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夢環,鄧國琴
(河池學院 文傳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1994年大江健三郎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在我國開始被廣泛關注。《個人的體驗》就是其獲獎作品之一,也是其最具代表性的長篇小說之一。小說主要講述了主人公鳥的妻子生了一個殘疾兒,使鳥突然間陷入艱難的處境。鳥首先選擇了逃避。他把嬰兒扔在醫院,并設法讓其衰弱而死;自己則躲到舊日情人火見子的臥室,沉溺于愛欲之中。火見子是天使又似魔女,她給鳥安慰,使鳥忘憂,也誘使鳥不斷墮落;經過漫長的心靈煉獄,最后,鳥終于幡然醒悟,勇敢肩起自己的責任,決心和殘疾嬰兒共同堅韌地生存下去。
關于這部小說學者多從存在主義的繼承和超越、“邊緣人”、小說的“邊緣-中心”圖示等這些角度去探討文本內核,此外還有人認為這是一個“共生”的故事。“所謂‘共生’,一層含義是共獲新生,正如《個人的體驗》結尾,鳥的選擇,使自己與嬰兒都獲得了新生。另一層含義就是指人與人相互依偎生存下去,這是大江個人生活‘共生’的主要內容。”[1]77-78其實沿著“共生”這條線路我們不僅能看到大江健三郎將擺脫危機、拓展人類生存之道的可能付諸于“個人自救”上,表現他對人類生存困境的終極思考,突顯人的存在,而且從作品中“共生”這條人道主義之路我們也隱約能看到大江創作中的馬克思主義式的和諧思想。筆者將從生理的和諧、心理的和諧、全面的和諧三個維度去解讀作品中的和諧思想,從中獲悉實踐是揚棄異化、實現和諧的根本途徑,人與他人的關系是促進人自身和諧發展的重要因素。
在《個人的體驗》中,鳥無疑是一種病態的邊緣人形象。二十七歲的鳥身子孱弱,沒有壯年男子的肉體力量;在性方面感到羞恥,對性深感恐懼。無論是在身體還是性方面都表現出了不同于這個年紀該有的狀態。這就是生理方面的“異化”(此處指馬克思異化論中的異化,是人的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及其產品變成異己力量,反過來統治人的一種社會現象。在異化活動中,人的能動性喪失了,遭到異己的物質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從而使人的個性不能全面發展,只能片面發展,甚至畸形發展。),但在其投入斗爭和女友火見子的幫助下,鳥的生理走向了和諧。
鳥十五歲的時候就被叫做鳥,直至二十七歲零四個月的時候仍然形狀如鳥,矮小消瘦,“他聳起的雙肩像收斂的羽翼,他的容貌也讓人聯想到鳥”。[2]6當他從櫥窗里看到自己的時候,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他仿佛看到自己疲憊老朽、備受子女拖累的老朽形象。當受到男娼試探時候,鳥又變得神情緊張,“鳥時時激烈痙攣般神經式的謹慎,讓人想起膽怯的小鳥”。[2]7出現在人們面前的鳥,儼然一副弱者形象。
走出外文書店后,鳥在寫著“槍支專賣”的店鋪給岳母打完電話,使勁掰開鋼鐵美女護在胸前的雙腕,以檢驗自己的握力和拉力。可是“二十七歲零四個月的鳥,只具有四十歲的人的握力和拉力”。[2]7這對鳥而言,如此孱弱的身體力量無疑是一種羞恥。于是他又加入身穿繡龍綢緞運動服的年輕人的測試拳擊力的游戲中。開始他以為他的拳擊力會突破計數器的最高限2500,可是結果卻只有300。就算他再怎么努力,計數器也只顯示500。這樣的成績讓鳥羞愧難當,感覺受到了侮辱,于是他快速地逃離了游戲。但卻因為他的孱弱勾起了身穿繡龍綢緞運動服的年輕人的好斗心,他們對鳥展開了攻擊。四處逃避無望之后,被深深地絕望和無奈包圍著的鳥頓時醒悟,他意識到,如果現在不投入戰斗,那么就失去了去非洲旅行的機會,而且他的孩子也可能將因此而度過苦難的一生。于是鳥對攻擊進行了反擊,“鳥低頭,探腰,對著年輕人的腹部牛似的沖撞過去。”