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經驗:美國黑色暴力文化與美學:評美國奧斯卡最佳影片《老無所依》

□文/宋紅巖，哈爾濱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

電影《老無所依》海報

《老無所依》是一部狂野和充滿血腥暴力的影片，具有著令人震驚的力量，導演冷靜沉穩的敘事手法和獨特的影像風格，使整部影片呈現出荒謬與邏輯并存的特質。科恩兄弟的電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畫作和貝克特的存在主義戲劇，怪誕的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富有舞臺般超現實的場景設置，不講復雜的大道理，卻揭露了欲望背后的種種暴力和罪行，這就是科恩兄弟充滿黑色幽默的影像世界。

一、賦予符號化的人物形象

本片最吸引人之處，也是本片最成功之處，其實是核心人物變態殺手奇古的塑造，導演賦予這個人物以奇特的發型、冷漠的表情、另類的殺人方式、以及殺人不眨眼的殘暴性情。冷血的齊古初看即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向人問路或是殺人時都是同樣一副波瀾不興的腔調，外表沉靜之中卻隱藏著令人恐懼的可能行為，因為他殺人幾乎不需要足夠的理由，也從不猶豫或浪費時間，對于他殺的人絕對沒有一絲憐憫和遲疑，他自由猖狂地游走于法律之外，警察對他束手無策。奇古殺人喜歡用擲硬幣讓人猜來決定殺戮，在難測的情況下把生命當賭注來游戲，更顯示出對生命無常，未知世界不可捉摸，無法預知的恐懼。毫無道理的殺戮和暴力，對于奇古來說，似乎世界上是沒有法律、規范或公理、對錯存在，只有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別人的生命。這是一個塑造得很極端的人物，沒有一點“矛盾”或“復雜”性，而是純粹、直白到極致的大惡人，讓人畏懼的同時，也被這種人物塑造所震撼和深深吸引。很多故事中的反面角色往往都有一個“傷心的過去”，變態的背后總隱藏著造成心理扭曲的根本原因，而本片的重點卻不在討論這點，因為奇古代表的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種暴力犯罪的大環境和趨勢，即便是有些夸張，但卻是基于現實的，只是這種夸張在文學和藝術上顯示出更強的感染力。(梁麗華:《他和他的怪誕犯罪——科恩兄弟電影印象》，載《藝術評論》2004年5期)

故事中最接近現實的角色是攜款而逃的莫斯這個人物，他代表的正是一個雖然沒有邪念卻也無法克服貪婪，掙扎在法律邊緣的小人物。他的真實感就在于一直不斷存在于心里的矛盾，那種對錢財微弱的抵抗力和一直困擾他的懊悔與自責之間的斗爭，不比緊追不放的殺手帶來的壓力小。在自我斗爭的同時，殺手的追逐反而成為他被“逼上梁山、無后路可退”的直接原因，因為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只能疲于奔命，不管是否把錢交出來，他在殺手奇古面前都無活路可走，于是他從猶豫不決逐漸轉變成鋌而走險。莫斯這類貪財的小人物形象也是在科恩兄弟以往的作品中屢次見到的，似乎是他們特別偏愛塑造的類型，而且每次都會得到“應有的下場”，也暗示科恩兄弟對人類貪婪、保有僥幸心理這類弱點的強烈諷刺。而奇古的故事則是反映出科恩兄弟對暴力不斷增加的一種控訴，只是他們有自己風格，而不是走好萊塢傳統“正義戰勝邪惡”或塑造英雄等路線，在他們的影片中，似乎永遠也沒有英雄，人類的敵人往往是內心存在的那個丑陋的自己，和周圍充滿“罪惡”和“誘惑”的混亂世界，且最終都將面臨自己戲劇性的“宿命”。

老警察角色是影片中的“正面形象”代表，體現社會中僅存的那點公理和道德，也代表片名中的“Old Men”，他們本來是維護社會制安的執法者，現在卻變得束手無策，完全失去了作用，一面驚異于社會的變化、人性和法制觀念的沒落，一面感嘆世界已超出他們的控制之外，懷念那曾有的公正和人性的溫暖。這一主題是通過對老警察內心世界的刻畫得以展現的:老警察曾經在做警察的父親身上感受著力量與安全，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像父親一樣。但是在暴力橫行、世風日下的社會中，他作為一名警察，卻無力再保護證人，無法再與殺人魔(社會)相抗衡，等待他的只有退休，他失去了方向。這個環節與開頭的獨白相呼應，老警察陳述家世，與最后的無所依從成為鮮明對比。在這樣一個普遍貪婪又失去理智的世界面前，老警長感到異常絕望，他的回歸生活屬于無奈之舉。

