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明

秦麗華讓孫有才給睡了。
睡了就睡了,偏偏還被秦麗華的家姐秦桂華給堵在了床上。孫有才家的門是竹子編的,時間有點久了,門面兒上的縫連貓都鉆得進去。秦桂華從門縫往里瞅,看見孫有才的喇叭褲斜搭在已經發黑的床頭上,一條碎花布縫制的內褲胡亂扔在地上。秦桂華一眼就認出那條內褲是妹妹秦麗華的——她也有這么一條,那還是去年賣完棉花后一起扯的布縫制的。秦桂華的心咯噔一下就從肚子里提到臉面上了。完了,啥都完了。秦桂華轉身對村長秦德旺說,都是你媽害的,讓我妹給這個畜生糟踐了。
秦德旺揉著滿是紅絲的眼睛說,這跟我媽有啥關系。秦桂華啐了他一口唾沫,說,不是你媽的讓我妹參加啥俅唱歌比賽,我妹會讓這個畜生睡了?!秦德旺用手抹著臉上的唾沫,唾沫里有一股子酸腥味兒。
睡了,你看見你妹了?秦德旺說,這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說睡就把人給睡了?!
我妹的花內褲都在屋里呢。秦桂華都快要哭出聲來了。秦德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把手在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孫有才這王八蛋,耍流氓竟然耍到我們秦家灣來了,說把個姑娘睡了就睡了,還有沒有王法了?!桂華,趕緊的,去報告鄉政府,讓他們把派出所的人帶來,這一回是捉奸在床,拿贓在房,逮他現行,免得讓人說我們冤枉他,嘿嘿,這一次非得把他狗日的弄進牢子里關幾年不可。
捉屁的奸,秦桂華拖著哭腔,慢慢坐倒在地面上,涼悠悠的地面讓她冷靜下來。秦桂華抓了抓頭發,說,我妹才十八歲,還是黃花大閨女。
太便宜這狗日的了。秦德旺皺了皺眉頭,蹲下身,說,那你說該咋辦,難不成告他個強奸?
兩人在屋外嘀嘀咕咕,孫有才吧嗒著嘴醒了。晚上喝了酒,嘴巴里帶著酸苦味兒。酒是刺果兒釀的,有一股子尿酸味兒,但勁兒大,喝多了就上頭,想吐還吐不出來。孫有才張開眼,陽光從已經裂開嘴的竹編椽子里透進來,灰塵在光柱里游蕩舞蹈。有空的時候得把房上的瓦翻撿一下了,不然到六月份下雨就麻煩了。孫有才想。他翻身想坐起來,胸口上像壓了塊石頭,伸手在被子里——算不得棉被,一張油不拉唧的被面——摸了摸,不是石頭,石頭沒這么軟。再摸一下,像一個人的手。孫有才嚇了一跳,掀開被面,一個女人赤裸裸地趴在他身上。孫有才怪叫一聲,出鬼了,出鬼了,啥時候被窩里多出個女人來?
孫有才的怪叫把屋子外面的秦桂華和秦德旺嚇了一跳。這狗日還想來個回籠覺?秦德旺站起身說,還是把門弄開?
屁話。秦桂華說,難不成讓他再睡我妹子一回?說著就用手推門。秦德旺說,你讓開,我來。說完,抬起大腳丫子把竹門踹開了。竹門有些脆了,踹得有些猛,秦德旺把腿腳夾在門縫里了,一時間竟取不出來。
秦桂華早沖進屋子里去了,劈手給了孫有才一巴掌,孫有才的臉上馬上起了五個指頭印兒。我妹呢,我妹呢,你把我妹咋了?!秦桂華說。孫有才的酒完全醒了,一只手摸著臉說,你誰呀,你咋跑我屋里來了,耍流氓是不是,告訴你,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話沒有說完,臉上又著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孫有才耳朵里起了一陣轟鳴。他呼地一下從被窩里站起身來,渾身上下都雄赳赳的。秦桂華媽呀一聲,用手捂了臉罵道,流氓,臭流氓!