[2]167年輕人受到意料之外的嚴重攻擊,鳥自己也體會到了斗爭的喜悅。年輕人清楚自己碰到了強健的對手紛紛沮喪撤走,鳥的危險解除了。馬克思說過“誰有更大的勇氣和更多的毅力,誰就能取得勝利”。[3]477鳥在這場戰斗中表現了極大的勇氣和毅力,也正是這種勇氣和毅力檢驗了他的身體,使之由瘦小孱弱回歸到他這一年齡該有的勇猛,做到了肉體的和諧。而這種和諧是由他的非洲旅行夢和將要出生的孩子促就的。馬克思論勞動異化的時候認為:“人對自身的關系,只有通過人對他人的關系才得到實現和表現。”[4]55那么鳥對自身肉體的和諧,就是通過他想為自己的孩子樹立榜樣,避免孩子被人笑話這一層關系得以實現的。當鳥穿著雨血混跡的上衣行走在雨中的時候,“鳥感到這是一種預先設定的和諧”。[2]17這種和諧是建立在斗爭實踐基礎上的,實踐也是揚棄異化,實現和諧的根本途徑。
“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最自然的關系。”[4]119因此,男女之間也避免不了“性”這層關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對“性”的描寫從不避諱,且還以此作為寫作的主題。因此在他的作品中看到大篇幅的性描寫也不足為奇。在《個人的體驗》中,性對鳥是一種救贖,在對自己孩子進行生死抉擇的艱難時期,是性讓他獲得了短暫逃避現實的契機,同時鳥在性方面也需要救贖。文章開篇我們就能看出鳥的性并不和諧,而且他對性帶有一種恐懼和羞恥心。作為一個二十七歲的已婚男子,他連直視裸婦銅像的勇氣都沒有,可見他在性這方面肯定是備受煎熬的。當他凝視自己的生殖器的時候感到羞恥不堪,他認為“人的殘損的肉體,滿蘊危險而一觸即壞,是多么讓人感到羞恥的東西啊!”[2]27正是因為妻子所生的孩子是個畸形兒,他更加堅信自己的肉體是殘損的,即與妻子的性關系是殘損的,所以在滿蘊危險的性關系中生出了“壞”的孩子。于是,他面對女友火見子以及妻子的身體都感到了惡心。這是一種不正常的性恐懼,讓他在性這方面不像一個正常的二十七歲的壯年男子。
對性深感恐懼的鳥急需得到救贖,而這個救贖的重任就放在了鳥的女友火見子身上。當鳥得知妻子生下腦殘疾兒時,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急需逃避并尋求安慰,于是舊情人火見子家成了他的避難所。在將自己的孩子送到大學醫院以后,鳥就躲在火見子家中享受火見子的安慰以麻醉自己。起初的鳥對和火見子發生性關系尤為恐懼,在火見子的一次次寬慰和引導下,鳥對此產生了熱情,但恐懼之心使他不敢邁出第一步。毫無疑問,這就是一種性的自我異化。“在實踐的、現實的世界中,自我異化只有通過同他人的實踐的、現實的關系才能表現出來”。[4]56最終,鳥對性異化的揚棄就是通過與火見子的不斷嘗試、實踐得以實現的。當鳥對性有了熱情而不敢嘗試的時候,火見子給了他引導:“如果你恐懼的對象只限于陰道和子宮,那么你必須打擊的敵人就只能在陰道和子宮之國里”。[2]97打擊敵人就要用行動去進行斗爭,這是一種和恐懼心理的斗爭,而斗爭都是通過嘗試和實踐取得勝利的。因為“異化借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4]56在反復失敗的過程中鳥覺得自己受到了嘲弄,一種想要與失敗斗爭的執著,讓他全身心投入了戰斗。終于,他找到了自己。在體驗性高潮的時候,鳥也從性恐懼的禁錮下獲得了解救。他最終克服了內心的障礙,打敗了性恐懼。鳥的勝利就是一種性的和諧,而使他的性趨于和諧的人是火見子。只有通過人同他人的關系,人同自身的關系才能得以實現,鳥同自己性的和諧正是由于他同火見子的性關系得以實現的。鳥自己也承認是受了火見子的影響。可見,實踐正是使鳥達到和諧的途徑。只有反復的嘗試,不斷的克服障礙,和諧才能得以實現的。因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5]18
