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潘向黎
情到真處,往往不講道理,情到癡時,索性無理可講。落到詩里,自然也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無理可喻”的痕跡。
明明是客居在外急于歸鄉而不得,卻怪起了秋風——“秋風不相待,先到洛陽城。”(張說:《蜀道后期》)自己不能如期回到家鄉,卻怪罪秋風不肯等待,搶先到了洛陽城。當然無理,但將游子的心情寫得多么曲折深沉。
還有怪春風的。“只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高適:《夜別韋司士》)“無那”就是“無奈”。依依惜別之際,偏偏春風不解人意,一再催促著出發,于是朋友只得無奈地分別。春風如果解語,肯定反駁:“何曾派定我送行差使?我自吹拂,爾等自離別,關我何事?”但是,這無理的感覺,將節令、氛圍和惜別之情融合得何等自然。
皎潔的月亮也有被埋怨的時候。“誰為含愁獨不見,空教明月照流黃。”(沈佺期:《獨不見》)獨自含愁不能和夫君相見,一輪明月偏偏照著我寂寞的帷帳。思念丈夫,獨守空房,月明之夜,憂傷難當,怪誰?怪月亮。當然是遷怒,毫無道理,但是更加哀怨,且詩味更加悠長。



到了宋朝,蘇東坡還因為手足之間不得相見而繼續埋怨月亮:“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水調歌頭》)當人們無法見到親愛者的時候,似乎月亮就應該知趣地不圓不亮,免得被怪罪、被責問。幸虧月亮從來超然,以永恒的“無情”冷對人間陣發的“無理”。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金昌緒:《春怨》)這位少婦把一腔幽怨發泄到黃鶯兒身上。這一無理,成就了一首名作。
同樣的“心理癥狀”和奇特邏輯,在《啰唝曲》(又名“望夫歌”)中清晰可見:“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兒夫婿去,經歲又經年。”我不喜歡秦淮河水,討厭死了長江上的船,因為是它們把我的丈夫載了去,一去就是一年又一年。這首詩是民歌風格,其中小女子的神態口吻任性嬌俏,連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都說:“‘不喜’,‘生憎’,‘經歲’,‘經年’,重復可笑,的是兒女子口角。”讀這段評語,似乎可以看到這位前賢忍俊不禁的模樣。
李商隱的《蟬》表面詠蟬,其實自傷悲苦,被譽為“詠物最上乘”(朱彝尊語),其中“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一聯——蟬整夜鳴叫,已經聲嘶力竭斷斷續續,樹卻無動于衷,依然自顧自翠綠著。“碧無情”表面上怪樹,其實是指有權有勢者坐視詩人的潦倒痛苦,不肯施以援手。愁人、恨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樹是綠的,李商隱不覺其生機,只覺其無情。看到梅花呢?也不覺其耐寒脫俗,而覺得:“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憶梅》)為什么“堪恨”?是因為李商隱特殊的身世。他聰穎早慧,少年就有文名,并登了科第,可是后來卻連遭不幸,命運坎坷。看到非時而早秀、望春而先凋的寒梅,像看到自己的化身,黯然神傷,無法排解,豈能不怨?高才而潦倒至此,不講理,似乎是最后的任性了。
一樣“恨”花,鄭谷的情緒比李商隱平和一些、“家常”許多——“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知酒有權。”(《中年》)多情的人實在惱恨花不能共語,破除了愁悶才知道原來酒掌握著大權。這種時光無情、盛年不遇的傷感和無奈,似乎屬于大多數中年人。當然,這種“遷怒”也是無理的。
多年前聽家父說過:在常識上沒道理的事情,到了詩里往往是有理的。(潘旭瀾:《藝術斷想·“無理”之理》)前人也有“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常有”之論,固然都極是,但我偏愛亦舒小說中的一句話:癡情司不是道理司。正是呢,寫詩和感情一樣,是不能論理的。情之所至,無理可喻,至情之語,無理而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