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燸前工

2013-09-11 08:50:40程迎兵
清明 2013年1期
關鍵詞:作業

程迎兵

黎強是被熱醒的。醒來后他在長椅上翻了個身,發現外邊不知何時下雪了。他坐起來暈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現在身處鐵廠班組休息室。他看了看表,凌晨兩點,距他昨晚七點來值班已經七個小時了。

想到這里,黎強趕緊穿上棉工作服,戴好安全帽,上了高爐爐臺。爐臺上風很大,室外的暖氣疏水閥正“嗤嗤”地噴著蒸氣。他抬頭看了看廠房頂,雪花正從彩鋼瓦的空隙往下飄落。那些雪花尚未落到地面,就消失了,平臺上也沒有雪來過的痕跡,但仍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廠房頂鉆進來。黎強看著雪花,想到自己在這么冷的天氣里還在獨自值班,不禁有了種悲涼的感覺。

經過爐前休息室時,透過霧蒙蒙的窗玻璃,他看見四個操作工正蜷縮在長椅上熟睡。他看了看他們,縮回脖子,往出鐵平臺走去。

三號鐵口正在出鐵,爐臺上紅得發亮,鐵水的腥味充斥著爐臺,一些亮晶晶的石墨碳在爐臺上飛舞。偌大的出鐵平臺上,只有爐前班長老章一個人。黎強看見他正籠著袖子,背對著出鐵溝取暖。看見黎強走過來,老章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扔給他說,都年三十了,還沒回去?

黎強說,我是吃過年夜飯來的,得等到八點他們來上白班,我才能回去。媽的,只怪自己手氣太差。

老章問,手氣差?咋回事?

黎強說,昨天上午發現出鐵溝有隱患,但都急著回家過年,白天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我們班長擔心夜里出事故,可是誰也不愿意在這么冷的夜里,特別是年三十晚上,跑來這個鬼地方值班。最后班長只好決定抓鬮,結果就成了我值班。

老章說,你們班長“老鬼”可真鬼。

黎強說,是啊。我當時就跟他解釋說我小孩生病,晚上要人照顧。可老鬼說讓我克服一下,月底發獎金給我加五十塊錢。他媽的!我當時就發火了,簡直沒人性。

老章說,從我大夜班接班到現在,不也沒出事故嗎?睡一覺,還加五十塊錢,也值。

黎強說,值什么值?老鬼是班長,他獎金比我們多一倍,他不值班誰值班?就曉得拿錢不干活!誰稀罕那五十塊錢,他倒曉得闔家團圓放煙花,我卻站在這里看鐵花。我站在這里簡直就是在等出事!

老章說,兄弟,別發牢騷了,就這個命。去睡覺吧。

黎強說,我剛才那些話千萬別傳到老鬼耳朵里。我再去睡一會兒,你幫我盯著點,有事叫我一聲。說完遞給老章一支煙,又特意在攝像頭前轉了一圈,才往休息室走去。

班組休息室暖氣很足。黎強躺了一會兒,熱得不行。他把班組大門打開,沒過一會兒又覺得冷。暖氣總閥他無法控制,要不他非把暖氣關了不可。最后他光著膀子蓋著工作服,聽著外邊寒風呼嘯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隨著“咣當”一聲巨響,黎強突然驚醒。他看見爐前班長老章裹挾著寒風沖到他跟前,說,快起來快起來!漏鐵了!

黎強趕緊穿上衣服,奔到現場。他戴上隔熱面罩,看了看漏鐵部位,然后拿出手機給班長老鬼打電話,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也無人接聽。于是他再給副班長錢紅軍打,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黎強對他說,你趕緊再喊兩個人到現場來,漏鐵了。錢紅軍說,好好好,我們馬上就到!

老章走到黎強跟前說,現在怎么辦?這樣漏下去會燒壞鐵道的,火車頭若進不來,一旦魚雷罐里的鐵水凝固,那可就釀成特大事故了。

黎強猶豫了一會兒。是的,后果的嚴重性他是知道的,可他一個普通組員不能,也不適合做出決斷,他沒那個權力。但如果任由事態發展,后果又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問爐前班長,出鐵多長時間了?老章看了看表說,已經兩個小時了,估計也快堵口了。黎強看了看鐵口說,可鐵口為什么還一直這么穩呢?一點沒有要噴濺的跡象啊。

老章說,你看,現在鐵流漏大了,怎么辦?

黎強對老章說,緊急堵口吧。

老章說,我跟值班工長匯報一下。

黎強看著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心里很忐忑做出這個決定是否正確。老章放下電話后直接在爐臺上扯著嗓子喊,堵口!緊急堵口!他一邊喊一邊把開口機弄得“轟隆隆”震天響。很快,爐前休息室里跑出來三個人,一邊跑一邊扣衣服一邊問,咋回事?咋回事?老章說,溝漏鐵!緊急堵口!

黎強看見炮手奔到操作臺前,啟動液壓升壓按鈕。他看見液壓泥炮緩緩向鐵口轉去,鐵花頓時四處噴濺,他知道接下來就會聽見“轟隆”一聲悶響,鐵口就算堵上了,接著就是給炮身淋水降溫,等到水蒸氣散去,他就可以處理漏鐵事故了。以他的工作經驗,處理這起小事故僅需半小時。

但是,黎強沒有聽見堵口時的那聲悶響,心里暗道大事不好。果然,老章又扯著嗓子吼,趕快退炮!退炮!黎強知道鐵口沒堵上。老章氣急敗壞地跳到操作臺上,換了個炮嘴保護套,再堵,還是沒堵上。老章也慌了神,趕緊打電話請示。

又過了一會兒,黎強看見鐵流變小了,終于聽見了那聲沉悶的“轟隆”聲,知道高爐減風量了。也就是說,這次因鐵溝漏鐵而造成的緊急堵口,最終演變成了一起生產事故。

黎強往出鐵場南邊看去,就看見一柱摩托車燈光照射進來,副班長錢紅軍帶著一名行車工來了。

錢紅軍問,還是上午那個地方漏了吧?