大江健三郎深知人生的痛苦。當自己的兒子大江光生下來就是個殘疾兒的時候,這種痛苦尤為沉重。他自己就是“通過寫作來驅趕惡魔,在自己創造的世界里挖掘個人體驗,并因此而描繪人類所共通的東西”。①文藝報1994年12月24日第6版。所謂共通的東西指的就是苦難的心靈救贖。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創作出了《個人的體驗》,鳥的體驗即苦難的心靈救贖就是這種共通的東西的寫照。“一切發展,不管其內容如何,都可以看做一系列不同的發展階段,他們以一個否定另一個的方式彼此聯系著”。[6]329鳥在心靈上的和諧也是經歷了不同的階段,每個階段都可以看做是一個縱向的聯系。
鳥曾在讀大學的時候一連幾周濫飲不止,以致研究生院中途退學。但結婚后的鳥一直警惕隱約殘存在內心并且根深蒂固的酒精誘惑。當他從岳父那里獲得一瓶尊尼獲加,他欣喜不已。為了逃避岳母和妻子的追問以及嬰兒的慘狀尋求自身的自由,他到火見子的住所暢飲。在這短暫的自由時間里,殘存的酒精誘惑重新在鳥的內心里復活,難得的喝酒機會,鳥是不會克制的。但醉酒就像關不住的閥門,連續嘔吐便是自然。當他回到補習學校上課時,他的二次嘔吐來襲,因此公然在課堂上嘔吐了起來,作為老師這一惡劣的行為遭到抗議學生的批評和投訴。第二天他再回到補習學校的時候得知自己有被解雇的危險,可有善意的學生愿意為他偽造他的嘔吐是因為食物中毒而不是宿醉未醒,學生需要和他統一口徑。“是宿醉未醒,我不想騙人”。[2]120鳥的回答直接而又誠懇,當面對理事長時候也沒有辯解的意思,并且搶先提出辭掉暑假的特別演講和秋季開始的講座。“人要洗清自己的罪過,就只有說出這些罪過的真相”。[7]418鳥只有勇敢承擔后果才能避免謊言帶來的一系列麻煩。但承擔這樣的責任,對我們眼中那個能把自己孩子的生死置之度外,逃避現實陷入極端利己主義的鳥來說,是否定自我欺騙的開始。
“鳥”本身就象征著飛翔與自由,而《個人的體驗》中的鳥卻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婚姻生活本已讓他感覺深陷牢籠,而殘疾兒子的降生更讓他感覺這個牢籠的嚴密及黑暗。自私的鳥首先想到的是逃避,并將自己沉入幻想,在自我欺騙中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然而他所期盼的孩子很快會死去的結果并未出現,他自我欺騙的幻想被打破了。“孩子的腦袋,比瘤更厲害地把沖擊的楔子楔入鳥的心。”;“他還活著,甚至已經開始了對鳥的壓迫和攻擊”。[2]83這種壓迫和攻擊正是對鳥的幻想進行回擊。“我們本身的產物同時也聚合為一種統治我們的,不受我們控制的、與我們的愿望背道而馳的、并且把我們的打算化為烏有的物質力量”。[8]殘疾兒就是鳥的產物,將他的幻想粉碎。
鳥不想給孩子動手術,但面對醫生的質問又試圖掩蓋不想讓孩子生存下去的真實意圖。他幻想著孩子會自己死去。因此,鳥去給孩子辦入院手續后毫無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經衰弱而死了,而且他也打聽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續。醫院告訴他只需要回去等電話,于是鳥又回到了火見子的住處,繃緊神經等待等孩子已經死亡的電話通知。等待中鳥也一直相信孩子應該會虛弱而死,當醫院電話到來時他覺得他應該快可以解脫了。去到醫院他才發現是自己誤解了,孩子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還好好地活著,并且再增長體力就可以接受手術了。一直折磨著鳥的自我欺騙再一次被粉碎。于是為了解脫,鳥堅決地拒絕了手術,他要把孩子帶走并且沒有拒絕火見子的提議,讓她的醫生朋友弄死孩子。“鳥想至少現在我從自我欺騙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了”。[2]158雖然鳥放棄了讓孩子生存下去的權利,有悖于道德人倫,可是他在自己內心上第一次正視了自己的惡的一面,不再用幻想自己的孩子會在醫院死亡而不需要經過自己的手,自己是一個突遇不善的受害者形象來安慰自己。
