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蕙
日前讀到我尊敬的著名作家、奇異人士陳善壎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好賊余三》,心中一凜,沒來由地想到了一句話:“人生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
沒來由其實是有來由:也許是年齡一天天壯起來,也許是屢屢被社會劇變炫得眼花繚亂目暈神呆,不由得越走越覺到了行路的艱難。眼前種種,身邊種種,流水落花春去也,越來越引發了我對“哀人生之艱”的心心相印。
善壎先生寫道:好賊余三年輕時,重義氣,好打抱不平,打群架不計后果,敢于豁出命來,鄉人都怕他;但他做事有界限,也就是底線,并不偷搶,不調戲婦女、不耍賴、不騷擾鄰里;還講義氣、重然諾,故曰“好賊”,又為鄉人所敬。某一日,余三還突然從《隋唐嘉話》一書中讀到:“英公嘗言‘我年十二三為無賴賊,逢人則殺;十四五為難當賊,有所不快者,無不殺之;十七八為好賊,上陣乃殺人;年二十,便為天下大將,用兵以救人死’”,不由動心,掩卷想了好久,思量自己要學李勣,做個好賊。從此苦讀圣賢書,改造自身,竟真的成為一個懂道理,知禮節的好賊。
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一直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種重要講述。在世界文學寶庫中,也有著不少婦孺皆知的人物事跡,活生生地踐行著“回頭是岸”的主題。最典型者為雨果大師筆下的失業工人冉阿讓,僅僅因為他為饑餓的小外甥偷了一塊面包,就被判處苦役19年。出獄后,他受到卞福汝主教的感召,同時又因搶劫掃煙囪小孩的銀幣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從此改惡從善,由仇視人類的苦役犯,變為廣做善事、普度眾生的馬德蘭市長。故事的結局,頗像我們中國故事慣用的歡樂大團圓——回頭的浪子冉阿讓和他收養的苦女珂賽特擁抱在一起,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喜歡這樣的結局,也一直被這個溫暖的結局感動著,美好著。我相信普天之下,凡信仰真、善、美的人,也都是懷揣著這樣的心情,愉悅地領受著生活的恩賜,享受著天使們綻開的笑靨。不過,最近身邊突然發生了一個悲劇,有一位同仁遽然離開了人間,使我在蔚藍寧靜的一半海水之上,亦看到了火焰蒸騰的下一半。世界從來就不是一面單純的。由此,導引了我的深入思考:在明媚的陽光下面,還有陰影的部分,不小心一腳踩進去,是會把人傷戮而致命的。
人生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
余三和冉阿讓,都是本性忠良的人,所以他們犯的事兒,也都只是有底線的“錯誤”,不是大奸大惡的“罪愆”;即使是這些早年的負面行為,也被他們的良心背負了一輩子,用了一輩子的正能量去償還。幸好他們都還清了,最后求得了“上帝的原諒”——其實也就是他們自己良心的安寧。他們是幸運的。
而人生的有些錯誤,雖然不是存心犯罪,欺人害人;只是一時糊涂,鑄成大錯,但事后無論怎么后悔怎么償還,也是用一輩子都很難還清的。

比如今年轟動世界的德國“抄襲三重門”事件:39歲就坐上國防部長交椅的古藤貝格,是德國政壇的一顆新星,未來還被看好有可能登上總理的寶座,但在今年5月,他的政治前途突然被“抄襲門”中止了。無獨有偶,同樣栽倒在“抄襲門”下的還有女教育部長安妮特·沙萬,32年前在大學時頭腦發熱,寫論文時抄襲了別人,結果在今年10月被公眾拉下了馬。繼她之后僅幾天,德國政壇上的第三位高官歐洲議會副議長科赫·梅林又栽倒了,還是“抄襲門”。盡管可惜復可惜、可嘆復可嘆,盡管三人均屬少不更事時的失足,可是因為觸碰到了道德的底線,他們最終還是被民眾態度堅決地“啪斯”了。三位本來前程似錦的高官,就這樣為自己年輕時候的輕率行為,付出了“最是倉皇辭廟日”的慘重代價,今生今世都不能翻身,只能“垂淚對宮娥”了!
在我們中國各界,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政界最多,由于貪腐被拉下馬的官員中,很多人本來是出身貧寒,想為老百姓做點事的清官,結果禁不住誘惑,突破了底線,發展成為背離人民的敗類;在醫學界,有的醫生本來醫術高明,前途大好,卻因為貪圖錢財,非法倒賣人體器官,結果走上犯罪道路,永遠也不能回到醫學隊伍當中來了;在文學界,有幾位年輕有才華的作家、評論家,本來青春蓬勃,前途一片光明,卻偏偏急功近利,做下抄襲剽竊之事,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大好前程,令朋輩們扼腕嘆息:是不是天妒英才,老天爺對英才們的考驗格外嚴酷呢?一失足,千古恨,覆水難收,一恨難回頭呀!
說來,人生其實很短暫,重要的也就那么幾步,走好了,一生順利;不小心走錯了,則會痛悔一生。所以,老輩人一直在叨念著“行路難”的警語,年輕人不可不聽。人生不容易,人生不輕易,一輩子都要小小心心,勤勉,謹慎,靠自己的努力吃飯。尤其是底線決不能破,任何時候都要光明磊落地行事,堂堂正正地做人!
