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雪
(青島農業大學,山東 青島 266109)
關于語言的理據問題,語言學界主要存在兩派爭論。一派以索緒爾(Saussure)和喬姆斯基(Chomsky)為代表,認為語言是任意性的,語言形式和意義之間沒有內在的邏輯關系。另一派以韓禮德(Halliday)和海曼(Haiman)為代表,認為語言具有相似性,語言形式和意義之間有相似性關聯。越來越多的學者贊同語言的理據性,因為語言是人類自覺創造出來的符號,必然包含了人的理性因素,理據性是語言符號的本質。認知語言學就指出,語言不是事實的客觀反映,而是基于認知范疇化的結果,語言反映人類的認知。心智的體驗性和思維的隱喻性是認知語言學的重要哲學原則,心智的體驗性強調身體在認知過程中的作用,認為人類的范疇、概念、推理和心智是基于身體經驗形成的;思維的隱喻性是指人們利用隱喻進行思維,隱喻是基于身體經驗的,是身體、經驗、大腦和心智的產物[1]。語言的認知性必然體現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和語言人的本性,反映人對自然和社會的認識,反映人與自然和社會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站在反對人類中心論的立場上,以其獨特的女性主義立場和女性性別視角,對女性與自然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研究,為語言的認知本質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思路。生態女性主義理論主要應用于文學批評當中,本文嘗試在生態女性主義視野中探討自然、女性和語言之間的關系,對語言系統進行生態女性主義批評。
生態女性主義是西方興起的將生態學與女性主義結合在一起的一種思想流派,法國女性主義者弗朗西絲娃·德·奧波妮(Francoise d’Eaubonne)于1974年最先提出了“生態女性主義”這一術語,標志著西方生態女性主義理論研究的開端,20世紀90年代生態女性主義得到蓬勃發展。
生態女性主義關注的焦點是女性與自然的關系,認為女性與自然之間存在密切關系。一些生態女性主義者相信女性在生物意義上更接近于自然,女性的身體功能與自然相似,“由于具有創造和養育生命的能力(像大自然那樣),女性歷來比男性更接近自然。許多生態女性主義者則認為,婦女接近自然是因為西方父權社會中女性同自然一樣遭受男性的壓迫和統治,女性和自然處于被貶抑的地位。另外一些生態女性主義者則認為,女性是否比男性更接近自然這個問題加強了二元對立論。按照二元對立的觀點,人要比自然更高貴,女性總是要比男性低一等,因此體現了某種主從的統治關系,男人對自然和女性的壓迫和支配是合理的,男人處于優越和主導地位,而女人和自然處于次等和服從地位。總之,生態女性主義反對人類中心論和男性中心論(androcentrism),認為男性中心、分析性(analytic)及機械論(mechanistic)的世界觀造成了男性對自然和女性的控制和壓迫。生態女性主義把女性解放和自然的解放緊縛在一起,將“自然歧視”與“性別歧視”聯系起來,相信人與其他物種、大地的價值是平等的,組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生態女性主義的目標是建立一個遵循生態主義與女性主義原則的烏托邦,尋求一種不與自然分離的文化。
語言是思想文化最重要的載體,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文化形象的產生主要由男性負責,因此男性把他們的生活體驗普遍化,而女性作為語言使用者處于劣勢,任由男性錯誤地描寫女性經歷和感知。因此,女性主義者認為,我們的語言也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不僅過濾現實、為現實命名,而且歪曲現實,創建了一個一維的現實。
羅奇(Roach)指出,當女人被認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時,女人就不可避免地被認為是不夠完整的人,因此就產生了“他者”這個概念,他者是父權社會中有利于男性主體的客體[2]。父權社會中男性視女性和自然同為他者,都是被男性所利用的,女性和自然之間存在一種象征關系。根據認知語言學,我們的思維方式是隱喻的,相應的語言也是隱喻的,父權社會中形成“自然-女性”這一鮮明隱喻是必然的,這種隱喻關系不是基于自然本質、女性生理基礎上的關系,而是植根于傳統文化之中根深蒂固的信念。
語言中有許多習語反映了自然女性化,最為顯著的是“自然-母親”隱喻,如母親河、祖國母親、大地母親等。自然和女性的隱喻關系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人們把原始生態的自然比喻成人類的母親,大地孕育萬物類似于人類的母親孕育生命。遠古時候的母親形象是崇高的,人類對母親是崇拜的,古代神話中出現了許多創世女神,如中華始祖女神女媧和希臘神話中的大地女神——大地之母蓋婭(Gaia),二者在東西方地位相當,不同的是女媧創造了人類,而蓋婭則創造了眾神,是西方人類始祖的鼻祖。