鳥拒絕給孩子動手術,并試圖借火見子的醫生朋友讓孩子快速死亡。這時候的鳥已經被完全喪失了道德感。在尋找私人診所的時候他們迷了路。在這過程中,火見子為了不軋到已經死掉被雨淋濕的麻雀,而讓車子陷入了深坑,這一切鳥都看在了眼里。當鳥看到醫院正門的頹廢景象,他的心也受到了威脅。鳥來到菊古比的同性戀酒吧,與菊古比的談話回憶:“二十歲的鳥,是個擺脫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還沒看過鳥被恐怖襲擊呢”。[2]181這一番話戳中了在迷途里早已疲憊不堪的鳥的軟肋。于是他一口氣喝干了那漫長一天里的第一杯威士忌。數秒后,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深處,有種相當堅固巨大的東西,驀地使他站了起來。他清醒了,這漫長的一天,他們都是在迷路中度過的,那么從孩子出生到現在的鳥也一直在逃避的迷途里不敢正視自己,不敢承擔自己的責任,這樣的鳥已經不像二十歲時候自由而且勇敢的鳥。于是鳥幡然醒悟自己的逃避并不能守護什么,只能讓他走下坡路,并且這樣的路沒有盡頭。最終鳥決定要把孩子送去大學醫院接受手術。因為“我只是不想做一個兜圈子逃避責任的男人”。[2]183
在《個人的體驗》中,結尾鳥的突然轉變讓很多人難以接受。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就對此提出過批評。但“《個人的體驗》的結局,并不是大江關于‘再生’問題思考的終點”。[2]21他更多地是想探尋“拯救”的途徑。如果說鳥由自我欺騙再到走出欺騙的牢籠是一個縱向的成長,那么文章結局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的鳥就是一個橫向的發展,他的轉變也并非偶然,而是由一條條橫向關系促就的。這條橫向關系可看做人同他人的關系,鳥正是受到他人的積極影響而逐步走向和諧。這種影響慢慢累積成為突破自我的一股強大的力量,那是自我救贖的善的力量。最終,鳥逃離心靈的煉獄,以和諧的自我走向全新的人生,承擔起他應有的責任。
當兒子生下來,就像長了兩個腦袋一般。醫生說是腦疝,沒有正常成長的希望,即使手術成功,孩子也可能是個植物人。這些對認為自己困在婚姻牢籠里渴望到非洲旅行實現自由的鳥而言,無疑是當頭棒喝。鳥本來對接受一個新生兒就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更何況是個殘疾兒。自私的鳥,選擇了逃避,置新生兒于不顧,并在一次次自我欺騙中渴求著孩子的死亡并且認為孩子不久就會衰弱而死,他陷入了深深的極端利己主義之中。但幻想終究沒能讓鳥得到安慰,即使喝著用水稀釋的奶粉和糖水,孩子還是頑強的活著,并且再增長體力就可以手術。鳥開始感受到了殘疾兒強大的生命力。“他還活著,甚至已經開始了對鳥的壓迫和攻擊。”[2]83這樣的攻擊和壓迫也促使了鳥內心善惡的兩股內驅力展開了斗爭。在鳥漫長的逃避與幻想中,殘疾兒頑強的生命力始終在與他抗衡,沒有給予鳥取得勝利的機會。因此鳥為了不走下坡路,必須和殘疾兒相互依偎著生活下去。殘疾兒便是鳥善的內驅力戰勝惡的內驅力走向和諧的中介。當鳥最終決定與殘疾兒共生下去的時候他已經在創造自我和諧的歷史,“人們自己創造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9]121鳥的和諧史并不是按照他的理想去創造的,是他本身的產物殘疾兒子,促使他不得不向前發展。