黎強說,對,就是那個部位。但問題搞大了,高爐減風了。

錢紅軍說,減風?好好的減什么風?發瘋啊。

黎強說,緊急堵口堵不上,不減風咋辦?這又不是我的責任。

錢紅軍說,你把案子搞大了!先不管,減點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高爐這么順一會兒就會恢復的,先處理溝。

黎強心里稍覺寬慰,但很快又回到了忐忑中,他不知道明天會有什么樣的事情在等待著他,但愿凌晨發生的這一切不會被記錄進操作日志。想到這里,他很賣力地配合著副班長把活干完了。

回到休息室,錢紅軍說,天也快亮了,你下班吧,我也睡一會兒。對了,新年好啊。

黎強說,新年好新年好!那行,我回家了。說完又把口袋里剩下的半包香煙扔給他。

錢紅軍說,我口袋有煙。你路上小心點,結冰了,別摔著。

一絲感動從黎強心里升起,他沒再說什么,去小澡堂洗了個澡,然后緩慢地騎著車往廠區外而去。今天已經是大年初一了,雪依然在下,但小多了,能看清前方的馬路,一些運水渣的貨車在路上留下一道道水漬,路邊的積雪上覆蓋著一層鞭炮燃放后的碎紙屑,零亂的紅與恍惚的白交織在一起。進入市區后,黎強坐在拉面館里點了份雪菜面。

面對著空蕩的馬路,他看見店前被白雪覆蓋的垃圾桶,兩只垃圾桶昂首挺胸地立在一起,“環衛”二字依稀可辨。雪花稀稀落落地飄著,幾片雪花調皮地鉆進了垃圾桶內。

老鬼從爐前四班調至白班已經兩年了。也僅僅兩年的時間,他就從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門外漢,混到了白班班長的角色。白班的主要工作就是維護爐前出鐵大溝,很多爐前工都不愿意上白班,寧可倒夜班,一是白班雜事多;二是白班領導時常出沒,且主意多,一會兒要這樣干,一會兒又要求那樣干,怎么干都不合領導心意。等到上夜班,該怎么干就怎么干,只要不出事,用最簡單的方法不僅干得漂亮,而且不累人。

老鬼是夏天調來的。剛調來時走路一瘸一拐的,腳被紅渣燙傷了。爐渣里含有硫磺,再加上天氣炎熱,腳傷很不容易好徹底。老鬼就這樣瘸著腳,在報到的第一天就請全班組的人到飯店去喝酒。

班組七個人,除了一個長期病假在家休養的張姓工友,還剩六個人。老鬼找了個偏僻的小飯店,準備了四瓶白酒。酒速行進得很快,一個小時不到酒瓶都空了。老鬼說,我今天實在是高興,干!說著就抬頭仰脖亮杯,一氣呵成。有工友問道,你有什么高興的事情?腳傷快好了?

什么腳傷!是我前妻又離婚了!老鬼把“又”字拖得很長,說完一頭栽進了一盤青椒土豆絲里。

班組工友們瞬間安靜下來,不是因為對老鬼的醉倒表示擔心,而是由誰來埋單突然成了一個最直接的問題。工友們紛紛找借口,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黎強一個人。他想等老鬼醒來后埋單,但想想還是自己先埋了單。埋完單他又不能走。老鬼醉得不省人事,他不好意思離開,萬一老鬼有什么意外,誰都推脫不了干系。他只好坐在板凳上,看著已經打呼嚕的老鬼,口水正掛在嘴角上。

大約等了一個小時,黎強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他用力推了推老鬼,老鬼醒了,歪歪倒倒地站起身,口齒不清地問,怎么就剩你一個人?那些狗日的呢?

黎強說,他們有事先走了。

老鬼搭著黎強的肩膀說,我看出來了,就你是兄弟。走,咱倆吃燒烤去,我請你。走!

黎強連忙擺手說,算了算了,下次吧。

老鬼說,不行。我一定要單獨請你。

兩個人踉踉蹌蹌走到附近的燒烤攤。攤前人聲鼎沸,煙霧彌漫。老板見來了生意,滿頭大汗地招呼他倆坐下。

黎強沒怎么說話,他只盼著老鬼能問“晚上那桌的賬是誰替我墊付的”。但老鬼七扯八拉地說著雜事,就是不提錢的事情,而且還戴上耳機哼起了歌。黎強坐在他對面,聽著老鬼哼哼唧唧反復唱著“嗯呀咿哎哦……慘白月光”,黎強仔細聽著,想分辨出老鬼唱的是什么歌,可老鬼始終就跑著調唱這一句,反復不休,“嗯呀咿哎哦……慘白月光”。黎強忍無可忍說,別唱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你以為自己唱的跟你耳朵聽的一模一樣吧?老鬼說,這么流行的歌曲你都聽不出來?是《荷塘月色》嘛。黎強說,荷塘月色?歌詞明明是“皎白月光”!要能聽出你唱的是荷塘月色,都不是人。

老鬼摘下耳機說,你這話說得太不科學。說著就與黎強分完了一瓶啤酒。他接著又回味了一番歌詞,說,一聽這歌曲我就能聯想到夏夜的荷塘,真是浪漫。黎強說,你還浪漫?你這簡直就是浪費。

這時,路邊一只臟兮兮的小狗突然朝老鬼叫了幾聲,老鬼朝它扔過去一個啤酒瓶蓋,小狗立刻惡狠狠地朝他狂吠。老鬼站起身,沖著小狗跺腳。小狗見狀,朝老鬼撲了一下,老鬼瞬間起跑,沖著小狗就奔了過去。

黎強看著老鬼和小狗一前一后,不見了蹤影。大約過了十分鐘,老鬼氣喘吁吁地回來了。黎強問,狗呢?老鬼說,追丟了。黎強看見老鬼的左臉頰處有擦痕,便問,出去一趟又受傷了?老鬼說,嗯,他媽的,狗沒追到卻被石頭絆了一跤,真是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黎強倒覺得自己很受傷。他知道,今晚要讓老鬼還錢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了,看來只能寄希望于明天上班時老鬼能想起來埋單這件事。

想到這里,黎強站起來說,實在不能喝了,走吧走吧,回家睡覺。

老鬼得意地說,哈哈,你的酒量不行嘛。那就下次再喝。老板,算賬!

老板熱情地跑過來,低頭數了數啤酒瓶,驚訝地說,你們兩個人要了一箱冰啤酒,結果就喝了一瓶?黎強說,喝不動了,算賬吧。

老鬼從口袋里掏出錢,埋了單。黎強盯著他從大褲衩口袋里掏出來的錢,竟然沒看見一張紅色的鈔票,他感到很奇怪。

錢紅軍從技校畢業后就分配在現在的崗位,而且副班長的津貼一拿就是十年。與他同時進廠的同學和工友全都調離了這個崗位,只剩下他因為始終托不到關系,只好老老實實待在一線,直至現在。

現在的這個班組,除了他和黎強,其他工友都是調自別的崗位,包括現任班長老鬼。論生產業務,沒有人能比他更精通,他也知道老鬼靠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和請客送禮,才當上了班長。只是錢紅軍沒有真憑實據。起初他也忿忿不平,工作上的事帶管不管,樂得圖個清閑。但老鬼上任后不久,就單獨請他喝了頓酒。

席間老鬼婉轉地跟他說,很多事情我還沒理清,工作上還要靠你多支持。錢紅軍說,生產上的事你已熟門熟路,我還是干干班組后勤方面的事吧,比如安全會、工會小組活動、考勤、材料領取等等。老鬼說,也行。不過你既然拿津貼,也得對得起津貼,干活時你也得往前沖。錢紅軍說,什么狗屁津貼,才幾個鳥錢!不就比組員多二百塊錢嗎?碰到獎金少的月份,也就多百把塊錢,誰愿意干誰干。老鬼說,那你看誰合適干呢?

