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建偉,重慶大學電影學院碩士生
魏晨捷,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

電影《鋼的琴》劇照
《鋼的琴》似乎集中了小成本電影所具有評論界稱好的一般元素:新穎的題材、流暢的敘事、風格化的影像、恰到好處的音樂渲染以及演員自然樸實的表演等等。從藝術探索和創新的角度來看,《鋼的琴》是一部題材陌生化、帶有些許文藝氣質的小成本故事片。在這個意義上,《鋼的琴》通過“鑄琴”事件,旨在渲染一個集體主義逐漸走向衰落的年代,由于曾經共同的工廠生活經驗和社會轉型中殘留的鮮明的工業情感,讓一群在生活中“失重”了的小人物,因一個不完美的主人公的個人完美主義追求,重新點燃了底層小人物對已經逝去了的集體主義激情的召喚,從而緬懷了一個時代底層小人物對自我言說的身份確認和心里騷動的真實描繪。
“陌生化”(странный)一詞出自俄國形式主義文論代表——什克洛夫斯基的《作為手法的藝術》這篇形式主義的綱領性文章。對形式主義者來說,最重要的范疇是手法(техника)。強調文學即手法,亦即藝術手法對于藝術創作的重要性。托馬舍夫斯基在其《文學理論》的課本中,也闡釋了手法的絕對重要性:“每部作品都可有意識地分解為幾個組成部分,在作品的建構中可以區分出同類建構的各種手法,換言之,是區分出把語言材料連接成為一個言語整體的各種方法。這些手法就是詩學研究的直接對象。”(《文學理論》,[俄]鮑·托馬舍夫斯基著,列寧格勒國家出版社1925年版,6頁)可見,“陌生化”一詞主要指涉藝術手法的范疇,同樣,電影對于陌生化題材的陌生化處理,并不是單純打破觀眾已然形成慣性的感官經驗,而是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和一個全新的觀看緯度,讓觀眾發現并獲得一種新的思維體驗模式和審美超越渠道。
正是基于這個意義,《鋼的琴》最大的亮點莫過于導演選取了一個新穎的題材,題材本身的趣味性讓有意味的敘事成為了可能。
縱觀電影藝術發展史,大眾對于類型片中故事的需求和消費是占主導地位的。所以,運用陌生化的題材,在創作中找到與現實的對接點或是對同一個先驗文本以新穎的角度進行創新性解構,是敘事電影無論從敘事技巧的不斷成熟還是電影語言的進化來說,都是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因為類似于《鋼的琴》這樣陌生化題材的故事訴諸于觀眾也就會產生陌生化的觀影體驗。《鋼的琴》沒有在國內公映前由于參加各大電影節并獲大獎就蜚聲國內外影壇,叫好聲一邊倒,很多評論也人云亦云,附和一片。這充分驗證了人們把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新奇化,至少不乏評論者這樣異口同聲興奮地高喊所謂“現實主義的回歸”等等一度失落的信仰。這正好詮釋了國內電影導演對于“找不到一個好劇本”的苦惱,或者找到一個自認為比較“好”的劇本就“如獲至寶”般的寵愛,尤其是電影剛一開機,接下來的宣傳就通過媒體大肆渲染,一些有資歷的大牌導演,一路營銷中高唱凱歌,吊足了觀眾的胃口,結果,等電影上映后,令觀眾大失所望。這無不體現了中國電影人對于中國幾千年文化的傳承和創造性地開發盡顯無以遮攔的尷尬。
《鋼的琴》正是對于題材資源賦予集體主義陌生化、個性化的處理,一下子讓長期不滿還在邯鄲學步階段的中國大片的電影評論界似乎久旱逢甘霖地干脆也來一次集體狂歡——終于盼來了所謂符合現實主義的、真實的、充分表達人性現實處境和生活質感以及令人感動的“好”電影而讓他們激動不已。殊不知好電影不僅僅只有符合現實主義或逼近現實的真實的作品,現實主義的真實性只是好電影的一個優良品質,并不能窮盡所有好電影的一般性品質。不用多說,《鋼的琴》是一部不錯的小成本影片,就算實至名歸,但距離思想內涵的深刻性與藝術探索的原創性還有一定距離,只不過在現有電影市場體制不健全的境況下,把《鋼的琴》置于近幾年國產電影急于產業而出現大量血肉干癟、無關痛癢的電影中時,《鋼的琴》便輕易超越了當前國產電影創作中題材雷同化、主題平庸化、人物扁平化、娛樂買點硬性植入、視覺色彩一鍋亂燉的不良傾向。導演張猛始終在真誠地講好一個故事,這正好也無意識地從陌生化的題材中,打撈起了被歲月沖刷的質感,這種質感便是對一個已然逝去的時代的緬懷。
建國后,東北老工業基地為社會主義工業體系的建設立下汗馬功勞。東北幾代人,從50年代出生的到70后,他們都有揮之不去的集體主義工業情感或是生活經驗,而工廠和煙囪也成了他們成長記憶中最鮮明的符號。“我們在東北長大的孩子,對工業時代有特別深的情結……我一直都還活在那個年代里,現在這個年代讓我有點惶恐,不如那會兒有序。《鋼的琴》,最開始是因為想緬懷那個時代的。”(《<鋼的琴>導演觀眾四人談》,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1247898/)由此可以看出導演的創作初衷。《鋼的琴》是一部大量呈現了工業影像但并非工業題材的影片,工業影像只是作為時代縮影和故事發生的背景,而鏡頭背后有意無意流露的工業情感以及對那個時代的精神緬懷才是整個影片所要表達的重點,而這種情感,導演通過鏡頭語言表達得淋漓盡致。
