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娟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曲阜 273165)
《論語》[1]為孔子卒后,門人追記其微言而相與編纂之作。《文心雕龍·論說第十八》曰:“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2]就《論語》其名而言,孔子應答之語在前,弟子編纂之論在后,應為《語論》,孔穎達解釋說:“在論下者必經論撰然后載之,以示非妄謬也。”[1]2454可見《論語》之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論語》不僅開創了語錄體體例,也是窺見孔子思想的最好讀本,《唐書》亦載有薛放之言稱“《論語》者六經之精華”,對其評價又拔高一籌。《論語》自先秦失傳而至漢代重出后,形成古、齊、魯三大流派,由于傳本的不同加之后世傳抄版刻的差異,以及注者的注疏分歧,形成了不同的版本,如今天所看到的定州簡本、敦煌卷本、知不足齋本等,這些版本在《論語》的文本和注解等方面都存在著差異。
《太平御覽》[3]非首部官修類書,魏時第一部類書《皇覽》亡佚后,《修文殿御覽》、《藝文類聚》等作為類書的楷模匯集了眾多文獻資料,《太平御覽》的成書也是參詳了諸類書的成果。《太平御覽》1 000卷,分為55部類,因書中所引的古籍經書,今已十有七八難見其本真面目,又加之載籍宏博,不僅奠定了其作為輯佚瑰寶的類書地位,也為后世從事古籍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參證。中華書局1960年影宋本《太平御覽》征引《論語》526條(一條多引而存在異文的情況也悉收其中),去其完全重復和未見著錄者,余者500條,為我們了解宋代《論語》版本的存留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下文從《太平御覽》引《論語》的體例、與今本的異同、價值與不足三個方面入手,窺見《太平御覽》引《論語》的征引概況。
類書是輯錄古籍中的部分或全部資料,按類或韻編排,供人們查檢和征引的工具書,是一種具有百科全書性質的資料匯編。《太平御覽》的編纂遵循類書的基本體例,以天、地、人、事、物為序,每類下又分若干子目,摘錄經、史、子、集中符合該類目的語、句、段、篇而成。《太平御覽》引《論語》的條目列于五經之后,標有“《論語》曰”、“《語》曰”等字樣,條目不止一條時,則以“又曰”引起下句,直至該類引完為止。在所征引的條目中,有145條標出篇章名,如37卷“《論語·里仁》曰……”,又有連續標出篇章名的情況,如388卷“《論語·公冶長》曰……,又《陽貨》曰……”,為回溯到《論語》文本查檢該字目節省了時力,達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太平御覽》所引大部分為《論語》正文,也有個別對文中詞語的釋義,這時往往以小字標出,如“包曰……”、“孔曰……”,一方面記載了包咸、孔安國等人的注,另一方面也體現出編纂者對《論語》文本理解的思想傾向性。
1.直接引用與間接引用
《太平御覽》引《論語》大部分為直接引用,即篇名下羅列原文清晰地呈現出來的,也有間接引用靈活地引錄于目錄之下的,大致分為四種情況。第一種:轉引。他書摘錄原書而引。如《太平御覽》174卷居處部二室引“《風俗通》曰:‘《論語》夫子宮墻數仞’”,為考證《論語》文本提供了一則可貴的資料。第二種:作為釋言而引。以正文訓釋詞義而引。如《太平御覽》21卷時序部六夏上引“《禮》曰:‘四月之節日在昴……,天子初衣暑服’(《論語》曰:‘當暑袗絺绤謂暑服’)”,這種情況通常以小字標出。第三種:相對而引。以此意言彼意而引。如《太平御覽》174卷居處部二室引“《論語》曰:‘譬如墻’由此言之宮其外室其內也”,以便于理解所舉之義。第四種:同義而引。非其字取其意而引。如《太平御覽》185卷居處部十三屏引“又《季氏》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蕭墻謂之屏也)”,使得《太平御覽》引文體例靈活多樣。
2.節引
