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瓊,李瑞興
(廣東商學院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所謂輿論監督,有觀點認為是指“公眾通過輿論這種意識形態,對各種權力組織和工作人員,自由表達看法所產生的一種客觀效果”[1]。得益于信息網絡化,公眾表達公共意見的路徑、范圍和效果空前擴大,最直觀的表現是公眾通過大眾傳播媒介(主要是電視、報刊和網絡)所提出的批評性或警醒性意見。本文所指的司法輿論監督,是指社會大眾,特別是網絡、電視、報刊等新聞傳播媒介對司法機關的審判活動給予批評性意見為形式的監視、督察。
互聯網所衍生的微博、博客、論壇、微信等公共信息傳播平臺,無形中放大了公共意見的表達強度和效果,而這些媒體所傳達的公共意見和評價并不見得都是公眾輿論的真實反應,也可能是媒體基于本位利益的主觀考慮,利用對大眾輿論的導向和影響,對公眾意見實施的“軟操縱”,當這種輿論監督的對象指向司法機關的審判活動時,輿論監督一旦“過火”,將可能使“監督”蛻變成“干涉”。例如,劉涌案曾經轟動全國,遼寧省高院以“不能排除存在被刑訊逼供的可能”而將他由死刑立即執行改判為死緩,但當地老百姓反映強烈,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他們認為劉涌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而且對遼寧省高院的司法程序是否公正提出強烈的質疑,一些媒體上甚至出現要求判處他死刑的言論以及攻擊辯護律師和支持改判的學者們的意見,最后,最高人民法院迫于社會輿論壓力而幾乎是“史無前例”地對此案進行提審,最后判處劉涌死刑立即執行。類似的案例再如:邱興華特大殺人案、瀘州二奶案、許霆案、鄧玉嬌案、杭州飆車案、藥家鑫案等等,不勝枚舉。這些都是近年來大眾所熟知的社會影響較大的典型案件,其共同點是:輿論監督對這些案件的司法解決過程施加了較大的影響,甚至扭轉并最終改變了案件的發展走向,客觀地看待這些案件背后的輿論監督,不難看出法律與道德倫理、司法獨立與民意監督之間的較量與博弈。那么,社會輿論對司法審判實施監督的界限在哪里,如何解決輿論監督與司法獨立之間的沖突,下文嘗試運用法哲學的視角來探討這個問題。
社會輿論監督具有公開性和公共性,將作為公共事務的司法審判活動納入監督的視野,可預防司法腐敗,促進司法公正的實現。
首先,如果將司法權力視為一種“必要的惡”,那么輿論監督將是一種“必要的善”。司法審判權畢竟是一種國家公權力,而權力來源于權利,它應該為實現個人權利服務。但作為權力就意味著可能被濫用,“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2]。司法程序是解決社會糾紛的最后一道防線,“通過司法實現正義”是法治社會的信仰。在當下的中國,對于化解社會矛盾與遏制公權力腐敗,司法被寄予了厚望。然而,司法領域出現的腐敗則動搖了社會大眾對司法公正的信心,“一次不公正的司法判決比多次不平的舉動為禍尤烈,因為,這些不平的舉動不過弄臟了水流,而不公平的判決則把水源敗壞了”[3]。司法程序為社會提供特殊的商品或服務:產出正義,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普通大眾都寄希望于司法的公正,司法的圣神性也正體現于此。一旦“司法失靈”,后果將不堪設想。因此,司法公正的實現需要輿論的監督。況且,我國憲法賦予公民以知情權與言論自由權,而公眾的知情權處處受限,言論自由并不順暢,賦予社會輿論對司法活動的批判建議權,具有民主憲政之深意。然而,法律是“社會生活的形式”[4],對其監督的層次和深度把握得恰到好處并非易事。
其次,社會正義的實現需要公正的法律,更需要公正的司法,而法律本身卻存在著諸多缺陷。第一,法律是否正義的評判標準具有主觀性,悉數經過立法者嚴格論證后制定的法律并非都是“良法”,比如因孫志剛事件而被廢止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通過司法是否必然能夠實現正義,這“不是邏輯和思辨能解決的問題,而是一個經驗的問題”[5]。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良法”抑或“惡法”本身亦是一個價值評判問題。第二,法律具有滯后性,“無論一項法律什么時候被提出來思考,人們都沒有能力預見到實際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多種多樣的情況。即使人們有這種預見能力,也不可能用沒有任何歧義地措辭把這種情況包括進去”[6]。在許霆案中,法官對ATM機是否屬于金融機構意見不一,現行法律不能給出答案,法官沒有運用恰當的規則或不能正確地解釋規則也是一種非正義。
