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丙堂,高 僖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在隱喻研究方面,傳統的隱喻研究把隱喻看作是一種修辭手段或一種修飾性的語言表達,然而由萊考夫(Lakoff)和約翰遜(Johnson)共同發表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1],標志著隱喻的研究由傳統的修辭學進入了認知時代。認知語言學家將隱喻視作是人類不可或缺的認知工具。萊考夫提出了“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該理論認為隱喻不僅是語言的修辭手段,它更確切地說是一種通過語言表現出來的思維方式。它普遍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更存在于我們的思想和行為中,我們思維和行動的概念系統從根本上講也是隱喻的[1]。萊考夫等學者認為,隱喻由兩個域構成,一個結構相對清晰的始源域(source domain)和一個結構相對模糊的目標域(target domain)。隱喻就是將始源域的圖式結構映射到目標域上,讓我們通過始源域的結構來理解和構建目標域[2]。20世紀90年代,??履嵋?Fauconnier)和特納(Turner)等學者在“概念隱喻理論”的基礎上發展了“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該理論是繼萊考夫和約翰遜概念隱喻之后新出現的意義建構、信息整合的理論分析框架,提出了語言概念生成和理解的心智復合空間模式[3]。
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文壇上一位卓爾不凡的女詩人和小說家。由她創作的小說《呼嘯山莊》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迷人的光彩享譽世界文壇。然而,艾米莉·勃朗特不僅僅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更是一位天才女詩人。艾米莉一生共創作193首詩。詩分兩種:一種是屬于貢達爾島國的虛幻故事,稱為貢達爾史詩;另一種則是表現她個人感受的抒情詩[4]。其詩作語言精煉優美,富于哲理及神秘感,基調凄婉哀傷,感情真摯動人,透視著其獨特的人生態度。本文依據認知語言學中的概念整合理論,對艾米莉的詩作《死亡》中的隱喻進行認知和解讀,為艾米莉詩作的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點。
我國對于艾米莉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而研究者們普遍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小說《呼嘯山莊》。很長時間以來,艾米莉的詩作都未能引起研究者的重視。孫靖曾對近30年國內艾米莉的研究進行述評,其研究結果顯示“在總數為359篇的研究論文中,專門研究艾米莉詩歌的僅有9篇,占論文總數的2.5%……艾米莉的詩歌作品長期以來一直處在被忽視的境況,成為艾米莉研究中的薄弱環節”[5]。進入21世紀,不斷有學者開始關注艾米莉的詩歌。對其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總體研究、主題、意象和藝術風格等方面。目前的這些研究大多是從傳統的文學角度,分析其詩歌的特點和風格等,國內對于她詩歌中隱喻的分析比較少,而結合認知語言學分析其詩歌中的隱喻的文章就更少了。
我國對于隱喻認知研究的關注是從萊考夫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開始的。進入21世紀以后,許多學者相繼投入到對認知隱喻的研究中來,推動并發展了隱喻的認知研究。
概念整合理論是在概念隱喻理論和心理空間理論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這一理論研究的重要學者當屬福柯尼耶和特納。??履嵋吞丶{于1997年出版了《思維和語言中的映射》(Mapping in Thought and Language),提出“概念整合理論”。該理論闡釋了兩個心智空間中的信息是如何互相映射并整合起來,從而解釋新概念是如何產生的。概念合成是人們進行思維和活動,特別是進行創造性思維和活動時的一種認知過程[6]。
為了解釋合成過程,??履嵋岢隽烁拍钫暇W絡的概念,概念整合網絡是概念整合的場所。一個概念整合網絡包括四個空間:一個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兩個輸入空間(input space)和一個合成空間(blended space)[7]。整合過程當中,首先要創建兩個輸入心理空間(input),這些心理空間將進行“跨空間映射”(cross-space mapping)。然后,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向每一個輸入空間進行映射。其次,兩個輸入空間選擇性地提取部分意義,即有助于理解的那部分信息,“選擇性投射”(selective projection)到合成空間(blend)中。在合成空間中經過“組合”(composition)、“完善”(completion)和“精致”(elaboration)的整合過程完成新創結構(emergent structure),也即新意義的生成[8]。
概念合成理論揭示了自然語言意義建構過程中的概念整合這一十分普遍的認知過程。由于隱喻現象中同樣包含著概念整合的認知過程,該理論也可用來闡釋隱喻現象,特別是對隱喻的意義建構與推理機制的闡釋。