鳥的妻子在整篇文章中只出現了一次,但她嚴厲的質詢也是鳥超越自我走向和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鳥不情愿地去到醫院向妻子撒謊自己的孩子只是患了心臟病的時候,妻子看穿了鳥的真實內心,于是對鳥的不負責任進行了質問,特別提到了菊比古。“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2]113妻子一連串嚴厲的質問,將鳥心里那些惡的內驅力暴露無余。并且告訴鳥要是生的是男孩,就給他取名叫菊比古。這樣的安排無疑是對鳥的警醒,時時刻刻提醒著鳥在關鍵時刻拋棄了朋友,也有可能在孩子不健康的情況下拋棄這段婚姻和他們的孩子。妻子的質詢起初似乎沒有對鳥的利己主義起作用。可當鳥在醫院被要求給孩子取名字的時候,鳥想起了妻子的話,并且給孩子起了與被他拋棄的那個朋友一樣的名字“菊比古”。看到這里我們也能看出妻子的話其實已經開始對鳥產生了作用。
鳥在醫院遇到的那個沒有肝臟孩子的父親對鳥跳出自我欺騙的陷阱也有著不可小覷的作用。當被告知孩子沒有肝臟,那位父親與醫生展開了辯論,并且告訴鳥“老實巴交,老想討人喜歡,那是不行的喲。是這樣吧,陷于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么老實,我們這些親人不能也那樣老實呀”。[2]90并且他也承認自己只是為了斗爭而斗爭,斗爭作為一種實踐的手段給予人在絕境中反抗的力量,盡管這種力量對孩子的健康于事無補,但也確實幫助自己在精神上有所解脫。鳥在是否讓孩子接受手術這件事上和醫院也展開了斗爭,“這樣的話,我不能不對抗,不能不和這幫家伙戰斗,從那個奇怪的嬰兒的糾纏中自我防衛,鳥給自己陷入恐慌的腦袋發出了號令。”[2]155他按照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意愿堅決不接受手術,這也讓鳥從自我欺騙中解脫了出來。這是鳥斗爭的勝利,而同醫院斗爭想必是受了那位父親的影響。
火見子在鳥的自我成長道路上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鳥把孩子拋在醫院陷入極端的利己主義的時候,是火見子給了鳥安慰,使鳥突破障礙戰勝了性恐懼。他們共同的女同學也是鳥最終走向和諧的階梯。當鳥被解雇后回到火見子住處時,鳥與那位女同學展開了關于自我欺騙的討論。她否定鳥把孩子拋在醫院陷入自我欺騙且無作為的做法。“只是呆呆的等待自己的孩子在遠方那家醫院喝著糖水慢慢衰弱死去,這不是最不可取的狀態么?鳥,自我欺騙,不可靠,不安寧!”[2]129對于鳥親手弄死孩子她是贊成的,她認為即使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臟的,也不能自我欺騙。鳥不管是讓孩子在醫院等死還是自己親手弄死,鳥都是一個惡人。只是鳥想讓醫院來判決孩子的生死,于是他就可以一副突遇不善老實巴交的面孔出現,這就是自我欺騙。女同學對鳥的剖析是公正的,并因此提醒鳥,鐵石心腸的惡漢,百折不撓的善人,他必須在二者之間選擇一個。雖然她的提醒也是讓鳥從醫院接走孩子打算讓孩子死亡的一個因素,但也是讓鳥走出自我欺騙的一個積極因素。在鳥走出自我欺騙牢籠的這個階段發揮了作用,同時也為鳥最后選擇做一個百折不撓的善人埋下了伏筆。
《個人的體驗》中還穿插了一個駐日大使戴爾契夫的故事,穿插這樣的一個故事我想是有著一定含義的。戴爾契夫為了日本女友放棄大使身份屈居于小巷深處,盡管他和女友語言不通,常常是在沉默中理解的。即使是面臨著被遣送回國的危險,可是他并沒有打算放棄他的女友。這就是一個勇于承擔責任的證明,如果鳥讓孩子接受手術,那么他和孩子之間也需要常常在沉默中理解。戴爾契夫的例子將是最后鳥勇敢擔負責任的導向。不僅如此,當戴爾契夫得知鳥正在等著自己的畸形兒子衰弱而死的時候,他借用卡夫卡給他父親的信向鳥提出了質問:“對于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只是迎接嬰兒的到來。你不迎接他,相反卻要拒絕他嗎?因為你是父親,就利己主義拒絕別的生命,是說不過去的吧?”[2]146鳥被這一席話襲擊而無力反駁。臨走前戴爾契夫在贈送給鳥的詞典上寫了一個巴爾干半島的短語“希望”,意寓著不放棄就有希望。最后當鳥勇敢的讓孩子接受手術,并且愿意與殘疾兒子共同生活下去時,他首先翻開了這本寫著“希望”的詞典。鳥的最后轉變也得益于戴爾契夫的希望勸誡。