錢紅軍聽到這句話,突然警惕起來,“我看黎強合適”這句已經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改為“你看誰合適誰就合適”。老鬼哈哈一笑說,我看就你合適。

也就是這句話,錢紅軍發現老鬼是個頗有心術的人,他得多提防著。可是一個小小的班長,兵頭將尾之人,耍那些心術有什么必要呢?錢紅軍心頭產生了不快,就草草結束了酒局。

老鬼剛當班長的那半年,錢紅軍還是很樂意襯著他干工作的。錢紅軍認為只要把工作干好,各條出鐵溝不出事,工友們不僅可以少累點,而且能拿到全額獎金,其他方面的事情能松就松。大家都是工人,工人的理想就是圖個輕松些的崗位,若再能分套住房,最后平平安安地退休,也就很滿足了。只是,現在看來分房是絕無可能了,只能奢望崗位輕松還能多拿點錢回家。雖然嫉妒那些拿年薪的領導,但也都懂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這個理,只怪自己當年沒好好讀書。

對于工人來說,收入高的地方必是艱苦的崗位。年輕時還能憑著身強力壯,臟累苦活搶著干,下班后大家“抬石頭”喝酒,賬單平均分,能喝的喝個半斤白酒,不能喝的喝啤酒,其樂融融,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身在最艱苦的崗位上。喝完酒吹完牛,回家倒頭睡一覺,第二天照樣神采飛揚地干活。比起那些坐機關的干部,工友們都覺得少了些勾心斗角,多了分簡單自在。

在班組的這些工友中,錢紅軍最欣賞的人就是黎強。黎強個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還戴著眼鏡,話不多。顯然他在工友中不是最能干活的,但他酒量頗大,能喝一斤多高度白酒,至今也沒見他在工友面前敗過。而且他倆是校友,都是技校學煉鐵的,錢紅軍比他高三屆,學了半肚子煉鐵理論,卻被分來高爐爐前修大溝。黎強曾經告訴他,當他看見分配單上寫著的崗位是“大溝維修”時,自以為是維修行車的吊鉤,心想還占了便宜,比起其他同學分的崗位要快活得多呢,結果發現不是那么回事。那時候大高爐還在籌建,黎強根本就沒有“大溝”的概念,又以為自己是來掏下水道的,根本想不到這是個高溫高粉塵的一線生產崗位。

錢紅軍欣賞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黎強能寫會畫。這在壯漢林立的爐前工中,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另類。但黎強不愛說話,時間久了工友們就忽略了他的這項技能。他們更樂意黎強與他們一樣,什么都不想,埋頭干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吹牛皮得過且過。

半年后,錢紅軍發現老鬼與他的想法不一樣。老鬼對工作異常認真,而且對班組的雜事也是精益求精,這就使工友們逐漸產生了不滿情緒。錢紅軍看在眼里但什么都不說,他猜測老鬼是想創建模范班組。

老鬼的要求很具體,比如上班不得遲到、早退,班中不得睡覺,連午后打盹都不行。其實這些勞動紀律手冊上都有,平時誰也不在意那些規則,但突然被老鬼在班組生活會上提出來,大家就覺得老鬼這是“馬桶上玩撐桿跳”。

規則一旦被強化,就必然有受害者,這是遲早的事。工友們寄希望于這件事只是老鬼一時頭腦發熱的想法,但當前還是紛紛夾緊尾巴,誰也不愿槍打出頭鳥的事落在自己身上。

這件事情偏偏就讓黎強撞上了。

那天早上七點五十五分,黎強在車棚停好了電瓶車。當他爬到二樓時,發現從家中帶來的午飯還掛在車龍頭上,于是折返回去取。等他踏進三樓的班組大門時,老鬼指著墻上的鐘說,八點零一分,你遲到一分鐘。黎強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笑嘻嘻地說,我這時間才七點五十八分,這鐘快了。老鬼說,以班組時間為準。黎強說,老鬼,我手機時間昨晚才跟中央臺調的,分秒不差。老鬼說,你下班不也是按鐘的時間下班嗎?照你這樣說,我們每天還都提前下班了?

黎強看了看老鬼,感覺他好像要玩真的,于是問在座的工友,你們的時間是幾點?工友答,現在是八點零三分。黎強突然發現自己是白問了,轉而又對老鬼說,行行行,算我遲到了。老鬼接住他的話頭說,那就扣五十塊錢獎金。黎強立刻說,這有意思嗎?勞動紀律你抓那么嚴干什么,也太假馬了吧?老鬼說,這錢我是扣定了!黎強頓時火冒三丈,脫口而出道,你要敢扣,我就殺你全家!

錢紅軍見氣氛不對,連忙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都別斗氣了。那個……黎強,你換好工作服后去現場點檢。

等黎強走后,錢紅軍和老鬼也往爐臺上走去。錢紅軍問老鬼,你真打算扣他獎金?老鬼說,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敢殺我全家!錢紅軍說,算了算了,一句氣話你那么上心干什么呢?工人掙倆錢不容易。老鬼說,你別當好人,錢我是扣定了。

錢紅軍見狀,就不再說話了。他想的是等月底發獎金時再勸勸,估摸那時老鬼的氣也消了。

月底很快就到了。老鬼拿著計算器,在獎金表上涂涂畫畫。錢紅軍走到他跟前,看見黎強的獎金欄上寫著“遲到扣五十元”,就對老鬼說,你真扣啊?老鬼說,我本來不打算扣的,但一想到他要“殺我全家”,必須扣!

