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元
(政協韶關市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廣東 韶關 512000)
呂不韋與劉安,一為秦相,一為漢王,相隔百年,分屬二朝,卻有著十分相似的命運。細究他們的身份地位、遭際結局,真如一個模子里鑄鍛出來的物件。論身份地位,他們或是權貴,或是皇親。呂不韋因一次成功的政治投機,穩坐了秦國的相位,被封為“文信侯”。秦王政繼位,又因呂不韋立儲的大功,被尊為“仲父”。當時,秦王政僅為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已,秦國政權全操于這位“仲父”之手,其顯赫的身份地位與權勢,在秦國當無出其右者。而劉安則是皇室的血親,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厲王劉長之子,雖非呂后所出,畢竟是劉家的骨血。他們的共同遭際,都分別遇上了雄才大略的國君:始皇滅六國,使天下一統,基本奠定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與國體的格局;漢武帝開疆拓土,使國勢國威空前強大的同時,也逐漸耗盡了國力,西漢從此元氣大傷,由盛而衰,入于疲弊。就個人的才情論,呂不韋與劉安,都可稱得上是世間少有的奇才。世間奇才遇上雄才大略的君主,在封建專制時代,其悲劇的命運就難以避免了。
史書論呂不韋的死因,在于其與太后有不清不楚的關系,又陰謀作亂。對此,郭沫若先生在其《十批判書》之《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中已有精到的辨駁。他以為:“秦始皇是呂不韋的兒子的話,確實是莫須有的事?!薄扒厥蓟什粌H不是呂不韋的兒子,而且毫無疑問地還是他的一位強有力的反對者。”郭沫若謹嚴地證實了,事實上呂不韋之所以落得個免相自殺的悲劇下場,完全是因為他們之間“在思想上已經怎么也不能解的一個死結”。即呂不韋之死,完全是他與秦王之間政見不同的結果。秦王與丞相政見的不同與沖突,真切地反映在由呂不韋匯集門客編撰而成的《呂氏春秋》當中。這部一字千金的奇書,“它的每一篇每一節差不多都是和秦國的政治傳統相反對,尤其是和秦始皇后來的政見與作風作正面的沖突。”郭沫若通過對眾多史料的梳爬辨析,抽絲剝筍般地理清了秦始皇與呂不韋在世界觀、政治主張、一般傾向諸方面的“絕端的對立”,進而指出:“這并不是兩個人的對立問題,而是兩個時代的對立?!薄皡尾豁f是封建思想的代表,秦始皇則依然站在奴隸主的立場。秦始皇把六國兼并了之后,是把六國的奴隸和已經解放了的人民,又整個化為了奴隸?!倍凹偃缪刂鴧尾豁f的路線下去,秦國依然是要統一中國的,而且統一了之后斷不會僅僅十五年便迅速地徹底崩潰。”既是如此“不可調和的政治對立”,那大權逐步在握的暴君欲置呂不韋于死地,是自然而然的了,因為在集權社會,對異已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實在地說,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是值得稱道的一部著作。郭沫若以其天才歷史學家的洞察力,以嚴謹縝密的邏輯推理,以詩人的熾熱激情,從浩繁的史料中,一舉撥開彌漫了二千多年的歷史迷霧,還清和解開了呂不韋與秦王政這兩個歷史人物的本來面目與秦國宮庭內部的許多歷史謎團,實在是大師手筆。遺憾的是,新中國成立后,在學術荒涼、思想獲罪的特殊年代里,郭沫若終究是拋棄了他以往的自由之思想,墮落了他以往的獨立之精神,竟公開宣布自己的全部著作應該燒掉。或許他是從呂不韋編撰《呂氏春秋》的遭遇中吸取了歷史的教訓,為避免呂不韋的悲劇結局。1973年8月,毛澤東頗有意味地寫下了《讀<封建論>呈郭老》一詩,對《十批判書》這部著作作出了徹底的否定。該詩為: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
祖龍雖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一首七律,竟連用三個“秦”字,肯定的傾向性是明顯的;連用兩個“文”字,否定的傾向性也是明顯的。從全詩的意思可以看出,毛澤東所謂的“十批不是好文章”中的“十批”,具體指向應該就是《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不知郭沫若當年讀到此詩時的心境如何,但對郭沫若所作的自己的著作全部都應該燒掉的表態,是應該懷著“歷史之同情”態度的!