早幾年,單位里老有一個“敵人”跟我過不去。其實我也沒招惹伊,但伊本性就是那種對誰都揣著一肚子怨毒的“魔鬼類”糟人(和人世間有小偷、強盜、流氓、惡棍、拐賣者、人販子、壞蛋一樣,世界上就是有這種看誰都不順眼,看別人好就不高興的歹人,在心理學上被稱為“魔鬼類性格”或“地獄類性格”),加上痛到心底里的嫉妒,就使伊逮個機會就要陷害我一下子。其實論手段,也沒多大殺傷力,無非到領導那里去挑個撥,你知道有的領導就喜歡“小報告”那一套;再比如不惜血本到處去給我告惡狀,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搭上大把的時間,拼上命也要使我當不上先進勞模,諸如此類。
各單位都有這樣囂張橫行的“魔鬼”和“地獄”。各位忙于工作忙于事業忙于建設、顧不上回頭看看的同志們,也都有這樣的“敵人”!
我由于編務太忙、做版緊張,其余時間一門心思想著寫作的事兒,故對伊的那些陷害沒工夫搭理。也不屑于降低身姿,費時間去為自己辯白。加上確實也不是伊那些卑鄙伎倆的對手,便高風亮節地選擇了低調、回避、不理、我行我素、任爾東南西北風。有時候我還阿Q一下,為自己拆解:“韓小蕙你的力量在你自己心里。你自己頑韌不倒,什么人也不能按著你的手不讓你寫哈!”
話是這么說,事是如此做,但整日遭人謗害,終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后來遇到一位大師,開導我說:“你有敵人是好事。敵人正是你的幫手。伊不辭勞苦幫忙監督你,刁難你,給你道路上設置障礙,陪你度過歲月的風風雨雨,這是多么難得的激勵者啊。你不在乎伊,不愿攪到是非當中去浪費時間,這是對的,說明你知道人生什么是最重要的;但是你只對了一半,你不應該完全回避,沒有了伊,也就沒有了自省自強的你。為此,你應該感謝命運的恩賜,不應該丟了伊。”
這一番別致的見解,令我境界大開,印象深刻,一直到今天都不能忘懷。
日前觀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發現這部改編自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同名小說的電影,講述了與大師同境界的故事。著名導演李安在改編過程中,也把“與敵人共生”的一個重要主題忠實地保留了下來。少年派先是失去了女朋友,又在舉家遷徙的海難中失去了父母哥哥、動物園所有的動物、家中所有的財產,最后連救生船里的食物和水、連他嘔心瀝血寫下的日記……全失去了。上帝給他剩下的只有一個“敵人”——老虎理查德·帕克。派不得不與它一起生存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舟里。起先,他也痛苦、咒罵、咆哮,怨恨上帝冷血,竟然如此殘酷地折磨他這樣一個孱弱的少年。后來,他逐步學習著接受命運的挑戰,從害怕老虎,到與老虎對峙,再到馴服它,最后與它相依為命。結局是:少年派已經完全明白了“敵人”的重要意義,他衷心感謝理查德·帕克陪伴著他度過了極其艱苦、幾乎熬不下去的227天,沒有這個“敵人”的存在,他自己肯定也不可能創造出生存下來的奇跡。
相生相克,相克相生,這是世間生存的辯證法!
人的生命力有多頑強?有多深厚?有多少未被認識的潛力?有多么寬廣的彈性空間?有多少還沒有被激發出來的創造力?……這一切,有時候,是敵人替我們挖掘和張揚出來的!這也正是中國古代圣哲老子的樸素辯證法之對立統一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反通假返,對立的事物之間,總是在斗爭中“否定之否定”地前行的,看就看誰更正義,誰更能符合辯證法,誰更有毅力,誰更能埋頭苦干地走到底!
時間真的是最公正的見證人。今天,“敵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卻還整天愉快地忙碌、忙碌、忙碌,帶著報社里一幫朝氣勃勃的年輕人,前進在策劃、約稿、編稿、做版、采訪、寫作、讀書、交流的康莊大道上;同時,這些小帥哥小美女們,也分別收獲了自己的愛情、孩子和安寧、幸福。而屬于我自己的幸福時刻呢,則是終于放下了一切煩勞,在電腦前坐下,安靜地寫著久蓄在心底的散文,呵,那一刻,心臟舒暢得突然失了重,整個人兒就像采了輕功,一下子飛升到天堂上,恣意地徜徉于“玉鑒瓊田三萬頃”的境界,“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現在我每天都過得很愉快,因為“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因為“肝膽皆冰雪,表里俱澄澈”;因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因為“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因為“愛生之極,進而愛群”;因為“贈人玫瑰,手有余香”;因為“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因為“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因為居京城之高則憂其民,處草根之遠則憂其君……
當然,最愉快的還是:每當我從單位的走廊里走過,迎面而來的報社同仁,不管年輕的年老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會朝我綻放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在我身后留下一串串敬重的目光。而那“敵人”呢,雖然已經回家了,但伊仍在收獲著“種毒草得毒草”的一片黑色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