菊比古是小說中最后正式出場的人物,鳥的突然轉變正是在菊比古開的同性戀酒吧。之前在鳥的妻子口中就已出現了菊比古,那是妻子用來證明鳥會逃避責任的例子。二十歲的鳥為了追趕瘋子而把小他五歲的菊比古拋下并揭發他的同性戀身份,即使菊比古說出他害怕,鳥也只顧自己追趕瘋子。此后的菊比古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一直在走下坡路。當他再次面對鳥的時候也發出了責怪的詢問:“鳥那時要是不走的話,我想我也能以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下去吧?”[2]180當得知鳥想逃避時,他說,“二十歲的鳥,是個擺脫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從沒看過鳥被恐怖襲擊呢”。[2]181這讓鳥意識到,自己曾經的勇氣喪失了,但孩子似的外號“鳥”卻沒喪失掉,這是一種退步,是逃避現實的報應。于是,鳥開始反思他的逃離到底是為了什么,竟然沒有答案。最后鳥決定把孩子送到大學醫院接受手術。從逃避到接受現實并且勇于承擔責任,拋棄菊比古的回憶、菊比古關于鳥二十歲形象的描述是鳥轉變的一個契機。最終鳥勇于面對自己的不幸,決心與手術成功的殘疾兒子共生下去。此時的鳥像換了個人,“你和你那有點孩子氣的外號的鳥已經不相稱了”。[2]186他又找回了二十歲那個自由勇敢的鳥。
在《個人的體驗》中鳥一直強調他的不幸只是他個人的體驗,他覺得,這不可能是與地球上其他所有的人共通的、與人類全體相關的問題。但聽到政治新聞赫魯曉夫開始了核試驗,他開始認為在個人的體驗中,深入進他體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展望人類普遍的出口。這種普遍的出口也正是大江關于構建和諧的出口,是一種構建和諧的途徑,即人的自我和諧與實踐和人同他人之間的關系是密切相關的。這些在《個人的體驗中》都體現得淋漓盡致。現今的社會人的物化越來越嚴重,很多人都會陷入生存的困頓和未來的迷茫,也許也會像鳥那樣選擇自我欺騙,備受折磨從而導致自我異化愈發嚴重。通過鳥艱苦的自我成長也許我們能找到一條突破異化走向和諧的道路,那就是面對現實,付諸實踐。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像湯姆·索亞那樣,即使在黑暗的洞穴匍匐前進,滿是痛楚的回憶,但一旦走出地表,同時也得到一口袋黃金,這口袋黃金就是和諧。
[1]鄧國琴.自我救贖,超越荒誕——大江文學對人類生存困境的終極性思考[J].作家雜志(借鑒與比較版),2008,(5).
[2]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
[3]馬克思.危機和反革命[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4(1)
[5]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6]馬克思.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7]馬克思.摘自“德法年鑒”的書信[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8]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9]馬克思.路易·波拿馬的霧月十八日[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