淮南王劉安之死,據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所載,都是因為他的作反。然而這種記載,其實是很可疑的。《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載:“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時為太尉,乃逆王霸上,與王語曰:‘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誰當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金財物。陰結賓客,附循百姓,為畔逆事。”《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所記也大體相同。建元是漢武帝即位之初的年號,建元二年即公元前139年,此時的劉安已40出頭,為王亦已20多年,而漢武帝劉徹卻只是個即位兩年、年僅18歲的年輕皇帝。此時提出接班問題,有點太悖乎情理。劉安卻因這時“上無太子”就想入非非,摩拳擦掌地忙于“宮車晏駕”后的奪位準備,不是顯得太弱智愚蠢了嗎?其實只要稍為留意一下武安侯的“與王語”,按《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的說法,是在“淮南王圖謀反覺,治”的時候被牽扯進去的,此年為元朔六年(前122),武安侯已死,其子恬嗣,早在元朔三年就已“坐衣襜褕入宮,不敬”。把這樣一個已經失去尊寵權勢的外戚要員扯在一起不明不白的案件當中,反正已死無對證,借此以打擊外戚勢力,焉知不是漢武帝在坐穩帝位后欲獨斷朝綱樹立淫威而使出的一箭雙雕的伎倆!既然劉安作反的動機不能成立,所以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對淮南王“反跡”的記述,都疑點叢生,有悖常理。尤其是對伍被這個關鍵人物的記載更是令人生疑,難以置信。《漢書·蒯伍江息夫傳》載:“伍被,楚人也?!菚r淮南王安好術學,折節下士,招致英雋以百數,被為冠首。”也就是說,在淮南王所招養的門客中,伍被是他們當中的大哥大。他既反對劉安不合時宜的作反,言辭顯得深明大義,忠心于皇上,卻又要為劉安的作反出謀劃策,最終又“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自首告主。這樣一個行為矛盾的人,竟然能夠深得劉安的信任,以至三番五次地要求教于他,這于情于理可信嗎?另從劉安個人性情來說,他似乎也不太可能做出反叛的舉動。《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說他:“為人好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鳛椤秲葧范黄?,《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余萬言?!ㄉ希┟繛閳髸百n,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又獻《頌德》及《長安都國頌》。”可見劉安當時本是極受尊重的飽學文雅的創作天才,他連“弋獵狗馬馳騁”都不喜歡,又怎么會做出大動干戈的作反之事呢?如此說來,劉安是既無作反的動機,又無作反的膽略,史籍中對他作反的行狀的記述又不合情理,所以我們認為,劉安作反之事,其實也是一樁千古冤案,是漢武帝陷害異己的一個大陰謀!
若從漢武帝這方面來看,則殺害淮南王的理由就太充分了!從性情上說,劉徹本是一個猜忌心重的寡情好殺之人,《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載:“(弘)凡為丞相御使六歲,年八十,終丞相位。其后李察、嚴青翟、趙周、石慶、公孫賀、劉屈氂繼踵為丞相。自蔡至慶,丞相府客館丘虛而已,至賀、屈氂時,壞為馬廄車庫奴婢室矣。唯慶以惇謹,復終相位,其余盡伏誅矣。”當武帝的丞相,那可真是相當于判了死緩。在位丞相的命運尚且如此,那些因武帝雅好辭賦而被招到朝中的當世文士,則更是可憐了,像司馬相如、揚雄、東方朔、枚臯等一干人,在武帝眼中只不過是倡優歌伎一般的弄臣而已,像嚴助這樣的人,則慘被誅殺,史學家司馬遷更是遭遇了宮刑的奇恥大辱。歷來文論對西漢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漢賦家頗有微詞,對其作品“勸百諷一”的實際效果諷刺有加,我們認為,這恰恰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武帝殘忍好殺的反證——在這樣一位剛愎自用、心狠手毒的君王面前,能有“諷”的意念并以文的形式表達出來,那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所以東方朔之流諷諫武帝,只能采用滑稽荒誕的方式來表達。劉義慶在其《世說新語》中給漢武帝的為人下了一個“雄才忍心”的斷語,這是十分準確的。他的“忍心”,甚至于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放過,他聽信江充的讒言,害死了自己的太子據。事后又借故把江充殺掉,為太子平反,把自己裝扮成一副慈父的模樣。這樣的一個人,他要殺死一個“行仁義,天下莫不聞”的皇叔淮南王劉安,不是太合他的性格邏輯了嗎?
