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盈樾,香港中文大學碩士生

電影《我們倆》劇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快速城市化運動給中國城市生活帶來巨大的改變。同時期崛起的“第六代導演”深受影響,并在創作方向上呈現出鮮明的共通點,即以當代城市地理空間為場景,力圖用鏡頭“記錄”城市化運動中的社會變遷及種種獨特現象,從《北京雜種》(張元,1993)到《二十四城記》(賈樟柯,2008),都是如此。《我們倆》(馬儷文,2005)是“第六代”城市電影的代表作之一。電影以九十年代北京城中的一個老四合院為主要場景,講述了女大學生小馬(租客)與常年獨居的老太太(房東)在四合院中相處的故事。故事雖小,卻折射出現代城市化運動影響下的人際關系狀況。
那么,《我們倆》是如何講述小馬與老太太之間的相處故事的?在筆者看來,對“空間”的強調與巧妙運用是影片的一個特色,“空間”在影片的敘事策略中起著不可忽略的作用。如何理解“電影的空間”?一方面,電影的空間是有形的、具象的和物質的,具體而言,就是“由一定的地理地點、相應的自然景觀、具有時代感的建筑物和其它器物道具、人物行動或行為所涉的位置,以及聲音所引起的方位感等所構成的一個復雜整體。”(焦勇勤:《試論電影的空間敘事》,載《當代電影》2009年第1期)另一方面,空間不僅僅作為一個“場景”或“容器”,同時也可以是抽象的、表征的,在影像敘事中占據相當的地位。不少電影理論家尤為注重空間在電影中的功能,如戴維·波德萊爾就認為相比在其它藝術媒介,空間在電影中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戴維·波德萊爾、克里斯汀·湯普森著,彭吉象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88頁)擅用空間的《我們倆》正為我們理解上述話語提供了合適的影像個案。因此,本文試圖論證的是:影片是如何通過空間的設置,以及不同空間之間的互動,來探討現代都市生活中的人際關系問題。
影片有意識地從老、少的角度構造出“老太太的空間”與“小馬的空間”,以呈現兩個人物的形象與老少之間的代際關系。
兩個空間具有截然不同的特性。從空間的范圍來看,大部份鏡頭中的老太太都被框定在她的屋內(四合院的正房),甚至在屋內的靠椅里。即使出去曬太陽,也只是坐在屋檐下的空地。而在影片本身就簡少的拍攝場所里,小馬的活動空間是相對較大的——自己的小屋(四合院的廂房)、院子、胡同、菜市場。從空間中的人物活動來看,老太太的外部動作顯然是被淡化的——多表現為坐和躺。與老太太單調而一成不變的服飾一樣,其生活日程也是單調而一成不變的:吃飯、睡覺、曬太陽,而后又是一個輪回。相比之下,小馬的動作是被強化的——跑、跳、爬房頂、掏鳥窩、打掃院子、前仰后翻地大笑。運動服、旗袍、京劇戲服、芭蕾舞裙,小馬多樣化的服飾極大地延伸了我們對其豐富多彩的生活的想象。因此,老太太的空間是一個“靜”的生活領域,小馬的空間則呈現為一個“動”的生活領域。通過不同的空間特性,影片塑造出了兩個形象迥異的角色:孤獨、死板的老人,沉悶的生活與日新月異的現代都市格格不入;活潑、陽光的女孩,正如其名,仿佛一匹活力四射的小馬駒。兩個角色的差異之大為代際關系的張力埋下了伏筆。
老太太與小馬之間關系的開展、沖突與相融,都在兩個空間的互動下被逐漸推進。影片開頭,騎著單車的小馬進入了老太太的四合院。接下來影片開始鋪排小馬搬運行李、擦窗打掃、修葺屋頂等活動。人物一連串麻利的動作、跑來跑去的身影,速度明顯加快的鏡頭切換,再加上不同角度、靈活多變的機位拍攝,都傳達出一種四合院缺失的“動”感。小馬的進入及其帶來的新的空間節奏,標志著人物關系的展開,并改變了老太太的生活。