二、獨特的視聽語言與敘事風格凸顯殘酷與壓抑

《老無所依》另外一個成功之處是精煉的人物對白以及音效的運用。這部影片大部分時間選擇同期聲，前半部分幾乎沒有任何配樂，而用無聲的“背景”去突出人物的“喘息”和“腳步聲”等，讓影片自然營造出一種“無聲的恐懼”。比如奇古追殺莫斯到旅店時，黑暗中，莫斯顫抖地看著門縫，等待奇古的到來，只能聽見莫斯膽戰心驚的喘息和門外奇古逼近的腳步，恐懼在“無聲”中凝聚，并在奇古一次次突然的射擊中爆發，給人帶來發自內心的顫抖。無聲的“寂靜”之中卻伴隨著巨大的恐懼，這樣的畫面更能帶來強烈的震撼效果。在這場戲中，場景，聲效和鏡頭感都非常精彩，同樣是走廊內外的反復剪輯，利用聲音來聯系整個舞臺前后空間，用一種無處遁形的恐懼感把氣氛推向高潮，隨著一聲槍響而爆發出來，再跳到另一個追殺場景里，這個段落也成為影片中最為經典的段落。科恩兄弟在氣氛的渲染，音效的夸張上做到了沉著冷靜、爐火純青。

科恩兄弟的鏡頭語言在影片中具有和對白同等重要的位置，起到敘事和推動情節的作用，比如在莫斯第二次返回槍戰地點時，暗夜里出現車輛的遠景，用以交待追殺的人到來。還有5次出現的壞掉的、與殺手同行的門鎖(最后一次讓門外的警官得到了殺手在屋內的確認)。抑或是一些帶有暗示性的情節:不論是莫斯開篇狩獵時，濃密降至的烏云，還是奇古驅車路過時，面對飛鳥近在咫尺的失手，都預示了接下來的人物的命運，這樣的處理讓人們在觀看之余對畫面的暗示性產生思索。在影像上，這部電影將這個世界拍成炙熱、荒涼的西部景象，一覽無余、無處藏身，每走一步都危機四伏，就像天空漂浮的云投射于廣袤大地的陰影變幻不定。

科恩兄弟也注重追求細節的完美，科恩兄弟用大量的細節描繪莫斯與齊古的警覺、機敏以及驚人的生命力，尤其是強調了他們自我療傷的能力，影片表現了莫斯和奇古都先后受傷并自己處理傷口的過程，導演用緩慢的鏡頭展現兩個男人清理和包扎傷口時經歷的疼痛，而且也在無聲的狀態下，讓觀眾無法避開對流血傷口的直接視覺接觸，影片從手法上顯示出冷靜、成熟和沉穩。(帆子:《鬼才導演——科恩兄弟》，載《電影文學》2004年2期)

電影《老無所依》劇照

三、黑色暴力籠罩下的病態社會

老無所依表面上好像指那個行將退職的老警察，面臨著歲月流逝無所適從，無能為力，也擔心自己老了無所依靠。其實更深層的含義應該是指面對這恐怖和暴力，正義的力量有時候是那么脆弱，社會的發展并不一定如人們所慣常理解的“邪不勝正”，代表正義的老警察最后無可奈何，代表犯罪的變態殺人狂魔最后逍遙法外。我們可以認為這是悲劇，有些黑暗消極，但這是社會的現實。影片揭示的正是“隨著時代變遷，在法律管制下的和諧社會早已變了模樣，被猖獗的國際間毒品往來和肆無忌憚的暴力所代替，轉眼之間，恍如隔世，眼前的社會早就不適合那些生活在舊時代的人們，安定與法制已成過往。”影片充滿暴力和血腥，但它的目的顯然不是美化暴力或純粹的耍弄，而是對這樣的社會現實表示悲哀、控訴和嘆息。故事要觀眾體會的就是當社會失去法律的控制，當犯罪成為一種為所欲為，人們的生活將籠罩在怎樣的黑暗和恐懼中，安全感和正義在這樣暴力的世界里，已成為奢望，影片最令人恐懼之處正是那種“失控”的暴力和“毫無預期”的瘋狂犯罪所帶來的絕望。(弗雷德里克·阿斯特呂克，《科恩兄弟的電影藝術》，祝虹譯，載《當代電影》2002年3期)

“就算是人與動物之間的斗爭，結局都是無法確定的。”“事件的不確定性”成為了《老無所依》的主題。在一個完全墮落的世界里，暴力的元兇至始至終都逍遙法外，黑色氣息彌漫在整部影片之中，一種殘忍的冷幽默，科恩兄弟依然在用“對未來的不可知”來證明世界的殘酷。科恩兄弟在影片結尾采用了“含糊”的表現手法，在最后半小時內，抽去了莫斯被絕殺的段落、不交待齊古殺死莫斯妻子的場面、一場出人意料的交通事故攪亂了重新恢復的世界的平靜，以及老警察最終講述的兩個關于父親的夢境，從而使影片呈現出不確定性和開放性含義。對于莫斯的死和錢的歸屬，導演留給觀眾自己去判斷和思考，正與本片導演想要傳達的“事件不確定性”的主題相契合。本片始于暴力，卻終于無奈，電影的結局是顛覆性的，它違背了觀眾長期以來惡人必有報應的觀影經驗，瘋狂殺手奇古幸存下來:在車禍之后，重傷的殺手依然可以逃離警察的追捕，雖然逃得狼狽，但也寓意著當世界因為金錢而變成暴力的、失控的世界之后，暴力才是唯一的生存方式，透露出導演對這個社會深入骨髓的無奈、悲觀、控訴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