當一類目下征引《論語》多條時,所引條目往往屬于不同篇,即“一句一篇”,即使同一篇也分布在不同的章節。當然也有例外,如第445卷《太平御覽》引:“《論語》言:‘夫子恂恂然善誘人’,又曰:‘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豫章有之矣。‘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使君體之矣,‘恭而不猛’……”短短幾十個字,卻涉及到《子罕》、《顏淵》、《子張》、《述而》四章。這就牽涉到《太平御覽》引文的節引現象,并非引《論語》所獨有。《太平御覽》涉獵部類繁多,因不同部類征錄的側重點不同,為突出該字眼,纂者常常對中間無關緊要的部分進行刪減。如“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太平御覽》834卷資產部十四釣中引“《論語·述而》曰:‘子釣而不綱’”,省略了后句。《太平御覽》832卷資產部十二弋中引“《論語·述而》曰:‘子曰:弋不射宿’”,省略了前句。作為類書的鴻篇巨制,若照本宣科地進行文本的摘錄不免成為被動的百科全書,《太平御覽》一則節引與該內容相關系的語句進行自然銜接,一則摘擇凸顯該類部征引要求的文字進行“斷章取義”,既在無形中形成一種巧妙的體例安排,又使自身變被動為主動,成為一部主動的百科辭典。
3.重復引用
《太平御覽》為宋時太宗下詔李昉、扈蒙等群儒編集而成,非一人之作,所以征引時不免有重復著錄的情況。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太平御覽》在第58卷中引過,到第68卷中又引過一次,而且兩次征引字句之間無出入。也有差異很大的,如“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太平御覽》390卷人事部三十一言語中引“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太平御覽》464卷人事部一百五訥中引“君子欲訥其言而敏于行”,“于”和“其”字體之間相差很大。近人馬念祖所編《水經注等八種古籍引用書目匯編》序言中稱《太平御覽》引用書籍達2 579種之多[4],而且卷秩鴻浩,編纂時間尚且六年之功,核對之難又可想而知,而這種無心之失本身又為我們提供了可資校勘的異文資料。正如《太平御覽·序》中所說“以為質者則亦傳疑,弗敢臆也”,著錄者對其疑義處不敢妄加臆斷,而是如實摘錄,又體現了文獻著錄闕疑存真的原則。
從《太平御覽》引《論語》的體例不難看出,《太平御覽》在沿襲類書編纂程式的同時又呈現出靈活、巧妙的特點,而且采擇《論語》兼收古、今文經學家的注疏,不僅體現出類書編纂不加己見的客觀性,又在隱約中透露出兼容并蓄的完備性。
《論語》自漢代重出后,三大版本源流之間就已存在差別,再加上后世傳抄版刻的謬誤以及學派之風的影響,經歷朝代更迭至宋后所見到的《論語》版本蓋非《論語》原貌。經過核對,《太平御覽》所引《論語》與今本《論語》不只存在脫、誤、衍、倒等方面的問題,而且諸家解釋莫衷一是,現舉二三例以為驗校。
例(1):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論語·公冶長》)
《太平御覽》519卷引“冶”作“治”,“絏”作“紲”,641卷引作“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安國注曰:“公冶長,弟子魯人也,姓公冶名長。”[1]2473司馬遷在《史記》中云:“公冶長,齊人,字子長。”[5]2208陸德明《經典釋文》注曰:“姓公冶名長,字子張。”[6]1357《孔子家語》中也記載:“公冶長,魯人,字子張。”[7]敦煌本《論語鄭注音義》亦載有“子謂公冶長”[8]一句,公冶長為何地之人今暫從魯人說,至于以“治”為“冶”,顯然為刻版之誤。“絏”字,王充《論衡·問孔篇》[9]所載與此相同,《正義》解釋曰:“絏,攣也。”皇侃《義疏》[10]作“紲”,四部叢刊本[11]亦作“紲”,《釋文》云:“紲:息列反,孔云:‘攣也’,本今作‘絏’。”[6]1357阮元《校勘記》曰:“皇本、高麗本‘絏’作‘紲’,宋石經亦作‘紲’。案:字本作‘紲’,唐人避太宗諱改作‘絏’……”[1]2475從是說。“以其子妻之”,今本、皇本、四部叢刊本皆從此說。《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亦引:“孔子曰:‘長可妻也,雖在累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5]2208朱熹《四書章句》云:“或曰:‘公冶長之賢不及南容,故圣人以其子妻長,而以兄子妻容,蓋厚于兄而薄于己也。’”[12]皇侃《義疏》云:“以己女妻公冶,兄女妻南容者,非謂權其輕重,政是當其年相稱而嫁,事非一時,在次耳則可無意其間也。”[10]三卷一二至于孔子為何作此安排各家爭論不一,但對“以其子妻長”各家暫無異議。