兩人的矛盾亦因空間而起。如小馬自作主張從老太太的電話主機拉線,為自己的小屋安裝了一部分機。但老太太很快讓人扯了電話線,因為頻繁的電話鈴聲擾亂了她的清靜。在這一情節中,電話線連接起了老太太的正房和小馬的廂房,從而讓“動”、“靜”的兩個生活空間產生了交互與沖突。在“電話風波”的爭吵中,一邊是小馬對“動”的生活空間的固守,一邊是老太太對“靜”的生活空間的固守;一邊是“你是個壞老太太,怪不得沒有人伺候你”,一邊是“你也是個不咋地的姑娘,沒小伙子會娶你”。年輕人與老年人特有的倔強在這一針鋒相對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老與少之間的不和諧達到了高潮。
再來看影片兩個富有象征性的情節。一處是小馬某日心血來潮,決意要替老太太重新收拾房屋。家具位置調整之后的房屋呈現一派新氣象。另一處是小馬主動替老太太裝飾房屋。她摘下古老泛黃的觀音畫像,用心地將墻壁貼滿彩色的明星畫報。滿屋子涌動著新潮的氣息,一改之前沉悶死板的風格。在空間對象的移動、更換或添加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年輕人的一種求變力,即不斷嘗試以自身的“動”將老年人帶離沉滯的“靜”。然而這種求變卻是徒勞的。空間秩序被打破之后,老太太陷入失眠的狀態,小馬不得不恢復原有的空間秩序。老少之間異趣溝通的不易可見一斑。此處,影片運用旋轉的鏡頭來展現老太太視域下的滿墻海報。令人眩暈的視覺圖像流露出一種無所適從和忐忑不安,象征老年人追趕時代步伐的力不從心,暗含了導演對都市老人生存狀況的擔憂。
盡管如此,電影最終還是向我們展現了老少相融的可能性。電影的一個細節里,小馬偶然瞥見老太太珍藏在暗室里的觀音古畫像,深深為畫像的美所吸引。此時在兩人的四目相盼中,古畫像所激發的共通的美的體驗讓老與少的異趣溝通得以實現。導演似乎借此暗示:代際的鴻溝固然存在,但并不是沒有消弭的可能。事實上,在“電話風波”的末尾,小馬主動退讓、服侍被氣著的老太太吃藥,同時老太太主動裝置消聲器,“動”與“靜”的生活空間得以共存。老太太無法適應小馬重整的新屋,卻也不再固守自己空間的“主心骨”——觀音畫像,而是將其送給即將搬離的小馬。通過空間上的妥協表現,我們可以看到代際關系在兩人的相互包容與理解中漸趨和諧。
人際關系在現代風險社會、金錢世界的狀況是電影試圖探討的另一個主題。人情的冷暖變化在空間領屬范疇從分明到融合中得到生動的體現。
老太太與小馬相處伊始,兩人都在不斷強調自己的空間領屬范疇(尤其是空間中的物品)。如剛剛搬入的小馬將廂房的廢品拿出去賣錢,老太太立即以廢品是她的為由,把賣得的幾塊錢要了回來。無論是廚房還是冰箱的使用權,老太太作為一個現代經濟社會中的典型出租人,強調的都是“房子是我的”,從自我利益出發拒絕小馬的合理要求。而小馬在電話費分攤問題上的咄咄逼人,不能不說也是一個典型承租人對物的斤斤計較。在這里,“你”與“我”的關系僅僅被界定為租賃的利益關系。在影片中同樣得到強調的是物與物之間的交換。小馬借用廚房必須以負責煤氣費為前提;使用冰箱必須以送鯉魚為前提;用一次電話要收費三毛錢。在這里,“你”與“我”的關系僅僅被界定為物物等價交換的經濟關系。老太太與小馬的互動過程中,多次出現數錢、付錢的動作特寫鏡頭,“錢”也在臺詞中反復出現。金錢/利益的相關事務甚至成為人物在彼此空間進出往還的唯一驅動力,人際關系在現代物質社會里被異化。