孫有才看清楚了,眼前站著的是一個女人,門上還夾著個男人。男人是認識的,秦家灣的村長秦德旺,正費力地從門縫里往外取腿,邊抽邊罵,孫有才你個王八蛋,有錢就知道胡吃海塞,也不拿兩個來弄扇木門。
孫有才趕緊蹲下身子縮進被窩里。秦桂華掀被面,孫有才不讓掀,兩人拉扯了幾回。秦麗華迷糊著雙眼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看見家姐了,說,姐,大清早的都不讓人好睡,不是昨天才給棉花掐了尖的么,今天還要掐?說完把頭縮了回去。秦桂華和孫有才面面相覷,兩人都把手里的被面松開了。秦德旺把腿從門的破縫里抽出來了,的確良褲子被竹片劃了個口子,心痛得嘖嘖連聲。
幾個人都不說話,互相盯著對方,眼睛里都沒有生氣。不到兩分鐘,秦麗華的尖叫聲就從被子里流竄到屋里的每個角落。秦桂華說,妹,妹,你咋了,你咋了?秦麗華不叫喚了,在被子里哭起來,邊哭邊說,姐,姐,我的褲子,給我……褲子……
秦桂華喔了一聲,慌慌忙忙從地上把秦麗華的衣褲撿起來,塞進被子里去。秦麗華又叫了一聲。秦桂華問,又咋了?秦麗華哭著說,有條腿,有毛的腿。
孫有才尷尬地笑了笑,看了看秦桂華,秦桂華眼里滿是刻骨的仇恨,孫有才把要讓她給自己遞褲子的話又咽了回去。
秦麗華穿好了衣褲,抽抽搭搭地從被窩里鉆出來,頭發全亂了,兩個眼睛腫得核桃樣,臉上的青春痘紅亮亮的,像抹了一層油彩,把三個人都嚇住了。秦麗華雙眼迷蒙,看了看家姐和站在門口的秦德旺,又看了看抱著被角蹲在床頭一臉傻笑的孫有才,哇地一聲又哭了,光著兩個腳丫子跑出屋去了。秦桂華吐了孫有才一口唾沫,把妹妹的兩只布鞋提在手里,嘴里罵著流氓臭流氓,跑出門追趕秦麗華去了。
秦德旺說,孫有才,你個狗日的,害老子一宿沒睡成覺,你倒好,把人姑娘家給帶回屋里給睡了。你個小王八蛋,洗洗屁股準備坐牢吧。
這回把人丟大了,都丟到祖爺輩去了。秦桂華一邊追著秦麗華,一邊罵,你個碎女娃子,沒事就愛鬼叫鬼叫的,這回好了,把身子也唱給人白睡了。彎彎曲曲的小路坑坑洼洼,一步一趔趄。秦麗華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來,看不清楚路面,溜進眼里的是一團一團的綠,綠色上面還流淌著光亮,光亮跳躍著,從狹長的玉米葉片上跳到肥厚的桑葉上,又從桑葉上跳到毛茸茸的棉花葉子上。秦桂華的聲音飄進她的耳朵里,像一根根細利的針刺著她的耳膜她的大腦,刺得腦殼子穿了孔似的,腦漿子直要往外冒。秦麗華一貓腰鉆進茂密的棉花地里。秦桂華的叫罵聲跟著腳步跑過去,漸漸地越來越遠了。
讓秦麗華去參加鄉里舉辦的農民歌手大賽是村長秦德旺的主意。自從包產到戶過后,鄉里好些年沒有搞過這樣的活動了。接到鄉上的通知后,秦德旺頗傷了回腦筋,要說跳忠字舞啥的,村里還能找出十二三個人來,唱歌啥的,上哪里找人去。秦德旺把村委會的幾個頭頭找來開會,說,你們都想想,看派誰去參加這個勞什子唱歌比賽合適。會計蹲在門檻上抽葉子煙。民兵連長摸著肚皮作冥思苦想狀。婦女主任扎著鞋底,把麻線扯得嘶嘶作響。幾個隊長癟嘴的癟嘴,拉臉的拉臉,都不吱聲。秦德旺說,麻雀子掉進鷹窩子了,秋后的茄子讓霜給打了,看你們平時個個都能說會道的,這時候咋啞炮了?會計把煙袋在門檻上磕了磕,說,要不,就說沒有人會唱歌,推掉算俅了。
秦德旺皺了皺眉,說,不行,上頭都說了,不許拖后腿,不許當縮頭烏龜,這是政治任務,推不脫的。
婦女主任停下手里的活兒,抬起頭說,村長,我看秦桂華的那個妹子就很會哼哼嘛,唱的是那個鄧啥君的歌,聲音也跟糯米團子樣的,讓她代表村里參加比賽不是正合適嗎。
秦德旺拍了拍腦門,記得了,往些天聽過她唱過,聲音還蠻好聽的。
這不是現成的人么,還找啥鄧啥君嘛。會計說,我看行。
不行,那妮子滿臉的麻痘子,上臺不把人笑死一回?民兵連長連連搖頭。
那是麻痘子?那是青春痘。婦女主任說,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火氣旺,誰沒長過?