例(2):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論語·子路》)
《太平御覽》416卷引作“兄弟怡怡如也”,514卷無“如也”二字。定州簡本作“兄弟飴飴”,注曰:今本作“怡怡”音同通假[13]63。皇侃《義疏》云:“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如也。”[10]七卷十八《毛詩·小雅·常棣》篇記有:“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兄弟尚恩怡怡然,朋友以義切切然)。鄭玄箋:‘切切然’定本作‘切切偲偲’。《正義》曰:《論語》云:‘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定本‘熙熙’作‘怡怡’,‘節節’作‘偲偲’,依《論語》則俗本誤。”[14]《釋文》云:“偲偲(音絲本又作愢),怡怡(以之反)”。[6]1378馬融注曰:“切切偲偲,相切責之貌。怡怡,和順之貌也。”[1]2508《義疏》云:“若是朋友義在相益故須切偲也,兄弟骨肉理在和順故須怡怡如也。”[10]七卷十八阮元《校勘記》曰:“皇本、高麗本‘怡怡’下有‘如也’二字。案:《文選》曹植《求通親親表》注引‘兄弟怡怡如也’,又《初學記》十七、《藝文類聚》二十一、《太平御覽》四百十六引此文并有‘如也’二字,與皇本合。”[1]2509上海古籍出版社《藝文類聚》二十一交友作“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15]393,無“如也”二字,與阮元說相矛盾,由于各本所引無定論,“如也”二字之有無姑存疑。
例(3):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
《太平御覽》406卷引“辟”作“僻”,“友善柔”與“友便佞”位置互換。皇侃《義疏》作“辟”,四部從刊本作“僻”,定州簡本作:“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粱,友多]……[便辟],友善柔,友辨年,損……(辨年,今本作便佞,同音假借。)”[13]77《義疏》云:“與便辟之人為朋友者,謂語巧;能為避人所忌者,為偏辟也。”[10]八卷二十六《校勘記》云:“高麗本‘辟’作‘僻’。案:馬讀‘辟’為‘避’,鄭讀‘辟’為‘譬’,今高麗本作‘僻’,蓋與釋文同,今既采馬注而字又作‘僻’其誤甚矣。”[1]2523“友善柔,友便佞”者,今本、皇本、四部叢刊本均為“友善柔,友便佞”。《藝文類聚》21卷交友引齋本亦作:“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15]393邢昺疏曰:“便辟,巧避人所忌,以求融媚者也。善柔,謂面柔和顏悅色,以誘人者也。便,辨也,謂佞而復辨。”[1]2521三者位置雖不影響文意,但此則引文與眾家不同,疑《太平御覽》纂者抄錄之誤。
通過以上的事例不難發現,《太平御覽》存在一條多引的現象首先形成了文本內部的比勘,在豐富材料來源的同時,又將大量異文資料保存下來,為今本《論語》的校勘提供了補證。
《太平御覽》在宋時與《冊府元龜》、《文苑英華》、《太平廣記》合稱為“宋四大類書”,并處于“類書之首”的位置,而且在現存古類書中也是保存五代以前文獻、古籍最多的一部,很多亡佚的古籍賴以《太平御覽》的收錄而得以窺探它們的原貌。《太平御覽》前言中提到:“崔鴻《十六國春秋》在北宋時已經失傳,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時都沒能看到原書,而《太平御覽》卻引用了480條之多,對研究十六國事跡有很大的幫助。”《太平御覽》所引《論語》也體現出增補資料的作用,《太平御覽》征引《論語》的條目中包含很多異文,這些異文既可以為了解《論語》原貌拓寬渠道,又可以與其他本子相互參校補充,不失為補證今本《論語》的很好的參本。如:《太平御覽》17卷時序部二歲除引“鄉人儺,孔子朝服立于阼階”。今本、皇本、四部叢刊本皆無“孔子”二字,今本又作“朝服而立于阼階”,有“而”字,四部叢刊本無“于”字。這就為《論語》文本的考辨增補了另一個依據。另外,奉敕修書所集中的人力、可查閱的文獻典籍以及年代的先決條件,都是后世不可企及的。其中,所引《論語》的條目更涉及到今本《論語》章節的三分之二左右,可以很好地還原一部宋版《論語》殘卷,還可以對元、明以來流傳的各種版本的真偽訛誤進行校正,開闊人們研究《論語》的視野。《太平御覽》的學術價值和實用價值不論放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毋庸置疑的。
