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闖
(陜西師范大學 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062)
九州作為傳說中的上古地理區劃,對中國地域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雍州作為九州之一[1],其地域在歷史時期經歷了較為復雜的變遷,但主流基本穩定在中國西北區域,尤其是西安一帶。入元之后,它被政區體制棄用。時至今日,“雍州”一詞除拘泥于學人的研究對象[2-3]之內,僅或多或少地被陜西省鳳翔縣用于自指。西安的簡稱,社會各界曾有過數次討論,冠之以“鎬”、“灃”等字,但爭議很大,終無定論。在今天西部大開發、建設大西安等政策和弘揚地域文化、發展旅游經濟的社會背景下,作為千年帝都、西北重鎮的西安,賦予其一個合適的簡稱無疑是必須的、迫切的。
區劃天下的九州說是在春秋時出現的,但彼時只是一個虛浮的觀念,9個州的具體地位和名稱是戰國時期提出并劃定的[4]。由此推斷,“雍州”在先秦史籍中的地域區劃與名稱,應為后人托古而設。即便如此,9個州的名稱、區位逐漸被后人接受和使用。依據先秦史籍對“雍州”的大致定位,它基本相當于今陜西、甘肅、寧夏的全部或大部以及周邊地區。而《清史稿》言“西藏,《禹貢》雍州之域”[5],則屬于再后之人的盲目附會了。
秦、西漢時期,“雍州”作為理想化的區域逐漸向實體政區轉化?!稘h書》卷1云:“(漢高祖)二年六月……雍(州)地定,八十余縣,置河上、渭南、中地、隴西、上郡?!本?8上又言:“至武帝攘卻胡、越……北置朔方之州(師古曰:“胡廣記云,漢……分雍州置朔方刺史?!?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涼,改梁曰益,凡十三(郡)部,置刺史?!保?]由此可見,至遲在西漢武帝時,“雍州”作為實指地域已得以確認,只是被“涼州”、“朔方”和政治中心的“司隸部”等名稱所替代(區域范圍也被相關政區分割)。東漢初年曾設置過雍州,《后漢書》云:“(隗)囂乃勒兵十萬,擊殺雍州牧陳慶”、“世祖即位,拜(郭伋)雍州牧”。興平元年(194)漢獻帝分涼州河西地區置雍州,隨后,“(建安)十八年春正月庚寅,復《禹貢》九州?!东I帝春秋》曰:‘省司隸校尉及涼州,以其郡國并為雍州’”[7]。雍州的區域范圍,一度有蓋合先秦史籍中的“雍州”之勢。
三國魏時,改河西為涼州,雍州實指關隴一帶。時至西晉,雍州所轄區域較魏時的雍州縮減一半左右(析秦州所致),僅相當于今陜西中部及寧夏、甘肅的一小部分。東晉南北朝時期,諸多政權都設置有雍州政區,但地域很不穩定(表1)。
隋代于長安復設雍州,但不久更名京兆郡,轄境相當于今西安、銅川、咸陽及渭南部分地區。唐武德元年(618)改京兆府為雍州,開元元年(713)再次更名為京兆府,轄境與隋代京兆郡相當。五代時期,雍州作為政區地名多有沿用,如“開平元年(907)夏四月,廢京兆府為雍州”[8]、“同光三年(925)三月辛酉,詔本朝以雍州為西京”、“晉天福八年(943)四月,華州節度使楊彥詢、雍州節度使趙瑩命百姓捕蝗一斗,以祿粟一斗償之”[9]等。入宋之后,雍州作為虛指地域,應存在了較長時間,如《宋史》記載:“天禧元年(1017)二月,楚王元佐領雍州牧”、“明道初(1032),封(趙元稱)荊王,遷雍州、鳳翔牧”[10]。遼代曾設置雍州,“屬黃龍府”[11],大概在今遼寧省境內。時至元明清三代,雍州作為政區名稱已完全被棄用。