其實,武帝殺淮南王,更深層的原因,我們以為恰如秦王政之殺呂不韋,實在是因為他們之間“政見和作風作正面的沖突”,其證據,就是一部被譽為“絕代奇書”[1]的《淮南子》。這部“奇書”,是淮南王招致天下奇士編撰而成的,其門下賓客方術之士竟達“數千人”,這對一心一意要建立高度集中專制君權的武帝來說,不啻為一“圖謀不軌”的舉動。此時的武帝,已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要造成一種思想鉗制的大一統局面。而劉安的《淮南子》卻采集了先秦百家的學說,承續了諸子的風范。在政見上,他主張黃老的“無為”論,公然提出為政者應“漠然無為而不為也,澹然無治而無不治也?!保ā对烙枴罚┒藭r的武帝,卻正要奮發有為,開疆拓土,肅整朝綱,獨斷專行,淮南王的“無為”論,豈不是要與皇上對著干嗎?要開疆拓土,則必大舉用兵,傷損民力民命,耗竭國家財物。對此,劉安又是什么態度呢?《兵略訓》:“今乘萬民之力,乃反為殘賊,是為虎傅翼,曷為弗除?”“兵之勝敗,本在于政。政勝其民,下附其上,則兵強矣;民勝其政,下畔其上,則兵弱矣?!眲惨詾?,用兵的根本,在于修政,政修人和,則兵強,能不戰而勝;不修政而窮兵黷武,“雖大必亡”??梢娝菆詻Q反對對外輕易用兵的。因為,“夫為地戰者,不能成其王;為身戰者,不能立其功。”而武帝恰是一個“為地戰”、“為身戰”的人。這樣,在內政外交上,劉安與武帝之間的對立就如水火般地不能相容了。在對生死的態度上,武帝是入了神仙家的魔道,如秦始皇一樣地神神顛顛,被方家術士捉弄得如傻瓜一般,以為可至長生不死之境,以永享榮華富貴,永握生殺大權。在司馬遷筆下,武帝其實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癡漢,終其一生,盡干些愚不可及的意圖延年益壽的荒唐事,以致班固對司馬遷的這種實錄筆法頗有微詞,以為“其是非頗繆于圣人”[2]。劉安對生死的態度卻頗為通達,以為“終則反本未生之時,而與化為一體,死之與生,一體也?!鳖H見視死如歸的澹定從容??傊徊俊痘茨献印罚幪庴w現出與武帝的對立。可以想見,武帝由最初的“好藝文,以安為諸父,辨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到后來的逼其自裁,自有其內在的必然邏輯。起初,武帝以文士待淮南王,則可善之;一旦發現淮南王與自己“政見和作風作正面的沖突”,且門下又養著數千的門客,則必大惡之,加之,本人又是一個“雄才忍心”的主,如此,淮南王最終的悲劇結局,就注定了。
呂不韋以一部《呂氏春秋》,劉安以一部《淮南子》,明白地告知世人,他們與各自的強勢君主“政見和作風作正面的沖突”;又因了他們各自特殊的社會地位、養士招客的行為方式而招致忌諱,最終皆以謀反的共同罪名而被逼自殺。呂不韋所處的秦王時代,是趨于“天下一統”,他與秦王對立的“政見”,主要表現在要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兼并天下,即是用儒家的“王道”,還是用法家的“霸道”?最終是霸道戰勝了王道,秦王殺掉了呂不韋,秦王朝也隨其霸道而兼并六國一統天下十五年后即土崩瓦解,成了一個史上最短命的王朝。劉安所處的漢武帝時代,則在天下一統的基礎上,向著天下思想一統的更加專制的方向趨進;他與漢武帝的對立的政見,主要表現在用怎樣的方式來治理天下,即用黃老的“無為而無不為”,還是用漢儒的高度專制君權?最終是武帝成功地廢黜了百家而獨尊儒術(這是經過漢儒修正過的儒術,而非純孔學的儒家),建立了天下一統、思想一統的君權高度專制社會。
[1]陳廣忠.《淮南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前言.
[2]班固.漢書·司馬遷傳[M].長沙:岳麓書社,1996:1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