當然,如此耗時耗力的巨作因人為和外在原因不免存在一些瑕疵,征引時是需要注意的,不能一概拿來用之。有以下幾種情況:第一種:篇名有誤。《太平御覽》806卷珍寶部五圭引:“又《雍也》曰:‘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此句今本見于《先進》篇,《太平御覽》卻引為《雍也》篇。第二種:以注為經。《太平御覽》569卷樂部七淫樂引:“《論語》曰:‘惡紫之奪朱,惡鄭聲之亂雅樂。包曰:‘鄭聲淫聲之哀者’,”“包曰”之后的話應為包咸的注釋之文,這里卻放在與正文等同的位置,不免有竄經之嫌。第三種:注釋有誤。《太平御覽》383卷人事部二十四壽老引《里仁》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時注曰:“孔子曰:‘見其壽老則喜,見其衰老則懼。’”《論語》編著當在孔子卒后,所以孔子是不可能為其作注的,“孔”應為孔安國是也,此處謬誤極顯。第四種:征引模糊。《太平御覽》為突出關鍵字眼常采用節引現象,但這種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麻煩,如《太平御覽》406卷人事部四十七敘交友引“無友不如己者”,《論語·學而》篇、《子罕》篇都有此句,今本《學而》篇與此同,《子罕》篇作“毋友不如己者”,四部叢刊本兩篇皆作“毋”,所以在沒有前后文對照的前提下對判斷該句屬于哪個篇章就要下一定的苦工。
《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小序》中說:“類事之書,兼收四部,而非經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內,乃無類可歸。”[16]于是沿襲《隋書·經籍志》的歸類法將其歸入子部。作為我國“宋四大類書”之首的《太平御覽》并未因其尷尬的地位退出文學歷史的舞臺,反而作為一個時代的文人著作不自覺地走進了中華文化瑰寶的行列。
[1]阮元.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論語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劉勰.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326.
[3]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4]馬念祖.水經注等八種古籍引用書目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0:1.
[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3.
[6]陸德明.經典釋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王肅.孔子家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97.
[8]許建平.敦煌經籍敘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6:332.
[9]王充.論衡[M]//諸子集成:第七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87.
[10]鮑廷博.論語集解義疏[M].知不足齋叢書本.
[11]張元濟.四部叢刊初編[M].上海:上海書店,1989.
[1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75.
[13]定州漢墓竹簡論語[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
[14]阮元.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408.
[15]歐陽詢.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16]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