張猛對鏡頭語言凝練的把握,完全像是一個具有多年電影創作經歷的導演,尤其是他對單鏡頭畫面的經營不顯呆板和做作,構圖優美、用光考究、信息量大;多全景、中景鏡頭,穩健的低角度橫移鏡頭頗具特色;場面調度和不乏小品化的段落轉場自然,尤其是全景鏡頭多以深焦距鏡頭獲得大景深,讓人物被工業化環境所包容。明快的節奏讓不同景別的鏡頭比例形成親切、簡練、灑脫、極富張力的風格化影像,最終讓觀眾在當下商品化高度發達的快餐文化中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懷舊。
當下的社會主義文化價值觀,集體主義似乎早已遠離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觀,取而代之的是個性解放、自我張揚、自我實現,結果“個性”是解放了也張揚了,但最終把“自我”給丟了,實現就更談不上了。一個背棄了集體主義又缺乏信仰的國度,在商品化大潮中,世俗的價值觀自然而然就成了不可或缺的生存法則。所幸,《鋼的琴》,或多或少給今天浮躁而忙亂的人們帶來一絲被鏡頭鎖定的清涼和脈脈溫情。由此,我們便找到了《鋼的琴》在評論界一片叫好而票房卻并不可觀的真正原因了——中國不缺錢的電影什么想看的都有,唯獨看不到“情味”,而好不容易碰到類似《鋼的琴》這樣既有好故事又富有樸素的現實主義情懷的電影,卻在當下浮躁的社會語境中找不到消費的基礎。這不妨讓我們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如果有一種真正的現實主義創作傾向(至少是有一部分傾向)尚能夠回歸倒挺好,這樣大眾在茶余飯后消費視覺大餐有點油膩的時候還可以換換口味,品嘗一種已然失去的溫情和悄然而至久違的感動。但在目前看來,似乎形成這種傾向的可能性光是靠電影人的藝術自覺力所難及。顯然,觀眾已經習慣了美國大片,習慣了感官愉悅,也習慣了順水往前看,懷舊固然有時令人驀然感動,但只是懷舊而已,真正需不需要這些東西,就另當別論了。
《鋼的琴》的主人公身上沒有英雄人物被塑造的完美性,盡管他很有才,為人豁達樂觀,執著、熱情又有藝術夢想,但作為最底層的小人物,在一般的社會境遇中,即便是通過后天努力,如果沒有命運的垂青,他們能否自我實現、自我超越都是一個未知數。但小人物的藝術形象散發著無形的魅力,幾乎成了每個時代社會癥候鮮明的注腳,社會各個角落的小人物更是一個社會最能代表底層的現實畫卷。但當下中國電影中泛都市文化的蔓延以及城鄉一體化的經濟發展,單純的鄉村話語已經漸漸淡出了歷史鏡頭,類似《鋼的琴》這樣的電影,其小人物也是從屬于工業文明而非農業文明。隨著社會改革進程和城鄉一體化發展,農村封閉的文化生態被城市文明所打破,城鄉交叉地帶的文化生態已經是準城市化了,于是像《一個都不能少》、《上學路上》、《美麗的大腳》、《求求你,表揚我》這樣具有現代意識和生命力的小人物形象已經越來越少了。
當前中國電影正處于產業化過程,電影市場體制尚不健全,電影消費群體依然是在城市,而廣大農村,電影讓位于電視媒介。除了這個原因,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當下影視文化資源的開發指向農村題材以及反映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題材比例嚴重失衡。紛亂的銀幕上不是無聊的都市戀歌就是鄉村愛情,抑或是諜戰風云,狼煙不斷,真正表征社會進程中具有時代意識和生命質感的底層話語卻一再被淹沒。
《鋼的琴》通過主人公因離婚而留住女兒,突發奇想為女兒打造一架鋼結構的琴,于是街頭花旦、豬肉仔、全職混混、退役小偷、江湖大哥等一群小人物圍繞同樣不完美的主人公發生了一個有意味的故事。盡管觀眾在這個故事的審美接受中對于不完美主人公的互動式認同依然游離在“自我肯定”的價值判斷之外,但導演對于小人物的底層言說已然超越時代局限,進行現代意識的解構性注腳:雖然這些小人物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但他們對生活充滿激情,有希望,有純真年代樂此不疲的一股子鉆勁。他們這種執著追求、不完全迷失又不乏荒誕的情感訴求,真實地再現了那個時代人們樂觀熱情又不乏失落時自我安慰的精神寫照,同時睿智地反觀了當下人們單純為生存而生存的逐利觀念,精神卻委頓不堪。《鋼的琴》那種不斷失意又不斷點燃生活的詩意之情感,或刺激了當下背負重重壓力的80后一代,抑或被更年輕的受眾直接擯棄,因為他們大可不必想象什么是底層意識及其一個時代的再注腳。
《鋼的琴》以陌生化的題材和風格化的影像,所傳達的情感懷舊與底層言說對于當下時代具有不可復制的文化所指和情感關照:那就是生活中不算浪漫的自我追求卻有詩意的自我期許;沒有隨波逐流的百無聊賴卻有熱情達觀的人生態度;沒有自私自利的物質異化卻有集體主義人性最樸素的美好。而這種曾經樸素的價值觀在當今多元文化和快節奏的生活中顯然是一種缺失,重溫《鋼的琴》帶給我們的感動也是回歸自我,敢于零度面對自我的一次心靈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