隱喻是詩歌構成的基本要素,詩人在詩中常使用大量的隱喻抒發情感,表達思想,并借以引起讀者的共鳴。詩人在詩中運用隱喻手法可以使抽象的概念具體化,使讀者能夠充分理解詩人所要傳遞的思想與情感。隱喻使得詩歌含義雋永,使詩歌的情感飽滿豐富,充滿色彩與魅力。路易斯(C.Lewis)說,隱喻是詩歌的生命原則,是詩人的主要文本和榮耀。巴克拉德(G.Bachelard)說,詩人的大腦完全是一套隱喻的句法。費尼羅撒(E.Fenellosa)說,隱喻是自然的揭示者……是詩歌的實質[9]。正因如此,理解詩歌中的隱喻成為認知和解析一首詩歌的關鍵。
覃志峰研究了艾米莉的詩歌后,指出其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具有高度的隱喻性[10]。對艾米莉詩歌中隱喻的解讀是理解艾米莉詩歌的一個重要途徑。筆者選取艾米莉的代表詩作《死亡》,運用概念整合理論對這首詩歌中的隱喻進行分析和詮釋。
艾米莉的詩作意象豐富,感情熾熱,常給人一種遙遠神秘的感覺?!端劳觥芬陨c死亡為主題,娓娓講述了“我”被死神的打擊,極富隱喻性。在第一小節中,艾米莉即交代了“我”被死神打擊。
(1)“接著又一擊,時光的枯木,
從永恒的鮮活樹根上分離!”[11]
“Strike again,Time’s withered branch dividing
From the fresh root of Eternity!”[12]
引文(1)中,“時光”、“枯木”、“樹根”和“永恒”這些意象構成一個復雜的心理空間。這里涉及兩個輸入空間,如圖1所示,輸入空間1是以“生物”(living creature)為框架,以“植物”(plant)為實體的一個心理空間。而“植物”(plant)這個實體的表征是“樹”(tree)。輸入空間2則以“永恒的事物”(eternal things)為框架。兩個輸入空間中的對應元素形成了跨空間映射。樹木的一個枝條(branch)與時間(time)相映射;樹枝的枯萎(withering)與時間的消逝(fading)相映射;樹枝的分離(dividing)與時間的停止(ceasing)相映射。這兩個輸入空間通過“組合”這一過程結合起來,在“完善”的過程當中,讀者要借助背景框架知識,即死神對“我”實施了打擊,然后再將組合起來的結構投射到合成空間當中。在合成空間中,我們看到樹枝從樹干的分離表明時間的停止,而通過整合背景知識我們知道時間是永恒流逝不會停止的,所以這里時間的停止應是相對“我”而言的,時間對“我”來說相對停止,意味著“我”生命的結束,也就是“我”的生命從“永恒”當中分離出來。而在這里我們還需要在頭腦構建兩個輸入空間,一個現實世界的空間和一個反事實的空間,在反事實空間中包含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講述自己被死神的打擊,而事實空間中包含有生命的人可以說話和回想事情。這兩個輸入空間的元素投射到合成空間中,就產生了新創意義。在合成空間中,生和死的界限都被模糊化了,死去的人具有有生命的人的特性:說話和回憶。因此,合成空間傳遞給讀者一個信息:這個死去的人仍然活著。
(2)“但在它母枝溫情的心內,
永遠流動著生命的漿液。
……
希望總是笑著為我驅去苦惱,

圖1 “生命之樹”——合成網絡
輕輕說道:“冬天很快便會過去。
……
看哪,帶著增添了十倍的祝福,
春天將美麗的花朵綴滿了枝頭;
清風細雨和溫熱頻頻來愛撫,
使它在翌年五月長得滿枝風流。”[11]
“But,within its parent’s kindly bosom,
Flowed for ever Life’s restoring tide.
……
Hope was there,and laughed me out of sadness;
Whispering,‘Winter will not linger long!’
……
And,behold!With tenfold increase blessing,
Spring adorned the beauty-burdened spray;
Wind and rain and fervent heat,caressing,
Lavished glory on that second May!”[12]
詩的第二節到第六節,艾米莉的筆鋒回轉,開始描繪生命的生長。引文(2)涉及兩個輸入空間,輸入空間1同樣以“生物”(living creature)為框架,框架下的實體是“植物”(plant),表征是“樹的母枝”(parent’s bosom)。輸入空間2的框架是“生的狀態”(animation),實體是“生命”(life)。這兩個空間的相似特征互相融合成抽象的結構投射到類屬空間。在輸入空間1里我們看到諸多意象:樹的母枝、冬天、春天、花朵、風、雨、溫熱和枝頭等。這些意象跨空間映射到“生命”(life)這個輸入空間。在引文(1)中,艾米莉將“永恒”(eternity)比作“樹”(tree),艾米莉在此基礎上,將“樹”(tree)的一個重要部分“母枝”(parent’s bosom)與“永恒”(eternity)的一個元素“生命”(life)相聯系。輸入空間1的“母枝”(parent’s bosom)與輸入空間2的“生命”(life)相映射?!靶渲Α?sprays)與“生命過程”(life process)相映射?!岸臁?winter)與“悲傷”(sadness)相映射?!岸臁?winter)的一個特征就是寒冷,這與“悲傷”(sadness)帶給人的感覺相映襯,這一特征被投射到類屬和合成空間?!按禾臁?spring)與“祝?!?blessing)相映射,二者都代表美好,是希望的象征,這一特征同樣被投射到類屬和合成空間。“風、雨、溫熱”(wind and rain and fervent heat)與“寵愛”(love and caressing)相映射,他們都具有溫暖、安撫的特征。輸入空間1的元素與輸入空間2的元素相組合并投射到合成空間。在合成空間中我們整合背景知識,樹和其組成部分都要經歷四季變換,冬天要經受寒冷侵襲,到了春天就會接受清風細雨的滋潤,于是便生長出美麗的花朵。這一過程與生命生長的過程交相呼應,生命的漫漫長河中勢必要經受悲傷痛苦的時刻,希望給“我”渡過痛苦的勇氣,痛苦的時光過去后,人生迎來了恩惠喜悅的時刻,有愛的包圍,有關懷的撫慰。樹的枝頭上綴滿的花朵便是人生的成就,而樹枝的光彩便映射了人生的光彩。兩個輸入空間經整合得出了人一生的經歷。
(3)“殘忍的死神似的嫩枝低垂而凋萎!
