發到洛陽赴任太子洗馬的。另外,從陸機及其他友人詩文中可以找到有力佐證,說明陸機確實是從故鄉赴任太子洗馬的。潘尼《贈機詩》曰:“及爾同僚,具惟近臣。”《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的《晉書》曰:“正叔元康初拜太子舍人。”[8]351潘尼既然在元康初擔任太子舍人一職,玩味“及爾同僚”的語氣,陸機擔任太子洗馬一職,當是在元康元年潘尼任職太子府之后。《文選》陸機《贈馮文羆遷斥丘令》李善注引臧榮緒的《晉書》曰:“楊駿誅,征機為太子洗馬”,“出自幽谷,及爾同林”。可見陸機接受太子洗馬的征召是從“幽谷”而來,即從家鄉東吳而來,而不是從太傅祭酒一職而來。與此前元康二年陸機擔任太子洗馬的說法正好吻合。
這里順便要說明的是,雖然我們可以證明陸機接受征召擔任太子洗馬是從東吳赴任。但是研究者并不能由此而推斷出陸機不曾擔任太傅楊駿祭酒這一結論。實際上,這兩件事之間并不存在多大的邏輯聯系。想當然地認為有足夠證據證明陸機在元康二年入洛,同時就否定了史傳記載中陸機“太熙末”接受征召入洛的說法,這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們倒是可以根據現有的證據推斷,從元康元年三月太傅楊駿被誅殺,一直到元康二年春,陸機的行跡應該是先在楊駿之禍中逃離了是非之地洛陽,然后一年后又接受了朝廷的征召赴洛擔任太子洗馬一職。
照此,我們必須解釋的問題是,為什么楊駿之禍沒有殃及到陸機?是什么樣的原因使得陸機在險惡的政治斗爭中全身而退而回歸故里?我們認為,原因有三:
其一,陸機作為北上求仕的吳人,受到了張華的器重和欣賞。在楊駿之禍的政治風波中,最有可能向陸機伸出援助之手的就是張華。這就不得不談到陸機訪張華之事。
《晉書》本傳中言及陸機似乎在受到楊駿的征召以前拜訪過太常張華,張華的延譽是陸機出仕的一大原因。然考之史籍,此說則多有不妥。據《晉書·張華傳》及姜亮夫先生《張華年譜》考證,張華擔任太常一職在太康六年到太康八年正月之間[14]449-450。與陸機“太康末”入洛的時間相差甚遠,《晉書》此處所記當誤。如據前引《機云別傳》陸機兄弟造訪張華時其任職為“司空”,則又顯太晚。唐修《晉書》雖是“以臧榮緒本為主,而兼考諸家成之”[15]151,然錯誤、失次之處甚多,此處記事當是采《機云別傳》而為合前“太康末入洛”之說,而改張華“司空”為“太常”所致之誤。
但是,作為東吳名門之后,陸機聲名恐怕早已遠播京師洛陽。同時,張華愛才,又是實有之事。寒族出身的張華在西晉王朝提攜了大量的寒門才俊,很多寒士都是因為張華的賞識才踏上仕途的。因此,可能正是才名顯著的陸機還沒有到洛陽任職,張華便迫不及待地為之延譽而希望將這樣的青年才俊招致京師為西晉王朝效力。陸機的這次出仕,雖是因為朝廷的征召和楊駿的征辟,但與張華的援引多少還是有些關系。其“太熙末”入洛后,勢必會去造訪愛才的張華。史臣記為:“至太康末,與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張華。”稍顯含糊,以致后人生出不少誤會。
《晉書》陸機本傳的記載是:“張華薦之諸公。后太傅楊駿辟為祭酒。”[1]1472《三國志·吳書·陸遜傳》劉孝標注引《機云別傳》所記張華初見陸機兄弟時的稱譽是:“伐吳之役,利在獲二俊。”[12]1360史傳盡管在這件事的記載上彼此小有出入,但是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是張華對陸機兄弟贊譽有加,二是陸機的初仕可能還有張華延譽的因素。那么,在楊駿被誅殺之時,政治環境對陸機來說變得相當險惡。作為愛才、舉才之人的張華理應不會坐視不理,可能會在這時為陸機開脫。那么這時必然要提出的問題是,張華這時有救助陸機的能力嗎?姜劍云先生的解釋是:“張華盡管在楊駿被誅后當年遷職中書監,但他亦儒亦道,并不是一個十分堅執利索的人物,又何況眼下乃政局非常時期,因而對于陸機,一時愛莫能助。”[16]112姜先生的論斷未免過于絕對。相反,在西晉王朝誅滅楊駿家族的爭斗后,張華很快得到了賈氏父女的重用。據《晉書·張華傳》,張華在惠帝即位后先擔任太子少傅一職。誅殺楊駿后不久,八王之亂興起。據《晉書·張華傳》載:
楚王瑋受密詔殺太宰汝南王亮、太保衛瓘等,內外兵擾,朝廷大恐,計無所出。華白帝以:“瑋矯詔擅殺二公,將士倉卒,謂國家意,故從之耳。今可遣騶虞幡使外軍解嚴,理必風靡”。上從之,瑋兵果敗。及瑋卒,華以首謀有功,拜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侍中、中書監,金章紫綬。固辭開府。[1]1072
這段話說明,張華在這時雖僅為太子少傅,但是已經得到了惠帝的信任,說話是有分量的。當時西晉的政權,實際上是賈氏父女把持,張華能得到惠帝的信任并采納其意見,很大程度上是得到了賈氏父女特別是賈后的默許的。這一點史有明載:
賈謐與后共謀,以華庶族,儒雅有籌略,進無逼上之嫌,退為眾望所依,欲倚以朝綱,訪以政事。疑而為決,以問裴頠,頠素重華,深贊其事。[1]1072
可見,賈謐與賈后雖然意欲把持西晉的政權,但是還是在物色朝野之中可以為用之忠臣,張華早就進入了賈氏家族的視野。以至于其后,“賈后雖兇妒,而知敬重華”[1]1072。
既然無論是低能的晉惠帝,還是心懷擅權企圖的賈氏家族都很早就對張華如此倚重,那么,張華在楊駿之禍中如果對陸機伸出援助之手就是非常有力的。只要張華為陸機開脫,陸機就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研究者將潘岳在此次政治風波中得到友人相助才轉危為安,作為當時政治形勢險惡的證據。但是我們完全可以就此試想,既然潘岳的友人公孫宏僅僅是楚王瑋的長史,為潘岳開脫的借口是“謂之假吏”,潘岳因而得免于難。那么,張華這時完全可以找合適的借口為陸機開脫使其免于株連之禍。
其二,雖然史傳中明載當時“駿綱紀皆當從坐”[1]1053,但還是需要來認真分析一下當時被從坐誅殺的主要是些什么人物。據《晉書·惠帝紀》:
三月辛卯,誅太傅楊駿,駿弟衛將軍垗,太子太保濟,中護軍張劭,散騎常侍段廣、楊邈,左將軍劉預,河南尹李斌,中書令蔣俊,東夷校尉文淑,尚書武茂,皆夷三族。[1]90
在這些因楊駿株連而被殺的官員中,楊垗、楊濟是楊駿弟弟。再據《晉書·楊駿傳》:
(楊駿)慮左右間己,乃以其甥段廣、張劭為近侍之職。[1]1178
另,《晉書·楊濟傳》:
(楊濟)與兄珧深慮盛滿,乃與諸甥李斌等共切諫。[1]1181
《晉書·武茂傳》:
及楊駿誅,愷時為仆射,以茂駿之姨弟,陷為逆黨,遂見害。[1]1285
由此可判斷段廣、張劭、李斌皆與楊氏兄弟為甥舅之親,武茂乃楊駿之姨弟,皆為楊駿三族之內。與楊駿關系難以確考的有楊邈、劉預、蔣俊三人。但從三人的官職分析,蔣俊官為中書令,據《通典·職官三》卷21《官三》載:
舜攝位,命龍作納言,出入帝命。《周官》:內史掌王之八柄,爵、祿、廢、置、生、殺、予、奪,執國法及國令之貮,以考政事。蓋今中書之任。……及(魏)明帝時,中書監、令,號為專任,其權重矣。晉因之,置監、令一人,始皆同車,后乃異焉。[17]560
劉預位為左將軍,《通典·職官十一》:
前后左右將軍,皆周末官,秦因之,位上卿,金印紫綬。……晉武初又置前軍、左軍、右軍,泰始八年,又置后軍,始為四軍。[17]801
楊邈為散騎常侍,據《晉書·職官志》:
散騎常侍,本秦官也。……魏文帝黃初初,置散騎,合之于中常侍,同掌規諫,不典事,貂珰插右,騎而散從,至晉不改。及元康中,惠帝以宦者董猛為中常侍,后遂止。常為顯職。[1]733
這些與楊駿有關被殺之人,或為要職,或為顯官,在朝廷之中都有重要影響,所以必須誅殺。但與這些人相比,陸機擔任的太傅祭酒一職就地位低了很多,據《通典·職官二》:
晉有太宰、太傅、太保。惟楊駿為太傅,增祭酒為四人,掾屬二十人,兵曹為左右也。[17]521
可見陸機擔任的僅僅是太傅楊駿府中一名祭酒,無足輕重。可能有人會疑問當時楊駿之禍曾殃及主簿朱振。但是在惠帝已經下詔廢楊駿的緊急情況下,據《晉書·楊駿傳》載:
太傅主簿朱振說駿曰:“今內有變,其趣可知,必是閹豎為賈后所謀,不利于公。宜燒云龍門以示威,所造事者首,開萬春門,引東宮及外營兵,公自擁翼皇太子,入宮取奸人,殿內震懾,必斬送之,可以免禍。”[1]1179
可見,朱振雖然僅為太傅主簿,卻是楊駿的重要謀士,即使在楊駿之難即將到來的危急時刻,仍然還在為楊駿籌劃應對之策,自然會遭誅殺。陸機當然并沒有與楊駿有如此親密的接觸。由此可以斷定,陸機并不是楊駿之禍中必須誅殺的親黨。
而且,我們發現,當時在誅殺楊駿之后不久,惠帝改元永安,即實行大赦。《晉書·惠帝紀》:“三月辛卯,誅太傅楊駿……壬辰,改元,大赦。”[1]90可知當時政治形勢并不是如我們想象的那般險惡,惠帝在改元之后的大赦中,已經對楊駿的僚屬從輕發落。這一點,姜亮夫先生早已看到[3]336。我們也可以從史傳中找到旁證。據《晉書·閻纘傳》載:
纘為太傅楊駿舍人,后出外為令,駿被誅,棄官歸,要潘岳、太傅掾崔基等共葬之。基、岳畏罪,纘葬楊駿。[1]1350
照這段記載來看,楊駿之禍并不是只有潘岳免難,崔基為太傅掾屬,閻纘為太傅舍人,皆沒有被株連。崔基不僅免難,其后還與陸機一起被任用為官。可見楊駿之禍并沒有使得他府上的屬官全部受牽連而被趕盡殺絕。像陸機這樣的一些地位低下的太傅府官員,由于影響不大,往往在惠帝的赦令下被從輕發落。只是這些人多心有余悸,紛紛避難,陸機可能正是懷著這樣的心理又回到了故鄉東吳。
其三,陸機之所以能夠在楊駿之禍中能夠全身而退,恐怕還與陸機的特殊身份有關。據《晉書·周浚傳》載:
浚既濟江,與渾共行吳城壘,綏撫新附,以功進封武成侯,食邑六千戶,賜絹六千匹。明年移鎮秣陵。時吳初平,屢有逃亡者,聘討平之。[1]1658
《晉書·武帝紀》載:
(太康八年)十二月,吳興人蔣迪聚黨反,圍陽羨縣,州郡捕討,皆伏誅。
(太康)九年春正月壬申朔,日有蝕之。詔曰:“興化之本,由政平訟理。……令內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1]78
可見,討平東吳之后,對吳地的安撫,一直是令西晉統治者頭疼的問題。晉武帝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下詔招撫寒素,實際上是為吳地人才仕晉提供了機會。陸機也正是乘著這股西晉王朝招撫南人的東風而得到仕晉機會的。前文引錄已證,楊駿之所以會將陸機招致麾下,一是響應武帝當時綏遠吳人的政策,二是希望趁此機會網羅人才。以當時陸機的才名來看,楊駿招攬他,實際上還可以為自己邀得愛才的美名,楊駿當然會樂為此事。
從陸機本人的情況來看,陸機自識為“南金”,又是當時名震京師的南方人才的代表,他的遭遇,直接關系到以后南人的出仕與否。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因為楊駿之禍牽連而誅殺陸機,勢必會致使南人寒心。這就與西晉王朝這時招撫南人的基本政治考慮相違背。因此,賈氏父女想獨攬朝政,當然沒有必要非誅殺一個與楊駿并不是關系很大的才士來落一身罵名,為自己以后的統治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加之此時張華的救理,理應不會牽罪于陸機。
總而言之,通過從史傳及詩文的考辨,陸機在太熙元年楊駿擔任太傅之后,因為受到征召,入洛擔任了太傅府祭酒一職。在元康元年三月楊駿被誅殺的政治風波中,由于陸機職位較低,又作為南人才士的代表,聲名遠揚,受到了張華的救理,同時又趕上了惠帝改元之大赦,最終得以全身而退。他懷著避難遠禍的心理,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東吳。元康二年,重新受到朝廷征召,再赴洛陽,接受太子洗馬一職,真正開始了自己在西晉官場的宦海沉浮。
[1](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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