隨著人類進入父權社會,女性地位開始跌落,漸漸成為男權中心之外的“他者”。女性-自然的隱喻在西方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構成了在貶低自然和貶低女性之間的象征性聯系。父權文化中傳統上女性仍被看作母親,但母親的神圣性、高尚性等美好形象變得模糊,母親形象主要代表撫育、關心和給予。
16世紀初,西方流行的有機論還認為自然是哺育生命的母親,母親和自然具有仁慈性和奉獻性。然而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快,人類用機械論取代有機論,自然作為人類征服對象的觀念變得日益突出。17世紀歐洲大陸興起的科學革命產生了一種看待世界的嶄新眼光,即以二元論的觀點將自身作為觀看的主體,而將外在世界當成被觀看的客體,自然和主體的人分開了,自然成為一個被動的、靜態的、可以被控制、被觀察的物件,大自然淪為從屬和被動的形象[3]。地球和女性在父權社會中的地位、功能和性質是相似的,把地球比喻為母親傳達了這樣一種概念:人類對地球可以索取而不用回報,地球資源是無限的。自然在災害中表現出的野性和無序與女性的任性和淫蕩相似,產生了自然-女巫的隱喻,人們對洪水、暴風雨、火山等自然現象稱為大自然的淫威。
自然和女性被男性征服和占有的現實很好地體現在“強奸”比喻中,掠奪自然如同強奸婦女,對地球的一切形式的強奸,已成為一種隱喻,就像以種種借口強奸婦女一樣[4]。西方的強奸概念背后隱含了女性對男性的誘惑,認為女性穿著暴露等女性自身的原因造成男性不可控制的行為,強奸行為是違法的,但可以理解,女性下意識地渴望被強奸,這種渴望也映射到自然上。“強奸地球”隱喻代表著對暴力和主導的認可和接受,反映了人類濫用自然界和男人角色的內在性。強奸比喻假設自然如女性一樣可能愿意與男人合作,獅子和老虎愿意被槍殺,天空和海洋愿意被污染。Spender指出,“強奸”這個詞沒有反映女性的經歷,只是反映了女性的沉默、男性對該行為的理解及命名[5]。強奸比喻加強了這個詞語和行為的合法性,強化了自然和女性都可以被男人所利用的觀點。
“強奸”比喻體現在其他一些習語,尤其是對土地的占有中,與對女人身體的侵犯常常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強奸土地(the rape of the land)、處女林(virgin forest)、處女地(virgin land)、刺探荒野(penetrating the wildness)、刺探地球母親(penetrating Mother Earth)等。
女性自然化是指把女性比喻成自然,尤其是自然界中的動植物和食物,反映了男性對女性的主導和對女性的歧視,表現在語言上就是語言性別歧視。男性把女性和自然作為自己利用的對象,對女性的描寫和評判都是基于自己的好惡,往往是一方面男性輕視女性,另一方面希望女性性感、美麗、依附于他們并取悅他們。女性是男性的占有物、征服物,為男性的生存而存在。
1.女人是動物。英語中最常見女性自然化的隱喻是把女性和動物相連,把婦女常比作豬、狗、母狗、海貍、兔子、老蝙蝠等。動物概念隱喻常常都隱含了貶義,貶低和丑化女性,凸現女性的懦弱、膽怯、羅嗦、柔弱等特點,有時也強調女性的性感。Lamb(羊羔)、chicken(小雞)、pigeon(鴿子)、bunny(小兔子)等一類溫順的動物隱喻柔弱溫順的女性或年幼而天真無邪的人,英語習語中有as coward as chicken(膽小如鼠)、be as mild as a lamb(馴如羔羊)。Cat(貓)、hen(母雞)、bitch(母狗)、vixen(雌狐)、cow(奶牛)等這一類動物隱喻女性丑陋的一面。cat為長舌婦,心地惡毒的女人,hen為愛講閑話、愛管閑事的中年女人,bitch為蕩婦,vixen為悍婦,cow為肥胖邋遢的女人。還有一類強調女性的性感,如kitten(小貓),指非常性感、樂于調情的女人。漢語中也有類似的例子,如母老虎、狐貍精、小貓咪、河東獅吼、蛇蝎美人等。
2.女人是花卉。女人是花的隱喻比比皆是,女人如花卉般多姿、鮮艷和芬芳,令人賞心悅目。不同于女人是動物的隱喻,花卉隱喻大都被認為褒義,凸現女性的美麗。古往今來,中外文人墨客總是把美人比作花,如 rose(玫瑰花)、lily(百合)、jasmine(茉莉)、violet(紫羅蘭)等,as fair as a lily/rose用于形容女性美到極至,roses in her cheeks描繪女性白里透紅的面頰,shrinking violet指羞怯、靦腆的姑娘。
花被認為是女人最好的象征,一方面女人如花般鮮艷和美麗,但另一方面又脆弱和短暫,“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女人如花的隱喻折射出整個社會對女性外在美的重視,男性希望女性像花一樣取悅男性,并把這個觀念強加于女性身上,正如女性還經常被比喻為玉和冰一樣,男性要求女性冰清玉潔、冰雪聰明、冰肌玉骨,認為如玉如冰是女性的美德。女人如花的隱喻同時也折射出男性的強勢地位,認為女性如花般嬌弱,需要保護,也很容易被摧殘。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女人如花的隱喻也包含了語言性別歧視。