傍晚的輕柔的風或許依然和煦——
不,早晨的陽光笑我痛極傷悲——
對我來說,開花的機會永遠失去!
砍去那枯死的小樹,
讓別的枝條繁茂旺盛;
至少,它腐敗的遺體可以肥土,
從中可以生長出——永恒?!保?1]
“Cruel Death!The young leaves droop and languish;
Evening’s gentle air may still restore —
No!the morning sunshine mocks my anguish—
Time,for me,must never blossom more!
Strike it down,that other boughs may flourish
Where that perished sapling used to be;
Thus,at least,itsmouldering corpse will nourish
That from which it sprung — Eternity.”[12]
描寫完生命的成長后,在這首詩的最后兩節,艾米莉又將讀者帶回了第一節所創造的情境中:死神的來臨。引文(3)中的兩個輸入空間之間的跨空間映射依然在“樹”(tree)與“永恒”(eternity)中展開。樹的其中一條“樹枝”(bough)與“生命”(life)相映射,樹的“其他樹枝”(other boughs)與“死后的生命”(life after death)相映射,“樹”(tree)空間的開花(blossom)、枯萎(wither)和滋養(nourish)分別與“永生”(eternity)空間的“繁茂”(flourish)、“死亡”(death)和“重生”(rebirth)映射。輸入空間1與輸入空間2的目標元素、終點元素和結局元素相互融合后,分別投射到類屬空間和合成空間,在類屬空間形成抽象結構,在合成空間完成新創意義的生成(如圖2)。在這里,“樹”(tree)的框架與“永生”(eternity)的框架相融合,樹的每個枝條到了時節都會開花,其中一個枝條與生命相映射,也就是生命作為永生的一部分在某個階段會大放光彩,這是人生的目的。而最終,樹木的枝條難逃枯萎的命運,暗示生命的終點是衰老死亡。但是,樹木的結局并不是死去,在整個樹木中,只是其中一個枝條的死去,其他的枝條依然繁茂地生長。而這死去的枝條肥沃了土壤,使樹木生生不息地生長。與人生空間中的信息相互整合,得出新創意義:人的結局不是死亡,雖然人的肉體終會死去,但是人的靈魂依然存在。只有人的肉體的死去,才能滋養整個“永生的大樹”,靈魂才能得以釋放,并且永遠地存在下去,即人獲得了永生的能力。艾米莉的這種思想與當時的主流宗教思想是背道而馳的。當時主流宗教思想加爾文主義把人生看作是從起點到終點的一次旅行,人生的目的就是去往天堂,而死亡是通往天堂的一扇門。而在艾米莉看來,人生更像是一次沒有終點的旅行,人死亡之后靈魂得以釋放,并且永生不息地飄蕩于宇宙中,繼續著旅程,并且給萬物帶來力量。

圖2 “精神之魂”——合成網絡
通過對艾米莉·勃朗特詩歌“死亡”的概念整合分析,可以看出其獨特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艾米莉首先模糊了生與死的界限,人肉體的死亡只是整個永生過程的一個必要部分,只有人的肉體死亡后,靈魂才能得以釋放,并且人的靈魂會永遠地存在于宇宙之中,這樣人才能夠獲得永生。艾米莉這首詩歌在贊美生命美好的同時,也在謳歌著精神的永恒力量,在整個人生過程中,生命是難能可貴的,而人死亡后釋放出的精神更具有力量。
認知語言學中的概念整合理論為解讀英語詩歌文本提供了一種理論支撐,概念整合理論運用于詩歌文本的分析是一種跨學科的研究,有利于學科間的互動與發展。更為重要的是,認知的分析使我們能從一個新的認知角度對艾米莉·勃朗特的詩歌進行探索,有利于我們深刻地、全面地理解和詮釋艾米莉的詩歌,從而認識并挖掘艾米莉·勃朗特詩歌中的藝術價值和藝術魅力。
[1]Lakoff G,Johnson 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3.
[2]藍純.認知語言學與隱喻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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