總之,“雍州”作為一地域名稱,經歷了從虛指到實指,再到虛指的過程,貫穿了華夏歷史進程中相當長一段時期。就其實指政區而言,則呈現出減縮趨勢——這屬于中國古代行政區劃制度演變中的一個典型案例[12]。然而,單論雍州的地理位置,盡管在某些歷史時期設置較為混亂,但大部分時間集中于陜西中部,尤其是今西安及周邊地區,如圖1、2所示。(圖片來源于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4冊《東晉十六國·南北朝時期》、第5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

表1 東晉南北朝時期諸政權所設雍州一覽表


西安不僅是擁有千年古都地位的歷史文化名城,也是今天國家重點發展的國際化大都市,可謂橫貫古今、融匯中外。
西周都城鎬京,位于今西安西南郊區的灃水與滈水之間,是西安第一次作為都城登上歷史舞臺。隨后的西漢、前秦、后秦、北周、隋、唐等政權相繼定都西安,歷時十數王朝一千余年。五代之后,雖有少數政權定都西安,但時間極為短暫。縱觀西安城市命運的變遷,其作為今天舉世聞名的古都之一,主要是西漢、唐朝強大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實力使然。
進入現代,西安曾被中華民國政府考慮作為戰時陪都(1932年6月成立,1945年3月裁撤),大有復興崛起之勢。新中國成立后,西安作為陜西省省會,城市建設取得了巨大進步。2001年,西部大開發戰略提出、運作,西安的城市地位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13];2009年6月,經國務院同意,國家發展與改革委員會印發了《關中-天水經濟區發展規劃》,隨后大西安規劃提出,西安在區域內的中心地位得到了政策層面的鞏固和加強。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西安在西北地區的中心地位必將得以彰顯,國際大都市的城市定位也一定能夠實現。
諸多大中型城市都有簡稱,或反映其地域事物,如寧波的簡稱“甬”,重慶的簡稱“渝”;或體現該城市的某種歷史文化特質,如廣州的簡稱“穗”,福州的簡稱“榕”。當然,城市的別名也是彰顯其特色的一個方面,如成都的別名“蓉城”,南京的別名“金陵”或“江寧”。
對于西安的別名,“長安”雖當仁不讓,但與西安、石家莊的長安區及全國為數較多的長安鎮(10個)、長安村(25個)叫法相同,歧義現象無形中沖淡了其對西安特質的體現。“西京”也有一定的代表性,甚至可以與北京、南京及日本東京相呼應,但歷史時期諸多政權設置過西京,但位居西安的只有后唐、民國抗戰前期等較短時間,作為西安的別名難以彰顯其輝煌歷史。
就西安的簡稱而言,“鎬”的呼聲一直很高,主要基于4點:第一,鎬京是西周時的都城,能充分體現西安的歷史地位;第二,鎬京遺址的位置不僅符合西安的地理區位,也能彰顯西安在歷史時期和今日在西北地區的地位;第三,鎬京在歷史上有很高的政治地位,且解放前西安曾一度以“鎬”為簡稱,而“豐鎬東路”、“豐鎬西路”的命名也體現出“鎬”較強的可行性;第四,“鎬”的音意俱佳,蘊含的文化韻味與魅力和西安名城的地位相稱,其結構特征也與中國目前各大中城市別稱較為相仿[14]。然而由于“鎬”字較為生僻,且易被外地人士誤讀為gao(搞),從而出現歧義等原因,最終在2005年12月的一次民意調查中,有83%的受調查者未予認同[15-16]。
當然,出于對西安的城市結構、域內河流、歷史遺跡等因素考慮,“豐”或“灃”、“灞”、“雁”作為西安的簡稱也有人士提及。
綜合而言,“長安”作為西安的別名無可厚非,較之“唐都”、“西京”,且能更好地體現西安悠久而輝煌的歷史。但此“長安”已非今日政區之“長安”,較多的長安地名動搖了“長安”對西安的專指。至于簡稱,雖說五花八門,但都與西安存在較多淵源,然而要充分體現西安的特質,卻又都存在不如意的地方?;蛟S這正是西安簡稱至今無法定論,諸次民意調查最終不了了之的主要原因。