我就沒長過。民兵連長摸著面皮說。
怪不得你媳婦兒說你不行。婦女主任說。眾人都笑。
誰不行了,誰不行了。民兵連長面皮一下子紅得發紫。
上臺是唱歌,又不是選美,只要唱得好,長啥痘都沒關系。秦德旺說,就這么定了。
就這樣,秦麗華代表村里到鄉上參加農民歌手比賽去了。村長秦德旺也沒少做工作,好話說了一籮筐。秦麗華和爹娘都不說話,拿眼睛瞟秦桂華。秦德旺看出來了,這家里做主的人是秦桂華。秦桂華說,我妹才十八歲,還是個姑娘家,上臺拋頭露面的成啥話來。又說,我妹還要給棉花捉蟲呢,耽擱了,這損失誰來賠?秦德旺想了會兒,說,那今年交棉花的時候,你家少交三斤皮棉?
不行,至少五斤。秦桂華想了想說,還要返還二十斤棉籽餅。
秦麗華扯了扯家姐的袖子,說,夠了,差不多了。秦桂華把妹妹的手扒拉掉,說,我妹可是代表村里去的,村里要是有救濟款啥的,也得先給我們家考慮考慮。秦德旺的臉都快掉地上了。
農民歌手大賽是天麻麻黑的時候開始的,地點就在鄉電影院里,沒有窗戶,也沒有亮瓦片,頂棚用竹席封死了,不開燈的時候,伸手不見五指。秦麗華站在舞臺上的時候,沒注意臺下有很多人。等燈光打在身上的時候,才看見下面的條凳上坐滿了人,條凳后面鋪了土磚的臺子上也站滿了人,老的少的年輕的,穿卡其布的確良的,也有沒穿上衣的打了赤膊袒露了胸膛的。秦麗華腿一軟,想尿尿,轉身就往臺下走。秦德旺急了,喊,麗華,你唱,下面看不見你的臉,只要你給個聲氣就行了。秦桂華喊,麗華,五斤皮棉,你唱?。畸惾A,二十斤棉籽餅,你快唱!
下面立馬一陣哄笑,口哨聲也跟著響起來了。秦麗華借著燈光,看見后排幾個膀子上搭了衣服留了長發的小青年正沖著她吹口哨呢。秦麗華的尿意一下就被口哨聲吹回去了。她走到舞臺中央,甩了甩馬尾辮,對著麥克風就唱開了。
秦麗華唱的是鄧麗君的《甜蜜蜜》。她的聲音一下子就把口哨聲壓下去了,一下子把前面選手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上天攬月下海撈鱉壓下去了。秦德旺一把拉住秦桂華的手膀子說,糯,比糯米團子還糯;甜,比糯米團子還甜。秦桂華一巴掌把秦德旺的手打開了。
一曲唱完了,下面沒人鼓掌,也沒有人叫好。秦麗華瞪著眼看臺下的人,臺下的人都瞪著眼看臺上的秦麗華。過了好一會兒,后排的小青年們啪啪鼓掌,掌聲就像水波一樣,從后面卷過來,漸漸變成了波浪,撲上來,讓秦麗華有些站不穩。她禮貌性地對著臺下彎了彎腰,準備下臺去。再唱一個!有人高喊。
再唱一個!再唱一個!臺下的聽眾開始高喊,掌聲、口哨聲在電影院里回蕩。
秦麗華站在臺上,看秦德旺。秦德旺把村長的威嚴拿出來了,揮著手,扯著嗓子喊,麗華,你就再唱一個,再唱一個。秦桂華沖著村長耳朵喊,村長,皮棉,皮棉,還要少交五斤皮棉。秦麗華又唱了一首鄧麗君的《采檳榔》。高高的樹上結檳榔。后排的小青年就跟著唱,結檳榔。少年郎采檳榔。小青年就跟著唱,采檳榔。他又美,他又壯。臺下就一片聲音:又美,又壯。
采完了檳榔,又是夜來香。鄉里的農民歌手大賽成了秦麗華一個人的表演賽,鄉電影院成了秦麗華一個人的舞臺。直到其他幾個村的村長找到鄉長開始抗議的時候,這種“再唱一個”的局面才在一陣口哨聲中結束。