女人是食物。把女性比作食物也是一種常見的隱喻,西方人喜歡用餅干類食品來喻指女性,把自己的戀人、配偶或性伴侶叫做蜜糖、甜心,cookie(小甜餅)喻指俊姑娘,甜姐兒,cheese-cake(干酪餅)喻指富于性感的裸體女人,tart(果餡餅)喻指放蕩的女人。女人還經常被比喻為水果,如peach(桃子)和tomato(西紅柿)喻指漂亮的姑娘。漢語中也把女性比作食物,有“秀色可餐”的說法,在古人的筆下,美女常常被描寫成:杏仁眼、櫻桃小嘴、瓜子臉、項如嫩藕、指如蔥根。同樣也把女性比作水果,如把女性比喻為水蜜桃,形容其可愛甜美。
食物隱喻往往或多或少隱含著性暗示或和性有關聯,這種特殊的隱喻被稱作性暗示食物隱喻,之所以把食物和性聯系起來是因為二者屬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的最低層次——生理需求。我們贊同食物隱喻的認知理據,古人早就提出:食色性也(《孟子》)。食物隱喻大都是以女性為本體,也就說明男性對女性的歧視和占有,女人是什么食物的決定權在男性,取決于他們的視覺、味覺、嗅覺等感知。
一個社會現象的命名反映了社會對該現象的理解方式以及二者相互作用的方式,即命名不是對社會現象是什么的命名,而是對社會現象如何理解的命名。我們對自然世界的體驗是基于社會和文化建構的,其中語言在建構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Spender提出男性文化主導和父權偏見已內化在語言之中[5]。
語言反映文化和社會,同時文化和社會也受語言的制約。根據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語言形式決定著語言使用者對宇宙的看法,語言怎樣描寫世界,我們就怎樣觀察世界,也就是說,我們的行為受已經成為社會交際工具的那種語言的支配[6]。女性主義理論家贊同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絕對論,認為語言決定我們的思想、觀點和現實,正如在男性社會中控制其他資源一樣,男性控制了語言,并決定著語言的運用方式、語言的定義,語言固化了男性的神圣和權威。
因此,為了建立一個自然與人之間的生態關系,一方面我們要改變文化和社會觀念,另一方面我們要建立一個生態的語言系統。有人提出要采用科學語言代替隱喻語言,認為隱喻往往誤導對事物本質的認識。但是隱喻是認知世界的基本方式,隱喻使我們的語言豐富多彩,隱喻是語言不可缺少的部分,隱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方式[7]。因此,我們要努力建立科學的生態隱喻。James Lovelock提出了蓋婭假說,其核心思想是地球是一個生命有機體,具有自我調節的能力,假如她的內部出現了一些對她有害的因素,蓋婭本身具有一種反制回饋的機能,能夠將那些有害的因素去除掉[8]。“地球-蓋婭”隱喻留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威力無比的地球,地球更像一位生性兇猛的少女,而非一位仁慈的母親,從而激發我們對自然界的敬畏之情,自覺抑制對自然界的破壞行為。同樣,我們可以建立“自然界-伙伴”隱喻,也可以用“祖國家園”代替“祖國母親”,家園不像母親那樣一味奉獻而需要我們共同建造,共同愛護。我們也要建立男女平等的語言,凸現女性的偉大,避免語言性別歧視,如建立“婦女-半邊天”的隱喻。
[1]Lakoff,G,M.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M].New York:Basic Books,1999.468.
[2]Roach,Catherine.Loving Your Mother:on the Mother-Nature Relation[J].Hypatia,1991,(1):46 -58.
[3]卡洛琳·麥茜特.自然之死——婦女、生態和科學革命[M].吳國盛,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189,208 -210.
[4]Plant.Judith.Healing the Wounds:The Promise of Ecofeminism [C].Philadelphia:New Society Publishers,1989.1 -8.
[5]Spender,Dale.Man Made Language[M].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80.142 -143,165.
[6]Hu,Zhuanglin,et al.A Course:Linguistics[C].Beijing:Beijing University Press,2006.228.
[7]Lakoff,George,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3 -6.
[8]Lovelock,James.Gaia:A New Look on Life on Earth[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1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