下班前,錢紅軍悄悄地對黎強說,晚上咱倆喝一杯去。黎強鐵青著臉,點點頭。

在小飯店里,錢紅軍和黎強面對面坐著。半斤白酒下肚,錢紅軍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錢遞上去,說,這是老鬼給你的。他也是人前博個面子,此事到此為止吧。黎強看看他,又看看錢,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拉倒吧,我還不曉得你,糊弄我。這錢我不要。錢紅軍怔了一下說,你就拿著吧,這是從班費里拿出來的指標獎,干嗎非要跟錢過不去?黎強說,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想息事寧人。但這事與你無關。錢紅軍說,老鬼人不壞,也就工作方法一根筋,何必計較。黎強說,誰跟他這個二百五一般見識,這個人人品有問題。錢紅軍說,既然人品有問題,你就別計較了。你該干嘛干嘛。

兩個人又要了一箱啤酒。錢紅軍說,哎,像你這樣識文斷字的人,為什么不想辦法調走呢?黎強說,調走?調哪里?錢紅軍說,宣傳科啊。你在這里太屈才。黎強一口干完啤酒后說,宣傳科?現在跟以前大不同了,早就不是你有啥才能就把你安排在哪里的年代了。我倒不在意什么屈才不屈才,我也沒才。我現在在意的是誰要動了我現在的崗位,我就跟誰沒完。錢紅軍說,你上面沒人?黎強抬抬頭說,我上面沒人。剛進廠那會兒,我父親還在行政崗位上,我就要求去宣傳科,可他說我年紀輕輕的不要貪圖安逸,先去一線鍛煉幾年再說。這倒好,我一鍛煉就是十幾年,等我身心都鍛煉好了,他也退休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錢紅軍哈哈大笑,說道,繼續鍛煉繼續鍛煉,但我敢說你肯定會調走的,早晚的事。

那晚,黎強不停地喝著酒,與錢紅軍一直聊到飯店關門才散去。兩人各奔東西后,黎強并沒有立刻回家。心里依然憋著一股怨氣的他,獨自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一圈后他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剛才的小飯店門口。透過玻璃門,他看見小飯店里已是漆黑一片,黎強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踱去。

大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昏黃的路燈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樹葉,斑駁地映照在水泥路面上。黎強背著手,搖搖晃晃地走著,這樣走了一刻鐘后,他發現自己再次回到了小飯店的門前,這讓他想起一個很迷信的詞“鬼打墻”。于是他決定不再走路了,便攔了輛出租車,回到了家中。

黎強輕手輕腳地進了大門,燈也沒開。家里很安靜,妻子和孩子早已睡著,孩子輕微的鼾聲從房間里傳出來。黎強側耳聽了一會兒,然后趴在窗臺上抽煙。抽完煙后他覺得有點口干,就拿出一個蘋果,借助月光削起了蘋果皮。蘋果皮一圈一圈的連成了長串,快要削完時,黎強手里一哆嗦,蘋果皮斷了,他看見自己的拇指被劃了一道口子,血正一點點地滲出來。黎強用中指按了會兒傷口,然后咬了一口蘋果,他發現這個蘋果木渣渣的毫無味道。

第二天,黎強很早就醒了。他燒好開水做好早飯后,靠在床頭看電視早新聞。過了一會兒,他看看時間,出門上班,順路把孩子送到了小學門口。

黎強是踩準八點零一分這個點跨進班組的。

一進班組,老鬼就說話了,又遲到一分鐘。黎強說,扣五十。

在接下來的五天里,黎強天天遲到一分鐘。到月底發獎金時,他的獎金被扣除了二百五十元。

月底,獎金表是老鬼下班后做好的,第二天他又特意休了一天補休。沒想到在他第三天上班時,黎強早已在班組等著他了。黎強說,你扣我二百五,我沒意見,但你一直欠我二百五還沒還,總不該忘了吧?老鬼愣了一下旋即說道,扣你的錢我打算給班組添臺微波爐,方便大家。你剛才說什么?你說我欠你錢?我怎么可能欠你錢?黎強說,你為什么不可能欠我錢?老鬼說,就憑我每月拿的津貼也比你富。黎強挖苦道,你還以為你是富人?我告訴你,班組六個人中你是最窮的!

老鬼聽出來黎強說的“窮”是啥意思,臉上有點掛不住,他說,你給我說清楚我什么時候欠你錢了?黎強說,兩年前,你剛進班組那天,請客、醉酒,我替你墊付的二百五,至今未還。老鬼說,如果我真欠了你錢,那這兩年你怎么不提醒我?黎強說,要是我欠你錢,估計你早就盯著我屁股后面要個不停了吧?老鬼說,我會欠你錢?笑話!黎強提高嗓門說,就那天,你欠我二百五!老鬼突然說,你罵誰二百五?黎強板著臉說,就罵你二百五!怎么樣?你還敢打老子不成!

老子打的就是你!老鬼說著抓起一個茶杯朝黎強砸去。黎強身子一偏,杯子從他肩頭飛過去,落在地上,成了玻璃碴,他順手抄起一頂玻璃鋼安全帽,跳起來撲到了老鬼面前。錢紅軍見狀急忙起身攔在他倆中間,另外三個工友也趕緊站起,把黎強抱住。黎強大聲喊道,你們想拉偏架是不是?都給我躲開!我跟這狗日的單挑!說著甩起一腳踢向老鬼。老鬼撥開錢紅軍,低頭拿起一把十八寸的活動扳手,朝黎強沖去。黎強指著自己的腦袋說,有種你朝這里砸!今天你不搞死我,我就搞死你!

你們搞什么搞?在廠里打什么架?老鬼回頭一看,作業長戴著安全帽,雙手插在口袋里,出現在班組門口。作業長說,你們很閑嘛,閑得都有時間打架?去把爐臺上的衛生給我清干凈!清到見磚為止!現在就去!

兩個人罵罵咧咧地往爐臺走去。快下班時,作業長對老鬼說,去把黎強喊上,我請你們吃飯。

飯店的位置離黎強家不遠,比起那些破敗的小飯館,檔次要高許多,當然,酒水也貴許多。作業長是最后一個到的,之前黎強和老鬼就面對面坐著,沒說一句話。六點時作業長拎著三瓶白酒來了。

作業長給每人加滿一杯酒,說,你們的事情我了解過了,感謝你們對我工作的支持。來,干掉。說完“咕咚”一聲杯底朝天。黎強沒弄明白作業長這是啥意思,但他知道不一口干掉是不行的,于是瞄了一眼老鬼,端起杯子一口喝完。老鬼看著自己的杯子有點發傻,黎強曉得他喝快酒根本不行,這樣喝酒如果一口壓不住的話,立刻就會從嘴里往外飚,難堪大了。黎強這樣想著快意頓生,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對作業長說,正好領導你今天也在,有件事情我得說在前面。以后我只要被人打擊報復了,我就直接懷疑是班長唆使的,哪怕我被一塊西瓜皮滑倒了,我也認為那塊西瓜皮是班長故意放的。你得為我做主。作業長說,你哪來那么多窮事!然后又對老鬼說,你聽見了吧?我先點菜。說完喊來服務員,指著菜單一二三四五,點了二冷三熱。

作業長依次打開兩瓶白酒,說,這樣,做為班長,老鬼你動手在先,這月獎金扣你兩百。另外,老鬼你把欠黎強的二百五十塊錢還掉,此事就到此為止了。來,我陪你倆再干一個。黎強有點興奮,抓起杯子和作業長碰了個丁當響,然后一口干完。

老鬼坐在椅子上直咳嗽,黎強發現他有點想嘔吐的跡象,趕緊把腳縮回來,椅子也向斜后方挪了挪。老鬼端著杯子抿了一小口白酒,又劇烈地咳起來。作業長說,哪有男人像你這樣喝酒的?我要是你就把餐巾紙吃了!