秦麗華滿面紅光走下臺,就被膀子上斜搭著衣服留了長發的小青年們圍住了。鄧麗君,鄧麗君,眾人高聲呼喊著,簇擁著秦麗華走出電影院。在電影院門口,一根冰棍遞到了秦麗華手里。給秦麗華冰棍的也是個留著長發的小青年,頭發有點卷,一米七幾的個頭,白面皮紅嘴唇,嘴唇上留著兩撇漂亮的小胡子。他又美,他又壯。秦麗華的心砰砰直跳,戰戰兢兢把冰棍接過來,沒敢吃。冰棍上的涼氣順著指尖滑進心里。我叫孫有才,孫家灣的,就挨著你們秦家灣。孫有才說,你的歌唱得真是太好了,簡直就跟鄧麗君唱的一模一樣,鐵定是第一名。
秦麗華埋著頭,冰棍一點一點的融化。我們大伙兒,孫有才指著圍在秦麗華身邊的小青年們說,想請你,給你慶祝慶祝,希望你賞臉。
一起去,一起去。小青年們鬧嚷嚷,像從花果山上下來的猴兒見到猴兒王一樣,熱情得不得了。我還要……等我家姐……我……秦麗華低聲說,聲音細微得像蚊子哼哼。
地兒不遠,就在供銷社廣場上??梢猿圎惥母???梢钥瓷涞?。還有刺果酒盡管喝。冰棍盡管吃。不要錢的。孫有才嘴巴子像機關槍一樣掃射過來。秦麗華動搖了,不要耍太晚了。一定不會晚。要送我回去,我怕黑。不怕,有我送你,我家挨著你們秦家灣呢。玩一會兒?玩一會兒,絕不強留你。
秦麗華把化得只剩下了一半的冰棍塞進嘴里。涼,一絲絲的涼;甜,一絲絲的甜。眾人高聲歡呼,吹著口哨,簇擁著秦麗華往供銷社廣場上去。
月亮很圓,空氣里洋溢著刺果酒的味兒,洋溢著些微驚慌的快樂分子。開始的惶惑很快被眾人的熱情打散了。秦麗華坐在眾人中間,頗有些眾星捧月的感覺。留了長發、被火鉗子燙出卷毛的小青年們騎著自行車表演花式騎車,靈活得猴兒一樣,仿佛屁股下坐的不是鐵和橡膠做的自行車,而是有生命的驢馬,翻身,倒立,風馳電掣從地上抓酒碗……動作嫻熟瀟灑,驚險處,秦麗華捂著胸口,眾人吹著尖利的口哨。表演結束,眾人就一哄而上給表演者敬酒。孫有才給秦麗華倒了一碗刺果酒。秦麗華不喝。給她拿冰棍。秦麗華拿了,吃了。再拿,又吃了。吃得嘴巴子都麻了,一哈氣一股香精味兒。黑白電視機搬出來了,沒有射雕,大塊頭小白臉周潤華眼神憂郁地在上海灘抽著香煙。于是便有人給發煙,八分錢一包的合作煙在每個人手里傳遞。秦麗華拿了一只。孫有才劃燃火柴給她點煙,秦麗華不要,學著別人把煙夾在兩根手指中間拿著。滿是雪花的屏幕上,周潤華和趙雅芝對視著,一個眼神永遠那么憂郁,一個眼神始終哀怨。電視機里的歌聲響起的時候,秦麗華從孫有才那里拿了火柴把煙點燃了,吸一口,嗆得小臉兒通紅,臉上的青春痘隨著咳嗽聲直要往下掉。孫有才把秦麗華手里的香煙拿開了。
箱子樣的錄音機搬出來了,沒有鄧麗君的歌,一個男人狼似的嚎叫著,聲音又啞又破。秦麗華有些失望。眾人高喊,孫哥,有才哥,跳一個。孫有才起身,扒了上衣,站在空地上隨著音樂扭屁股、抖腰桿、學蛤蟆跳,脖子還一伸一縮的,喇叭褲寬大的褲腳在地面上掃來掃去。秦麗華聽人說過,這就是“的絲糕”?!暗慕z糕”一點也不像糕,至少和秦麗華心中的各種糕相去甚遠,但她還是耐著性子看。看著看著,就有了感覺,覺得好看,覺得孫有才的臉白脖子白,腰上有勁兒。孫有才跳完,端著酒碗走到秦麗華身邊,說,下面我們請鄧麗君給大伙兒唱一首。眾人高聲叫好,使著勁地鼓掌。秦麗華說,唱啥呢。采檳榔?