再次,德國學者拉德布魯赫認為“超越法律的公正”,即社會大眾用樸素的正義感糾正法律的不公正,正如“公平是出于道德或其他考慮,而對形式法律的背離”,“不公正的最危險的形式是法律的不公正,也就是以法律形式確定了的不公正”[7]。民眾內心深處最樸素的正義感和倫理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匡扶了被“法律的不公正”傾斜的正義天枰。例如,“躲貓貓”事件、“沖涼死”事件等看守所意外死亡事件經過媒體曝光后,輿論嘩然,最終敦促相關部門站出來,徹查并妥善處理此事,互聯網在信息披露與傳播方面可謂是功不可沒。試想,若受害人僅僅通過正軌司法程序能如此順利解決此事嗎?受害人家屬借助媒體的力量來吸引當政者重視,可謂是“通過媒體實現正義”,這也反面印證了普通民眾獲得正常司法救濟之艱難。再如,在許霆案中,許霆利用銀行柜員機的出錯而取款十余萬元,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引起街頭巷尾和新聞媒體熱議,可謂是 “百姓心里有桿秤”,社會輿論用最樸素的公平與正義感來衡量著司法機關的裁判。再如,近年來“網絡反腐”愈發成為一個反腐敗的新路徑,網絡為反司法腐敗提供了重要的技術支撐[8]。正如薩維尼所說,法律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觀察的人類生活本身”,透過作為“社會形式”的法律本身,正義的評判最終還需恪守自然法的精神。
現實中大眾用樸素的正義觀念糾正著法律對公正的“偏離”,然而,“民意這種‘正義感’具有明顯的感情色彩,因而不足以保持規范的穩定性,甚至是導致非合理性判決的諸因素之一。”[9]法律需要安定性,而社會民意充滿不確定性,善一旦超出必要的限度,便不再是善,而且中國人有濃厚的“禮法合一”傳統情結,道德與法律界限不明顯,民眾發表道德性評價更需要慎重。現今,大眾傳媒更是擅長于利用民眾樸素的道德感情,實現對公共輿論的“軟操縱”,本文在此僅就網絡、電視和報紙等媒體所實施的司法監督的負面效應進行分析。
互聯網為各類網絡主體交換信息和表達自我提供了一個特殊的平臺,在這個虛擬空間里,網民通過博客、微博、論壇、MSN等各種大眾社交網站來“自由”表達和宣泄情緒而不用怕暴露身份,司法作為社會矛盾集中和處理的重要“場域”,它所處理的“熱點”司法案件更有可能吸引社會大眾的關注,而網絡成為了司法輿論監督的重要平臺,網民基于新奇、求知、求真、逆反、交流、消遣和宣泄的心理關注司法事件,個人網站和商業網站基于社會效益和商業效益的雙重追求,利用網絡傳媒的平臺來關注司法事件,以此擴大其自身的影響力[10]。然而,網絡是一個基層黨組織進不去、思想政治工作進不去、公安武警等國家強制力進不去的“三個進不去”領域,輿論監督需要考慮“質”和“量”的問題,網民抱著各種心理對司法事件進行“添油加醋”式的加工,“煽風點火”式的渲染,非理性的行為可能會釀成所謂的“網絡群體性事件”,干擾司法機關的正常審判活動。由于網絡具有遞增輻射與擴散的特性,網絡管控越遲,網絡輿情的控制難度就越大。
網絡傳播、報道司法腐敗個別案件,其報道的頻次與強度無形中將此個案的影響多重放大,給網民造成“整個司法系統都存在腐敗”的心理暗示,而些許遭受司法不公平待遇的當事人正常渠道的權利救濟受阻,只好求助于網絡進行“伸冤”,這更極大地激起了網民對司法腐敗的憎惡。社會民眾雖然對法治普遍存在著一種渴望的心理,但他們的行為卻往往并不依據法律規范[11]。相比較已經生效的法律裁判,網民對正在司法審判進程中的熱點案件進行非理性的口誅筆伐,則有干涉司法審判之嫌。比如,法院旁聽人員利用手機上網對庭審過程進行“微博直播”,相比法院組織的審判現場電視與網絡直播,個人發布在微博上的主觀性評斷信息則違反了法庭的規則,在所有必需維護法律和秩序的地方,法院是最需要法律和秩序的,司法過程必須不受干擾和干涉[12]。
新聞媒體對社會的不公正現象喜好 “抱打不平”,且媒體嗜好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事件,盲目追求“可讀性”容易導致媒體輕視,甚至忽視其應負的社會責任。再加之許多社會熱點最終將進入司法程序,為達到“吸引眼球”效果和滿足公眾獵奇心理,新聞記者和編輯對司法活動的采編與報道難免摻雜各種恣意評論和主觀性引導。
當媒體無節制地濫用自己的新聞自由權利時,權利正嬗變為“權力”。新聞媒體能夠對司法活動施加強大的影響,是源于其深厚的黨政權力背景,中國規格較高、影響力較大的主流新聞媒體大多為官辦媒體,作為黨和政府輿論的喉舌與思想宣傳重要陣地,新聞媒體與黨政權力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果對某個國家部門及其官員的批評被公諸報端,新聞媒體往往是事先得到了上級機關的認可,而上級機關對司法活動的評判與傾向也通過這樣的途徑得以彰顯。可見,報紙的這種有效性多半是處于它所代表的最高的權力[13]。官辦媒體使得行政機關對司法機關干預的途徑更加隱蔽化,司法獨立受到外來權力的干擾有增無減。