老鬼長長地吁了口氣說,好,聽你的。說著把桌前的一張餐巾紙拿起來,放在白酒里蘸了蘸,吞了下去,然后一仰頭把杯中酒喝了下去。

黎強看見一口干掉白酒后的老鬼眼淚都淌出來了,而且臉色慘白。他有點于心不忍,剛想替老鬼說兩句話,作業長先開口了,他說我有事先走了,你倆慢慢拼。說著就掏出錢遞給服務員,老鬼連忙拉住服務員說,單我來埋,我來埋。而此時,服務員端來了第一道菜——油炸花生米。

第二天上班,老鬼把黎強拉到爐臺一個偏僻的拐角,四下看看沒人,從安全帽里拿出幾張百元鈔票,一張一張數了五張遞給他,然后快速地說,我欠你二百五十元,另外的二百五是扣你的獎金。我現在決定不扣了,下個月再找個理由給你嘉獎,把獎金表做平。我把扣的錢提前退給你,大家都是兄弟嘛。

老鬼說話時,嘴里不時噴出昨夜殘余的酒氣。黎強頭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他四下看了看,下意識地伸出手,接過老鬼遞來的五百元錢,扭頭往休息室走去。

老鬼與妻子離婚時,女兒才上一年級,調至白班時,女兒上初中一年級。他感覺時間就是一把殺豬刀,沒給他留絲毫情面。他也不是不想再婚,可是現實擺在眼前。他對前妻也沒有什么抱怨,如果她一直守著他,也得不到想要的幸福。既然不能給女人帶來幸福,何不放手呢?所以六年前離異時,老鬼把房產和微薄的積蓄都留給了她,他只要女兒。只是當他從女兒口中得知前妻又離婚時,他才明白她并沒有過上稱心的生活。一絲悔意和想要復婚的念頭從心底彌漫開來,當然,這僅僅是一瞬的念頭。

女兒的學習基本不用老鬼操心,畢業后又考上了一所寄宿制中學,兩周才回家一次,所以無所羈絆的老鬼把心思全用在了工作上。

老鬼調至白班,耗費了一些精力和財力。之所以要求改變工種,是他覺得隨著年齡增大,自己在一線倒夜班身體有些吃不消,更重要的是白班的出鐵溝維護,是常年與耐材外包廠家打交道的。這些廠家來自江蘇、河南等地,為了得到更高的收益,業務員們會想方設法打通各個環節,而爐前白班就是最后一道環節,也是耐火材料的直接使用者,具有現場否決權。老鬼是深諳“閻王好搞,小鬼難纏”這個樸素的道理的。

為了盡快干上“兵頭將尾”的職務,老鬼沒事就請能給他幫上忙的人喝酒,而且自己也是臟累苦活沖鋒在前,以致痔瘡發作都強忍著不吱聲。為這件事情作業長還特意找過黎強,讓他寫篇表揚稿宣傳宣傳。黎強很明確地對作業長說,我哪里會寫這樣的稿件,再說他這么做的目的我看很不單純,雷鋒說做好事不要留名。

老鬼的上位直接得益于年末的一次檢修。那天晚上老鬼與前任班長值夜班,但班長因家里來人吃飯,所以讓老鬼先在現場盯著。結果那頓酒班長喝到夜里十點也沒來。按說夜里鮮有領導來查崗,但恰巧溝內耐火磚砌筑時,施工方的磚縫間隙過大,老鬼勒令全線重新砌筑,可施工方不愿意,說磚縫大一點根本不影響質量。老鬼順手就摸出手機給作業長打了個電話,作業長說他馬上從家里趕過來。

放下電話后,老鬼這才想起班長還在喝酒,急忙又給他打電話,讓他趕緊回現場。

等班長搖搖晃晃地趕到現場,作業長已經鐵青著臉在等他了。第二天上午,作業長就召開了作業區班組長會議,宣布老鬼接任白班班長,前任調至爐前四班頂崗。

老鬼聽到這個消息后,很想繞著出鐵平臺猛跑一圈,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興奮。從辦公室出來,老鬼并未急著回班組休息室,他不想與前任班長碰個面對面,雖然他的撤職并不是自己有意造成的,但多少與自己有點關系。無論如何,前任的心里肯定責怪自己不該把作業長半夜招惹來,或許還會以為自己覬覦班長這個職務已久,故意使了絆子。

整個下午,老鬼就一直在爐臺上轉悠,直到看見前任班長拎著兩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離開,他才走進了班組。一進班組,工友就起哄讓他請客。老鬼說,這個班長誰愿意干我就讓給誰干,累死人的差事。

爐前四條出鐵主溝,被四家耐材供貨商承包,四個業務員長期駐扎于此。老鬼在前三個月里,沒有理會業務員的任何誘惑,完全按照工作程序處理班組事務,一副兩袖清風的模樣。他一直在等待機會,一個不被人抓住把柄而又合情合理的機會。

這個機會很輕易地就來臨了。

那天加班,一直干到晚上九點多才結束。工友們在老鬼跟前抱怨不斷,說都是拿死工資的,賣命替廠家干到現在,一頓盒飯就打發了,下次讓業務員自己喊人來干。

等洗完澡,業務員主動來到班組說,大家辛苦,我也過意不去,都別走,我已訂好了飯店,請大家宵夜。

這是老鬼第一次帶工友們去白吃。一到飯店,業務員就從包里拿出一條香煙,撕開后每人發了一包。因為時間太晚,工友們也太累,酒局結束得很快。老鬼正打算告退時,他的手機來了條短信,是業務員發來的——酒后你別急著走,我找你有事商量。老鬼迅速刪除此條短信后抬起頭,看見業務員正朝他擠眼睛。老鬼隱約猜到有何事商量,于是站起身對工友說,怎么樣?時間也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都早點休息吧。

老鬼與工友們一起走出飯店,各自騎車回家。沒騎出幾步路,業務員開著車就從后面攆了上來。業務員說,走,我帶你去個地方。老鬼說,這么晚去哪里?業務員說,酒沒盡興,咱倆再去喝幾瓶啤酒。老鬼說,喝酒?我看行。

業務員帶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夜總會。業務員點了兩提啤酒,又安排了兩個年輕的女陪侍。老鬼一見這架勢就說,搞這一套干什么。業務員說,今天你最辛苦,特意請你放松放松。說完又交代女孩一定要陪好陪到位。

兩個女孩子很能喝,老鬼瞥見業務員正摟著其中一個女孩,一邊唱歌一邊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剎那間老鬼也有點按捺不住,女孩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直沖他大腦。但他強壓住自己的沖動,只是在女孩的手上摩挲了片刻便作罷。