就采檳榔。秦麗華把孫有才手里的酒碗拿過來了,一口把碗里的酒喝了大半。眾人齊聲喝彩。一曲末了,有人來敬酒。一股子酸味兒尿堿味兒的刺果酒像冰棍,像天上的月亮,帶著誘惑的形色香,把秦麗華繃緊的神經徹底瓦解了。端著碗喝著刺果酒的秦麗華覺得自己資本主義了,流氓了。她漸漸適應了孫有才的殷勤,這種殷勤像夏天日頭下的一碗涼水,一根冰棍兒,一根擦汗的毛巾,讓她感到舒適,感到一種被人寵著的快樂。這和少交五斤皮棉,從村里拿回二十斤棉籽餅的那種快樂不一樣。前者是一種條件交換,需要付出才有收獲;后者是一種單純的獲取,讓別人快樂的同時自己也得到了快樂——淡黃色的刺果酒、眾人的歡呼聲口哨聲,還有孫有才的殷勤,都讓秦麗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
刺果酒好喝易上頭。秦麗華喝醉了,坐在地上干嘔。孫有才說,我送你回去。秦麗華說好,又哇哇地吐出一灘黃水來。回家的路上,秦麗華走得搖搖晃晃。孫有才伸出手扶她。秦麗華不讓扶,把步子邁得飛快。月亮在云層里晃晃悠悠,秦麗華也跟著晃晃悠悠。孫有才又伸手扶她。秦麗華讓扶了。月亮走,兩人也走,漸漸地就靠在一起走了。玉米地。桑樹林。棉花地。小河溝。都是往家里走的路。秦麗華吧嗒著嘴說,再過一道坎就到我家了,不留你了。孫有才也吧嗒著嘴,不留了,下次我們再喝。
最后走進孫有才的屋子里去了。包產到戶沒兩年,孫有才的爹媽就去了,留下兩間瓦房,一正一偏。正房是臥室,也是客廳;偏房是廚房,捎帶著廁所。孫有才懶得打理,也不養豬養雞鴨,屋子里除了一股尿騷味兒汗酸味兒,就再沒其他味兒了。秦麗華進門就倒在床上,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樣,寬衣解帶,把自己剝得干干凈凈,拉過被面睡了。孫有才也睡了。到早晨酒醒的時候,被秦麗華的家姐秦桂華,秦家灣的村長秦德旺堵在床上了。走的時候,秦德旺伸腳踢了一下已經破裂的竹門,說,你個王八蛋,也不弄扇木門,把老子的褲子劃得稀爛。
到中午飯的時候,秦麗華赤著兩只腳回家了。一家人都坐在飯桌上。爹娘黑著臉,眼睛盯著碗里不說話。秦桂華說,我還以為你想不開跳河了呢。
村長秦德旺也在,坐在腿腳糊滿雞屎的小板凳上,說,人回來了就好,凡事要想得開。
你又不是十八歲的閨女,又沒有被人睡過,你當然想得開。秦桂華說。
秦德旺不言語了,順手從墻上的黃歷上扯了一片紙下來裹煙。爹說,羞死人了。娘說,老東西,你不說話會死呀。又說,麗華娃呀,你回來就好,先吃飯,啥事有吃飯重要的,吃了飯再說。
你昨晚的歌唱得好,鄉長都說你唱得好呢,是鄉里的第一名。秦德旺抽了一口煙,理了理思緒,半晌說,那個啥,我讓會計先整個材料報鄉里,整死那個狗日的。
坐幾年牢。秦桂華說,覺得不解恨,又說,把狗日的捆起來游街,游完街,拉出去槍斃算了。
說得輕巧,拿根燈草。秦德旺說,這還有法律管著呢。
那就算了?秦桂華說,我妹可是黃花大閨女呢。
讓公安說了算。秦德旺說,這件事就你們和我曉得,都不要亂說,免得惹是非。
不能就這樣算了,我妹可是代表村里去唱歌的,好歹還是第一名,要不是為村里爭榮譽也不會出這種事。秦桂華說,五斤皮棉二十斤棉籽餅可不頂事,依我看,今年的皮棉一兩不交也虧著的,我妹還是黃花大閨女……
秦麗華理了理蓬亂的頭發,一腳踢開面前的小板凳,說,我要嫁給孫有才。
坐倒在棉花地里時,秦麗華覺得做夢似的。就唱了一回歌,咋就成這樣了,還跟個男人睡在一起了。真是羞死人了,今后咋還有臉在村子里活下去?還是死了算了。泥土里蒸騰出農藥的氣味兒。秦麗華伸出舌頭,舔了舔泥土。泥土的腥味兒很重,秦麗華覺得喉嚨和嗓子眼發干,哇地一聲,吐了口苦水出來。太難受了,眼淚又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這法兒看來行不通,秦麗華躺下來,靜靜地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地里有蟲子的叫聲,聲音有些稚嫩,是剛從地底里爬出來的小蟬在鳴叫,這是快要入夏的訊號。一入夏,日頭就烈起來了。過了六月六,坡上的地瓜兒就熟了。山間的毛桃子也可以吃了。秦麗華想,要是死了,這些東西就再也吃不成了。一想到地瓜兒的甜,毛桃子的酸。秦麗華的腮里就開始溢口水了。天上的白云一絲一絲,像面條;一團一團,像烙餅。昨晚上吃了冰棍兒喝了刺果酒,就再沒有吃過什么東西了。秦麗華覺得肚里餓得慌。以前這個時候,她已經坐在灶前,一邊聽著鄧麗君的歌聲,一邊生火做飯了。