由此,老太太與小馬對彼此的空間產生了一種疏離感——“又來了,沒好事,我都怕見到你”。“我也是,但沒辦法”。在人物疏離關系的表達中,景深鏡頭起著重要的作用。老太太與小馬的交流很多是隔窗進行的。畫面的前景是廊柱,中景是窗戶,遠景是屋內的老太太,只占據窗戶的一小部份。畫面構圖的空間之“隔”體現的是風險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心理之“隔”。但另一方面,兩人又不時試探對方的空間,如老太太窺視小馬的新屋,流露出的是不信任與戒備。
一個是獨居多年的窮老太太,一個是只身北漂的窮學生,物質社會中個體生存的境遇及現代人際關系中的風險,都迫使她們不得不懷有一種“冷峻而務實的眼光”。(王一川:《異趣溝通與臻美心靈的養成——從影片〈三峽好人〉到美學》,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9期)然而正如老太太在出房價時所言:“不能太低,地理位置好;也不能太高,窮學生”,在合理的冷眼相待之外,我們亦可以體察到潛藏深處的溫馨。空間的深入探視在敘事的轉折上是一個關鍵性的元素。小馬因功課需要走進正房拍攝老太太的一天。隨著拍攝的進展,小馬逐漸從物理空間的探視(拍攝屋內的布局和物品)深入至人物背景空間的探視(拍攝鄰居講述老太太的生平)。在“精明自私的老太太”之外,小馬挖掘出了一個埋藏著打仗救傷員的輝煌歷史的老人,一個早年喪偶唯留一養女的老人,一個孤獨到找不到人說話的老人。同樣,空間的深入探視也讓老太太在“會算計的女孩”之外,了解到小馬北漂求學的經歷、愛鬧事的弟弟以及分分合合的愛情。由此,兩人開始褪去利益的有色眼鏡,將心比心,重構對彼此的認識,被異化的人際關系亦隨之出現復歸。
老太太與小馬情感的破冰體現于空間的融合。人與物之間的領屬關系被淡化、物物交換退場——兩人共享廚房、煤氣、冰箱,“錢”在臺詞中消匿了。老太太隨意到小馬屋里做客,小馬隨意出入老太太的房屋,在屋里睡覺、改造室內,甚至爬上屋頂玩耍。二者對彼此空間越來越隨心所欲的進出、使用,象征著從“我的空間”、“你的空間”到“我們的空間”的微妙融合,從陌生人到生活伴侶、甚至“祖孫”的關系變化。
作為影片的副線,老太太同女兒、外孫的關系表達同樣蘊含在空間的安排中。在影片中,我們只可以看到女兒和外孫進入老太太的四合院(只有三次,而且每次在空間的停留都是短暫的),而老太太是無法介入他們的生活空間的,如老人撥打女兒家里的電話,總是沒人接聽。親人間的良性溝通是缺失的。此外,鯉魚在三者關系的表述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女兒與外孫匆匆探訪,總會留下老人愛吃的鯉魚。在他們看來,鯉魚可以代替他們在老人空間的存在,可以承載自己應負的孝道,親情無形中被物化了。影片末尾,老太太被迫將自己的四合院讓給外孫做結婚新房,獨自遷往遠郊居住。由此,影片的敘事架構形成了對照明顯的兩部份:女兒和外孫最終侵吞了老太太的空間,從親人到“有血緣的陌生人”,代表的是人情之假、惡、丑;小馬與老太太的空間融合共存,從陌生人到“無血緣的親人”,代表的是人情之真、善、美。
在《我們倆》的電影敘事中,對于表達老少之間的代際關系與金錢社會中的冷暖人情,空間無疑顯示了其重要性。事實上,作為電影主要的場景空間,高樓林立中幸存的四合院,在人際關系日益變質的現代,也已失去了老少同堂、圓融相親、和樂相助的傳統文化意義。如何認識并重整城市化語境下的人際關系,是影片給我們的最大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