老鬼尷尬地坐著,腰板挺得筆直。業務員擺擺手示意女孩們離開,然后走到老鬼跟前坐下,說,像你這樣淡定的還真少見。說著從左邊口袋里掏出兩張百元鈔塞到老鬼手里。老鬼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往后一讓,你這是干什么?業務員說,沒別的意思,買條煙抽。老鬼把錢擋回去說,好歹我也是拿工資的人,雖然不富裕,但也不缺煙錢。業務員見狀把兩百塊錢放進口袋,又從右邊的褲兜里拿出一沓鈔票,明顯比剛才厚了幾分。業務員說,這樣吧,大家都很辛苦,這些錢你揣著,有空請你的兄弟們喝茶。我平時也沒時間,一切由你做主,錢不夠就給我打電話。

老鬼說,這樣不好吧,萬一……業務員說,只要你嘴嚴,就沒人會知道,再說這點錢又算什么呢,還不夠買一瓶好點的白酒。當然咯,工作還是歸工作,我也沒特別的要求。

回到家里,老鬼把錢掏出來數了數,八百元,相當于一個月的獎金。他笑了笑,把錢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天氣也越來越冷。工友們都在四處打聽年終獎的消息,盼望著多發些錢,能過上一個舒心的春節。可工人的年終獎卻遲遲沒有消息,倒是機關干部們的年薪傳聞滿天飛,有的說最高二十萬,有的說最不濟也能拿五萬。黎強說,管那些人拿多少錢干什么,跟你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只要能拿到五千塊錢,就算不錯。錢紅軍說,五千塊錢?你做夢吧,工人的年終獎遲遲不發,就說明上面沒錢,或者錢太少。老鬼說,剛剛得到最新消息,也是確定的消息,年終獎人均一千五,明天進卡。

工友們起先將信將疑,繼而破口大罵,最后垂頭喪氣。錢紅軍說,有總比沒有好,認命吧,誰叫你們當初不好好上學呢。

老鬼說,還有一個消息給你們傳達一下,年后鐵廠要進行人力資源優化,涉及到我們白班的有一條,就是根據崗位技術測定,減員一人。

黎強說,真他媽操蛋!效益一不好首先就是裁工人,為什么不裁干部?

錢紅軍說,發牢騷頂個屁用,有本事就撂挑子不干。

老鬼說,好了好了,我也只是先給你們打個預防針,具體怎么弄要等到年后,先把春節過好。

黎強說,這個春節能過得好嗎?

錢紅軍說,你也算得上老工人了,前前后后經歷過那么多次轉并崗、人員分流、減員增效,最后還不都是要緊緊依靠全體職工分享艱難嗎?有啥可擔心的。

黎強說,分享艱難?我只聽過分享成果,不知艱難該如何分享?

老鬼接過來說,別議論了,都上去干活。先干活。

在去爐臺的路上,一個工友拉住黎強,悄聲對他說,你覺得我們班組誰被裁掉的可能性最大?黎強說,我怎么知道呢,反正正副班長是不會被裁的。工友說,那是肯定的,我是說可能性最大的,你看會是誰?黎強說,誰?心里忽然一動,盯著工友說,你是指……老張?工友也看著他,沒再往下說。黎強一愣,怎么忘了這一層,老張因抑郁癥長期休假不上班,碰上裁員這個節骨眼上……

但黎強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疾步朝爐臺走去。

整個上午,黎強都在琢磨這件事。老張其實只比他大五歲,他結婚時老張還為他忙前忙后呢。后來不知怎么就因病休假了,一點預兆都沒有,據說每月光吃藥都得花掉大半月的工資。如果老張真被裁掉,那他可就舉步維艱了。一旦沒了收入,老張就是死路一條。老張不能裁,那該誰呢?黎強排著排著,不知不覺就排到了自己,他媽的,如果自己被裁掉了,那怎么辦?黎強想到這兒嚇了一跳。確實,參加工作這么多年來,他除了熟悉崗位技能,真是沒有一技之長。一旦沒了收入,他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但是,黎強喘了口粗氣,真要把老張裁掉,誰都于心不忍。倘若自己被裁,大不了一切從頭再來,說不定還能比現在掙得更多。老張就不行了,他現在是連門都出不了的人啊,班組若要動他的腦筋真是不仗義。

黎強站在爐臺上,看著廠房上空的行車在軌道上快速移動著。幾束陽光從彩鋼瓦的縫隙傾瀉而下,形成了幾道光柱照在爐臺上。

第二天晚上,黎強悄悄地去了一趟老鬼家。他要搞清楚上面究竟打算怎么減員。他把車停在老鬼家樓下,想想不妥,又把車推到對面樓道里。停車時,他發現對面樓道里還停著兩輛車。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另外兩個工友的電瓶車。他急忙把車停到更遠處,然后在暗處看著老鬼家的窗戶。

又開始下雪了,雪花在路燈的光柱里紛紛揚揚,小區里的垃圾桶堆滿了雜物,雪與各色垃圾袋混在一起,看上去非常骯臟。過了一會兒,那兩個工友從老鬼家出來了。因為天太黑,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等他們走遠了,黎強拍拍肩膀上的雪準備上樓。這時,他竟然又看見錢紅軍把車停在了老鬼的樓下。停車后,錢紅軍從后備箱里拿出一條香煙夾在腋下,匆匆上了樓。

看到這里,黎強去樓道推車,回了家。他不明白錢紅軍為什么也搞這一套,再怎么減員也減不到班組長這一級啊。如果自己今晚不是臨時起意出門,剛才發生的這一幕幕他豈不是一無所知?

回到家,黎強開始擔心了。在這個班組里,他的工作能力的確不是最強的,其他人都有什么行車、起重等操作證,而他卻啥都沒有,連崗位操作證也是中級的。平時要他去培訓個技能什么的,他總是覺得要自己掏錢去學劃不來,只要干好本職工作就行了,況且拿了證也不干那樣的活,純屬浪費。但現在,他明白了,一到關鍵時刻,這些證全都派上了用場。別人會抱著一摞操作證甩在領導面前,而他卻是光溜溜的。

思來想去,黎強的擔心愈發強烈。他究竟有什么才能呢?抓著報紙的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最后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翻看起報紙上的大標題。也就是此刻,他突然想起來他的所謂的“才能”——他可以寫寫通訊報道嘛!