秦麗華最喜歡聽鄧麗君的歌。歌聲里滿是女兒家的柔情,仿佛把人的心放在蜜水里,沒牽絆沒落處地浮著。偶爾也生出些藤蔓,慢慢兒地在心底里成長。藤蔓的觸須在夜晚的時候攀爬,給少女的夢里多了幾分羞澀的喧騰。秦麗華對那些留著長發的卷毛小青年并不反感,對他們的生活,反而有一絲莫名地向往。孫有才給她遞上冰棍的那一剎那,隱伏在內心里的那些觸須就在她的胸腔里活動起來了。
不怨鄧麗君,也怨不得孫有才,只怨自己。秦麗華想,這莫不是前世里種下的冤孽?她摸了摸臉,燙,像火一樣燙。想什么呢,反正都是他的人了,大不了嫁給他。秦麗華突然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坐起來,朝四面看看,沒人。
秦麗華是黃花大閨女,讓孫有才給睡了,不算啥好事情,現在她主動提出來要嫁給孫有才,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秦德旺拍了拍已經坐得發麻的大腿,說,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這檔子事放在誰個身上都不好,麗華能夠這樣處理,對雙方都沒有壞處。秦家老爹、桂華,你們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秦德旺主動把媒人干的活兒攬下來了。這件事情的起因多少和他有一定關系,秦麗華的爹娘好糊弄,秦桂華不好打發。秦桂華頭些年嫁給煤礦廠的一個工人,算是秦家灣里飛出去的一只鳳凰了。那時的秦桂華眉眼兒都向上端著,張口閉口就是“我們那口子”、“我們那口子那廠礦”啥的?;旧喜话汛彘L秦德旺放在眼里。收提留款的時候,秦德旺就沒少被秦桂華奚落過,喲,嘖嘖,這大熱的天,村長還親自來,不就是百十塊錢嘛,還怕不給你?喲,嘖嘖,堂堂的一村之長,還穿尿素口袋?秦德旺伸著頸脖兒使勁咽口水,你他媽的沒穿尿素口袋才幾年。秦桂華不認識字兒,日本尿素口袋做成的褲子穿在身上,屁股蛋上左邊一個“素”右邊一個“日”,沒少鬧笑話。
說這些話還不夠,還有和“我們那口子”的橫豎比較。秦德旺聽她說話的時候,臉上掛著笑,肚子里卻暗暗咒罵,要是“那口子”埋煤堆里了看你秦桂華還洋盤得起來不?沒想幾年后,“那口子”真埋煤堆里了,秦桂華成了小寡婦。秦桂華性子犟嘴巴不饒人,在婆家就沒落下好,丈夫去世后,娘家人不待見,只好搬回娘家來住了。沒了“那口子”,秦桂華的性子收斂了許多,但說話做事道道兒一套套的。用村里人的說法,那就是“鬼板眼兒多”。秦德旺怕她把秦麗華被孫有才睡了的事情歸咎到自己身上,那麻煩可就大了。孫有才是鄉里掛了號的小混混,好吃懶做逞兇斗狠那是出了名的,偷雞摸狗睡女人的事情倒是沒有聽人說過??蛇@一次,他偏偏把秦麗華睡了,簡直就是純粹的流氓行為,放在以前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槍斃的。就是眼下,牢子也夠他蹲的。讓孫有才進牢子里蹲個十年八年容易,可就把秦麗華生生給毀了。多好的姑娘,除了臉上一堆兒青春痘,要身段有身段,聲音還跟糯米團子似的。連鄉長都說了,這是一棵好苗子,得好好培養。指不定將來還要到區里縣里市里去參加比賽,那時候,秦麗華就不只是秦老實家的閨女了,而是秦家灣的光榮,是鄉里的驕傲。秦德旺把孫有才睡了秦麗華的事情壓了壓,沒有報告鄉里,也沒有報告給派出所,基本上保持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F在,秦麗華主動提出要嫁給孫有才,壞事反倒成好事了,不但挽救了秦家灣的一棵好苗子,還挽救了他秦德旺,省了一堆等待著他的麻煩。
秦麗華說完話,就鉆進屋子里去了。家里人讓她出來吃飯,她不言聲;把飯端進去,也聽不見聲響。
她心里不好受,讓她再想想。秦桂華說,事情已經出了,只怪她命歹。想了想又說,我倆姊妹命都不好。
秦德旺怕她又說到自己身上,有些緊張。秦桂華說,以前端公說過她有這么一劫,果真就應驗了。秦德旺松了一口氣,給秦麗華的爹裹了一支煙,說,端公的話不可信。秦桂華說,屁話。秦德旺正給自己裹煙,被她一句話嚇得差點把煙沫子掉在地上。秦桂華說,我妹既然決定要嫁給那個臭流氓,我也不反對。爸,媽,你們有啥看法?沒有,那就好。虧已經吃過一回了,不能再吃第二回。既然是嫁人,就要有個規矩。村長,你去給那個臭流氓說,三件一響,自行車、電視機、洗衣機和錄音機一樣也不能少。還有,把他那個狗窩收拾收拾,滿屋子尿騷味兒,成啥話?!