正義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得到實現,審判公開是彰顯程序正義最直觀的方式。近年在全國掀起的庭審直播熱潮,尤其是河南省高院在全省各級法院全面推行的庭審直播,反響很大,爭議頗多。庭審直播是審判公開的特殊形式,借助現代先進的傳媒工具使法庭審判實錄展現在千萬民眾面前,不但直接規范了法官庭審行為,保證司法過程透明和公正,又對民眾進行了法制宣傳和教育,可謂善哉。但此做法的負面影響也不容忽視。首先,直播只能從表面上監督法官不違背司法倫理準則,而審判委員會制度存在“審而不判,判而不審”致使暗箱操作成為可能,又加之法院實行“兩套案卷制度”(案卷分正副兩套,正卷對民眾公開,副卷不公開,而案件評議的關鍵信息記錄在副卷),容易為權力尋租提供溫床。其次,由于對直播的法庭規則執行不善,庭審時攝影師的走動、不適宜使用鎂光燈等都有礙庭審的莊重和嚴謹,一想到自己一言一行通過攝影機正在被萬眾所注視,法官和辯護律師都有不小的精神壓力。再次,通常庭審直播要經法庭同意,而法院會選擇把握性比較大的案件進行直播,避諱敏感案件的直播,媒體監督有流于形式之嫌。再者,我國為職權主義訴訟模式,法官主導整個庭審進程,沒有類似西方的激烈對抗,庭審多枯燥、冗長,再加上直播過頻過泛,易造成觀眾興趣衰退、審美疲勞,除利害關系者到底有多少人觀看,實為可疑。而且,電視欄目進行庭審直播時喜歡請一些專家進行點評,或通過采訪當事人挖掘吸引觀眾的新聞軼事,這些都導致“從報道審判”成為“參與審判”[14]。所以,庭審直播對司法監督是否真如宣傳的那樣有效,委實令人懷疑。
輿論監督和司法獨立間的沖突需要平衡,兩者涉及價值選擇問題,尋找兩者之間的平衡依賴于制度設計和意識的轉換。
司法獨立是法治社會的重要基礎,我國《憲法》賦予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干涉,如何保證審判獨立,保證公民知情權和新聞自由之憲法權利合理行使,或許可以借鑒域外的經驗。
美國司法制度對新聞媒體的報道方式、程度及其責任都作了相應嚴格的規定,對庭審直播的態度是審慎和嚴格的,除個別幾個州以立法方式確認庭審直播外,全聯邦對個別案件實施庭審直播只是特例,例如對“辛普森案”的世紀大審判采用全國電視直播的方式。在案件開庭前,新聞媒體不得披露案件的細節,不得進行預先的案件推理;在庭審進行中,不得逾越底線對法官的判斷實施定性式評論,報刊和電視報道不允許直播案件時,不能采用照片(法庭之內不許拍照)報道,而只能以法庭速寫師提供的速寫畫進行報道,以此來保護司法程序的特殊性和法官的審判權不受外來因素的干擾。再則,美國的民眾深受普通法“程序優先”傳統的浸淫,普遍表現出對法官司法權的尊重,據美國權威網站統計,雖然絕大多數人相信辛普森是殺人犯,但就法院對其所作出的無罪判決則表示服從和尊重,美國在平衡輿論監督和司法獨立利益沖突時的做法值得中國借鑒。
為了有效發揮輿論監督的作用而又不害及司法公正,確立相應的規范機制確有必要。
第一,1994年在馬德里舉行的國際法學家會議制訂了 《關于媒體與司法獨立關系的馬德里準則》,此規則對新聞媒體在庭審之前、之中和之后的介入方式與程度及其責任都作了相關的規定。我國可吸收其中的合理規則,制定我國專門的《新聞傳播法》,用立法的方式完善相應的事前預防和事后懲戒制度,并在媒體監督介入司法的時間、方式和相應的責任和后果進行可操作性強的規定。
第二,行業主管部門應該加強對新聞媒體的引導和監督,在對新聞媒體進行市場管理和規范時,應該注重對違法報道和新聞腐敗的行為規制;在對其進行文化引導時,保障其合理行使法定權利并契合法治精神和法律規范;再則,建立相應的檢查督導機制,例如在保障新聞自由前提下,實施對網絡輿論的實時監控和定期檢查制度。
第三,加強媒體行業自身建設,提高新聞媒體行業的自律能力,通過定期的教育培訓提高從業人員的專業素質,并強化其職業道德感和責任感;以單位為范圍,加強內部從業人員隊伍建設和管理,嚴肅從業紀律,使新聞工作者成為踐行社會主義法治的先行者和引領者之一,合法合理地反映并引導民意。
第四,加強媒體輿論對公民的法治意識教育和引導作用,通過現代法治思想的宣傳和正確引導,逐漸改變人民意識中落后的法觀念。在這方面,法律工作者和法學學者可以大有作為,而政府也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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