說寫就寫,要抓住這最后一根稻草。他開始關注他從來不正眼看的報紙。沒想到稿子第三天就發表了出來,黎強興奮得像是明天就要結婚一樣。

黎強取來五張報紙,準備在作業區和班組分別放幾份,但又覺不妥。最后決定把報紙放進二樓的廁所里。他覺得這里的學習氣氛最為濃郁,且來來往往的人多,消息的傳播應該可以達到最理想的速度。

錢紅軍是第一個看到報紙的。他蹲著大致瀏覽了一番,就急忙提起褲子,把黎強拉到爐臺的角落,劈頭蓋臉地說,你簡直是瞎寫。黎強說,這不就是你干的事情嗎?我沒瞎寫啊。錢紅軍指著報紙說,我什么時候成“班長”了?黎強湊近一看,的確,他寫的是“班長錢紅軍”,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副班長也是班長的一種嘛。于是說道,就算是寫錯了也不必大驚小怪吧,這種報紙哪個會仔細看?錢紅軍說,你真是一點不講政治!說完把報紙仔仔細細地疊整齊,往口袋里一揣,又按了按,這才挺直腰板,朝休息室走去。

黎強站在原地,有點陌生地看著錢紅軍離去。一個芝麻大的“官”居然也口出政治,太搞笑了!

老鬼也很快看到了這份報紙。他說,我認為你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來寫,而不是這樣的新聞小故事。

廠里人力資源優化的氣氛越來越凝重,工友們也都表情嚴肅,不再嘻嘻哈哈開玩笑了,似乎大家一夜之間都變成了敵人,卻又找不準誰才是真正的敵人,一個個都在猜謎,處處提防著他人。大家都在四處打聽消息,卻始終得不到可靠的消息。

那天上午,黎強看見錢紅軍吃了兩粒感冒藥。中午吃飯后,錢紅軍抱著大衣進了隔壁的休息室。半小時后,黎強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響從窗邊傳來。他仔細聽了聽,是一種非常輕微的“咔嚓”聲。他悄悄走到休息室門口,探出頭望去。老鬼正抓著相機,隔著窗玻璃在拍照。

黎強趕緊縮回頭,抓起一份報紙裝模作樣地看起來。老鬼很快就回來了,他若無其事地戴上安全帽,上了爐臺。等他一走遠,黎強就輕手輕腳地走到老鬼剛才拍照的地方,往里一看,錢紅軍正蓋著大衣呼呼大睡。他退后幾步,想了想,看看左右沒人,飛起一腳踹在了大門上。

離春節還有一周時間,大街上的小孩子已經開始零星地放鞭炮了,鐵廠的一些文體活動也漸次展開。鐵廠有一個多年的傳統,逢職工過生日,都會以鐵廠的名義給其送上一份蛋糕。上午,鐵廠的一名領導拎著蛋糕到了白班,原來是老鬼的生日。領導來時老鬼正在現場干活,一個工友把他喊了下來。看著老鬼急匆匆地往班組走,黎強趁著人多悄悄伸出腿,把老鬼絆了個趔趄,老鬼也沒在意,只是悶著頭往班組趕。

老鬼在褲腿上擦了擦手,然后與領導握手,感謝領導的關心。領導坐在長椅上說,其實送蛋糕只是一種形式,主要是鐵廠對職工的一份關心。我相信只要我們長期堅持給職工送上這份關心,職工是會心存感激的,也會更加努力為鐵廠做貢獻。是吧?

老鬼頭如搗蒜,神情莊嚴。

等領導走后,黎強說,媽的,說的都是屁話。送份蛋糕就要求我們忘我工作,那我天天給他送蛋糕,他是不是會考慮給我們多發點錢呢?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鬼說,這些話你剛才怎么不當著他的面說?

黎強說,食堂的蛋糕可能吃?一份蛋糕就把你打倒了。

老鬼說,我沒時間跟你抬杠。人家不送蛋糕你也得干活!

春節越來越近,節日的喜慶暫時沖淡了人力資源優化帶來的陰影。讓黎強沒想到的是,班組那位因患抑郁癥長期休養的張姓工友,居然也回來上班了。

黎強在爐臺的角落里拉住錢紅軍,問道,老張怎么也回來上班了?

錢紅軍說,我哪里知道!可能是他也聽到要裁員的消息了吧。

黎強說,還有這事?

錢紅軍說,我也沒想到。像他這樣枯坐著,還不如回家休養,萬一出了安全事故,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說話間老張從他倆身邊走過,他看上去很憔悴,默默地往班組走去,一言不發。中午吃飯時,大家照例把帶來的菜拼到一起,有的工友帶來了糯米圓子,還有熏魚、八寶菜。休息室內暖氣很足,看著大家都脫掉了工作服,老張也默默地脫掉了工作服,但他并沒有跟工友們圍坐在一起吃飯。他沒有帶菜。

坐在長條桌最里面的黎強站起身,招呼老張說,張師傅沒帶菜?過來我們一起吃,我們每個人從飯盒里扒一塊干凈的就行,菜多。老張自言自語地說,我一點都不餓。老鬼說,你若不愿意跟我們一起吃,就去食堂唄。老張急忙說,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跟你們在一起。說完人就往桌邊擠。可是,沒有人給他挪出半塊地方。

老張尷尬地穿起工作服,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剛吃完飯,老鬼就催著大家上爐臺干活,雖然大家心里暗罵不已,表情上卻都很淡定,連老張都迅速抓起安全帽往門外走了。錢紅軍喊住他說,老張,你身體不好不用上去了,你把班組收拾收拾吧。老張卻一把攥住錢紅軍的胳膊說,你怎么能說我身體不好呢?胡說!說完扭頭疾步往爐臺走去。

工友們戴著安全帽,面面相覷,但誰都沒有說什么,只是緊跟在老張后面疾步往爐臺走。黎強看著老張緊攥著錢紅軍的那一幕,感覺老張像是在牢牢抓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春節長假很快就過去了,而雪一直在下。初七上午的班前會上,老鬼對除夕夜的溝漏事故只字未提。八點鐘時,作業長讓他通知黎強到作業區辦公室來一趟,而黎強恰巧今天調休。老鬼不知作業長找黎強有什么事,也不好直接問,就給黎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作業長找他有事,速到廠里來。黎強在電話里告訴老鬼,說家里來了朋友要給他過四十歲生日,實在是無法抽身。估計也就屁大點的小事,明天上班再說。

老鬼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掛掉電話后就徑直去了中央控制室,了解除夕夜的事故經過。事故確實是設備故障引起的,但也有他們白班的責任。大過年的,老鬼不想再去追究,漏鐵就漏吧,況且不是什么惡性事故,也沒影響產量。

老鬼這樣想著,把初一凌晨的出鐵監控錄像調了出來。的確,當時爐臺上一片火海,鐵水夾帶著焦炭,像密集的子彈一樣打在三十米外的彩鋼瓦上,砰砰作響。老鬼把探頭位置拉近到鐵溝方向,看見黎強縮著脖子站在爐臺最西邊的欄桿處,凍得瑟瑟發抖,不時地在那里上下蹦跳。錄像上能看清雪花不時地飄進爐臺,還有黎強嘴里呼出的白氣。