西安作為千年古都,著稱于世是因西漢、唐兩朝的文治武功使然,即便“鎬京”作為西周的都城存在了較長時間,卻不能充分反映西安應有的歷史輝煌(在時間層面上代表性不強)。
雍州的區位雖因諸多政權的不同設置表現得較為混亂,但指代西安及周邊地區的情況相對較多,且較為穩定,具有較強的歷史繼承性——魏(三國)、西晉、前趙、后趙、夏國、北魏、西魏、北周均在今西安及周邊地區設置有雍州。即便是隋唐兩代,京兆郡(府)在很長時段取代了雍州這一政區名稱,但區位幾無變化。
雍州作為地域名稱在先秦時期已經存在。五代之后,雍州逐漸成為虛指地域,最終淡出了歷史政區舞臺。而西安作為歷史時期諸多政權的都城,始于西周,終于后唐(再后的短暫政權不計)。兩者的“輝煌”時期有很強的重合性——西安作為都城時,雍州往往也相伴存在,且以西安城及周邊地區為治所駐地。幾乎可以說,西安的都城史與雍州的命運是休戚與共的。
就雍州的地域范圍而言,歷史時期大致經歷了由大變小的過程。而考慮到今天西安在西部大開發、關中-天水經濟區、大西安規劃中的核心地位,從國家戰略層面來看,首先是西北大環境下的西安,其次是關中-天水大區域內的西安,再次是關中地區的西安。因此,雍州的變遷史,與今天西安立足西北、引領關中-天水經濟區、強化與周邊地區合作的戰略規劃不謀而合。
陜西省鳳翔縣別名“雍州”、“雍城”,其“雍州”之名雖有一定的歷史基礎,卻難得令人認同。
“雍”姓與西安有較為緊密的聯系?!犊ね偌倚铡吩?雍姓望出京兆郡;《姓氏考略》云:(雍姓)望出京兆、平原。京兆,即首都長安直轄區,在今陜西西安市至華縣一帶[17]。
“雍”字的字形和結構,與唐長安城的城市平面布局(圖3)存在較大程度的耦合性。如“、”相似于長安城北部的大明宮及西內苑,“鄉”相似于長安城西部一帶的河渠,“隹”相似于長安城東部的街道、里坊。

圖3 唐代長安城平面布局圖
“雍”字的主要含義為“和諧”,長安城作為漢唐兩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以其合理的城市布局承載了彪炳千古的幾度盛世。在數位有作為的帝王與臣民的努力下,成就了大一統體制下多民族和諧相處、國家間友好往來的祥和局面。時至今日,在全國構建和諧社會的大潮中,以“雍”簡稱“西安”,可以巧妙地體現“和諧西安”之義。
“雍”字有“水澤”之義[18]。西安南枕秦嶺,居于關中平原中部,八水環繞,唐代長安城內更是五渠交錯,實為水澤勝地。而截止2012年8月,西安已建、在建和規劃建設的人工湖達到28個,水面面積30平方公里左右,超過了5個杭州西湖[19]。這一浩大的“造湖運動”,實現或有一定的難度[20],但建成后無疑將進一步水澤西安。
當然,以“雍”在一定程度上代指“雍州”,著實有失偏頗。固然,“冀”可代指“冀州”,作為今河北省的簡稱(河南之“豫”同理),為其提供了借鑒之例。同時,“北上廣”作為北京、上海、廣州的簡稱也得到了社會上的普通采用,但“雍”有其特殊性,應加以區別對待(“雍”邑、“雍”縣有其專指地域)。
定位于今西安及周邊地區的雍州,在歷史時期所有的實指政區雍州中占主體地位,且與今天的大西安地域存在較強的一致性。而雍州作為一地域名稱的聲望,也幾乎與西安的都城史同進共退。今天國家、地區對西安的不同定位與雍州的歷史發展趨勢也存在很大程度的耦合性。另外,京兆郡在歷史時期為雍姓人口的郡望所在,也反映出“雍”與西安的某種淵源;“雍”字的字形結構與唐長安城的平面布局,字義與西安的人文、生態環境建設預期也有一定的契合度。因而,以“雍”作為西安的簡稱,是較為合理的。(感謝侯甬堅、李令福、王向輝諸位老師對拙文的悉心指導與點撥,感謝審稿專家給予的寶貴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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