秦麗華在屋子里聽家姐給秦德旺布置任務,聽著聽著,突然撲哧一聲笑了。笑完了,又嗚地一聲哭了。
這一回輪到孫有才不干了。孫有才壓根兒就沒想和秦麗華睡一塊兒,更沒想娶秦麗華做老婆。用孫有才的話說,睡一塊兒頂多就是個酒后肇事。酒喝迷糊了,和誰睡一塊兒還能搞得清楚搞得明白?孫有才是有想法的,自己還年輕,不想把大好年華浪費在結婚生子耕田種地上面,還有許多大事要做,還有許多國家建設要搞,沒自己不行。
你就是一屎殼郎,沒你地球還不轉了?秦德旺說,缺了紅蘿卜,還做不成酒席了?你耍完流氓就不管了,把人家一個大閨女晾一邊了?告訴你,你的行為是違法。違法曉得不,就是流氓罪,放以前你小子得把牢底坐穿。
秦德旺從氣勢上把孫有才給壓住了,孫有才眨巴著小眼睛,用手攏了攏頭發,不吭聲了。秦德旺覺得還不夠,要乘勝追擊,說,晚上你喝酒了?
喝了。孫有才說,秦麗華也喝了。
你讓她喝的?
啊,咋了。
秦德旺把雙手一拍,這就對了,你教唆不會喝酒的女娃子喝酒,把人家灌醉了,然后再帶回家里睡了,這行為曉得是啥不?告訴你,這叫強奸。曉得強奸是咋法辦的,槍斃,立馬槍斃。
孫有才害了怕,說,老叔,你這不是惡意栽贓陷害么,我可是啥也沒撈著啊。
就沒有一點感覺?
沒有。
屁!秦德旺說,我懶得跟你說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麗華那閨女答應嫁給你了,你小子算是從鬼門關里轉悠了一圈又爬回來了。你準備準備,買好三件一響,再把你這個狗窩收拾收拾。結婚。
她臉上有痘子。孫有才有些不甘心。
秦德旺笑了,說,不要說痘子,就是滿臉麻子一身疙瘩你也得好好兒捧著。
找端公合了八字掐了日期,秦麗華嫁進孫有才屋里了?;槎Y很隆重,主要是來看熱鬧的人多。鄉里唱歌得第一名聲音像鄧麗君的那個女娃子嫁給小流氓孫有才了。聽說女的聲音好聽人難看??刹皇牵荒樎樽?。那得去看看。四里八村的人就來了。
三件一響,兩臺大紅柜子,一個撈魚的竹耙子里蹲著兩只雞,七八個騎著自行車的小青年——都是孫有才的死黨——孫有才騎著自行車打頭陣,車頭上掛著紅布,車后坐著秦麗華,沒有鎖喇鑼鼓,一路唱著歌一路放著鞭炮,把新娘子接過來了。眾人指指點點,看新娘子。新娘子秦麗華穿著卡其布做的衣褲,胸口帶著朵大紅花,遠看還光鮮。近看,眾人的眼珠子都掉灰里了:一點也不像出嫁的新人。新娘子沒一點兒喜氣,臉上的青春痘暗淡無光,吊著兩個腫眼泡,嘴巴還不時一癟一癟,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沒看相。聲音好聽。那就吼兩句。眾人就喊,新娘子,吼兩句,吼兩句,吼鄧麗君的。
孫有才說,麗華,你就給鄉親們唱兩句?秦麗華埋著頭,淚珠子在眼眶里打轉。孫有才親切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麗華,你就唱兩句,就兩句。秦麗華轉過頭,一口咬住孫有才的手腕,孫有才疼得哇哇大叫。
晚上,秦麗華黑著臉坐在床上。孫有才扳她肩膀,秦麗華抓過他的手腕又要咬,孫有才有了經驗,躲開了。秦麗華說,流氓,臭流氓。孫有才說,流氓,誰流氓了?
你,你這個流氓。秦麗華的胸脯一起一伏,說,要不是你那天晚上流氓我,我會嫁給你?!