老鬼回到現場,站在角落里看爐前出鐵。出鐵的確很壯觀,爐臺上彌漫著鐵水特有的腥味,這種腥味有點像鮮血散發出的氣味,但多了份冷冰冰的味道,盡管它是高溫的液體。看著看著,他不禁掏出手機,對著飛舞的鐵花拍了幾張照片。

老鬼站在鐵溝邊,看著一位還有半年就要退休的爐前工,正在爐臺上掃地。老鬼想著自己如果平安無事的話,也會有退休的那一天,等到自己五十五歲時,鐵廠還會是這般情形嗎?工人也就是養家糊口,餓不死但也吃不好。年少時,自己最憎惡的就是四十多歲的男人,頭禿肚圓,成天喝酒打麻將,不再有豪言壯語,甚至都不再抱怨了。等混到退休的那一天,就再也沒有什么可等的了,只剩下等死。

老鬼很清楚,自己正在變成年少時最憎惡的那種人,但似乎誰也掙脫不掉,都要進入生活無趣的軌道上來。

第二天早上,作業長把黎強喊到休息室的走廊上。

老鬼聽見黎強說,啊?有這事?作業長說,我建議你不要去,作業區很多事情還要靠你,再說機關比一線復雜得多。不過,我尊重你的選擇,你自己考慮清楚,真愿意去我也不攔你。人都想往高處走嘛。

正說話間,作業長的手機響了。作業長一番“嗯、啊、好好好”之后,對黎強說,你看,電話又催來了,你趕快去廠宣傳科找王科長吧。就現在。

等黎強走遠了,作業長才走進白班休息室。老鬼問,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作業長說,嗯,黎強可能要借調走。老鬼站起身說,借調?多長時間?那我這里不是少人了嗎?作業長說,還沒定下來,等他回來就知道了。老鬼說,調走就調走吧,但少了一個人你得補給班組一份獎金吧?作業長說,我到哪里搞錢補獎金?沒有!錢紅軍說,黎強這是借調,又不是不回來了,說不定不到一個月就自己跑回來了呢。

大約一個小時后,黎強回來了。借調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很簡單,就是那幾篇微不足道的通訊稿,被還有一年就退居二線的王科長看見了,一打聽才知道作者在一線,覺得這是浪費人才,于是決定把他調到科里當通訊員。

黎強點頭答應后,居然沒有多少興奮,只覺得自己的軌跡在今天突然轉了個彎,突然得讓他有點發暈。

回到休息室,黎強把事情說了,說科里今天就要他過去。作業長很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說,既然高升了,可別忘了我們,要多表揚表揚作業區的好人好事,多反映反映一線火熱的生活。我們這里也算得上是人才輸出啊。

黎強笑笑。

老鬼說,是啊,以后你可要經常往一線多跑跑,我們這里新聞素材多。

黎強又笑笑。

錢紅軍說,你看,我早就說過你遲早會調走的吧,你這一借調,沒準就干成了干部。你得請客。

黎強再次笑笑。

工具柜里也沒有什么可收拾的東西,黎強換了身干凈的工作服,又換了雙新勞保皮鞋,買來兩包“中華”煙,放在班組的長桌上。他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應該給妻子打個電話。妻子很高興,說,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整天為你提心吊膽了。

班組其他工友也很高興,商量著晚上集體去喝酒。黎強的調離其實是“一舉兩得”,不僅解決了自己的生存問題,而且順理成章地解決了班組裁員的難題。

黎強轉過身,錢紅軍正在喊工友們去現場,大家忙不迭地去取安全帽,臉上已經沒有了年前的緊張與不安。看著工友們舒緩的表情和勾肩搭背的姿態,黎強覺得很感慨。

外面的雪仍然下得很大,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黎強看見大片的雪花已把他的電瓶車覆蓋成了半白。他又抬頭看了看遠處的高爐,兩臺汽車吊正緩緩地把起重臂伸向灰暗的天空,出鐵平臺上火紅一片。他知道那是在出鐵,暗紅的爐渣被高壓水粒化后,通過嘎吱作響的皮帶長廊,躍過馬路進入到渣池。高爐的四周霧氣蒸騰,黎強恍若進入了一部文藝大片的場景,他的身體也微微搖晃起來。

這時,老鬼鬼鬼祟祟地走過來,壓低聲音說,幾分鐘前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出事了。黎強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調動又出了什么差錯,急忙問道,怎么啦?老鬼說,老張出門尋死去了!是他家屬說的。老張給家里留了個條子,說他不想拖累家人,也不想拖累班組的兄弟們,不如死掉算了,這樣,班組的弟兄們也不用減員了。他家屬一時不知怎么辦好,就打電話過來,讓大伙幫著找找。

黎強聽得目瞪口呆,他想哭,但又哭不出來,就在心里罵起了老張——老張啊你真是個傻貨,你今天要是來上班,就會知道我調走了,班組不會再裁員了啊。你繼續休你的病假,沒人會來打擾你。可現在……黎強把手一揮,說,我們去老張家!

老張的家里已經亂成一鍋粥,老張愛人抓著老張留下的遺書泣不成聲。黎強拿過條子看了一遍,老張最后寫的那段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像我這樣的人與其給人添麻煩,不如自己解決掉自己這個累贅。我要尋個最詩意的地方,飛到天堂去,那里才沒有煩惱,沒有爾虞我詐。黎強掏出手機,跟一個朋友大聲打著電話:我要去救人,你用最快速度給我找輛越野車,帶防滑鏈的那種,讓人開到廠門口來,我馬上出發!

轉過身,黎強看著老張的愛人說,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老張找到,他走不遠的。

老鬼緊跟著黎強出來,不一會兒車子就到了。老鬼一邊往車里鉆,一邊說,你怎么知道老張去哪里?黎強頓了頓說,還能去哪里,飛到天堂的地方,不就是妙空山嗎?老張那身體,不會選太遠的地方。想了想,有點哽咽地說,滿意了?

老鬼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黎強說,現在這個班組不用裁員了,如果老張有不測,就裁員兩名了。

老鬼呆了呆。

越野車朝著妙空山進發。妙空山離市區不遠,只有20公里的路程。雪花依舊漫天飛舞,像是在灰暗的天空下織就的一張細密的羅網。黎強心急如焚,可是雪大路滑,只能慢慢前行,20公里,比2000公里還要漫長。這時,手機響起來,是廠辦打來的。黎強接聽時得知,妙空山管委會的人在巡山時,發現了一位凍昏在山道上的人,那人口袋里裝著身份證和工作證。正是老張。

老張的飛天之夢破滅了,黎強深深噓出一口氣。他跟司機揮揮手,加油!又瞇起眼睛看向妙空山的方向。被大雪鎖定的妙空山,一片空茫,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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