孫有才喊冤枉,說,那晚我喝醉了,走路都成問題了,咋個流氓你。秦麗華恨恨地說,你把我睡了。
我咋一點感覺也沒有。孫有才聳聳肩說,這話應該這么說,我們兩個睡在一張床上了,但沒有那個,我也沒有流氓。秦麗華都快要哭了,說,還說沒有,我……那里……那里都腫了。
那我得看看。孫有才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流氓!秦麗華一腳把孫有才蹬下床去了。
秦麗華和孫有才洞房的話很快被躲在屋后聽房的人傳出去了。人都說,秦麗華是被孫有才流氓了才嫁給他的。又說,秦麗華明知道孫有才是流氓,還嫁給他,說明她自個兒也不是啥好東西,是爛貨。又有說,秦麗華是妖精托生的,所以聲音才會那么糯,那么勾人,把小青年孫有才都勾引壞了。后來就說亂了,秦麗華不是鄧麗君了,不是秦家灣的閨女了,不是人了。秦麗華走在村里的時候,后面總有人嘀嘀咕咕,回頭一看,那些人都撇開頭,若無其事的樣子。
結婚并沒有讓秦麗華解脫煩惱,“三大件一響聲”很快被人家拿走了——那都是孫有才借來的。抬著東西的人前腳走,來催債的人后腳就來了,說,你們結婚那天的豬肉洋芋疙瘩白米飯都是從咱們這里賒的,婚也結了,床也上了,這帳也得結了吧。秦麗華看著那些人的嘴巴,那些仿佛不是嘴巴,是無底洞,是一口口冒著瘴氣的無底洞。
我不清楚,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找孫有才要去。秦麗華說,我沒有借過你們的東西,也不欠你們的帳。
哪能這么說呢,你是孫有才的老婆,就是主人家,欠賬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咋耍賴呢?秦麗華不聽,那些人急了,擠進屋子里開始搬東西。敲敲柜子,皮面兒好看,不中用,泡桐木做的;拽拽木床,老舊了不結實,還斷了個腿,一動就格嘰格嘰地響。但還是抬著走了。沒拿著大件的,把鐵鍋揭起來提溜走了。秦麗華左跑跑,右跑跑,一個人也沒攔住,看著屋子里變得空蕩蕩的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邊哭邊罵,孫有才,你這個畜生,你跑哪里去了。
孫有才和死黨們喝完了酒回家的時候,秦麗華已經跑回娘家了。秦桂華聽了妹妹的哭訴,恨不得吃孫有才的肉寢孫有才的皮,安慰了秦麗華一通,說,你這樣也不是辦法,還是先回去,先好好兒治治孫有才,把他往正路上引,三大件和家具反正吃不得的,等將來有錢了再買也成。秦麗華說,沒床咋睡覺,沒鍋咋煮飯?
安慰到天快要黑下的時候,秦麗華提著床竹席子、一口鐵鍋、一袋米回孫家灣了。秦麗華記著秦桂華的話了,男人是泥巴,你得學會去捏他。秦麗華說這話的時候,想起死去的丈夫,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
已是盛夏,一床竹席把兩個年輕的肉體擱下了。拍著混合了刺果酒白米飯的肚皮,孫有才開始耍流氓了。秦麗華突然就哭了,先是抽抽搭搭,后來就起起伏伏,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哀怨凄切,賽過巫山猿啼夜半鬼泣,把孫有才弄得手腳無措。孫有才縮回手說,你不要哭了,我以后改正,走正路。
你……你要……改正。
改正。
你發誓。
發誓。孫有才跪在地面上,舉著拳頭說,我不走正路,斷手斷腳,讓你養著我。發完誓,趴在秦麗華身邊說,你看這下可以那個了吧。
完了事,孫有才呼呼睡了。到半夜的時候,聽見有人唱歌,爬起來一看,秦麗華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披頭散發面對著星星月亮在唱歌,唱的正是《采檳榔》:
“少年郎采檳榔。小妹妹提籃抬頭望。
他又美,他又壯。誰人比他強……”
淚水順著秦麗華的臉龐滾落下來,滴在她的手背上,滴在石磨上。秦麗華糯米樣的聲音沒了,她的嗓音像被砂紙砂過一回,粗礪而沙啞。秦麗華用滾燙的辣椒炒米把嗓子給燙壞了??粗佧惾A的背影,孫有才傻眼了。
這之后,秦麗華就再也沒有唱過歌。孫有才也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剪掉了長頭發,也不穿喇叭褲了,每天跟著鄉里的木匠師傅跑,給師傅打雜。五年過去了,孫有才學會了木工活兒,還學會了一手好木雕。做完工閑暇的時候,孫有才給秦麗華雕刻了一棵木頭樹。秦麗華說,你雕的是啥玩意兒?。?/p>
檳榔樹。孫有才說。
秦麗華沒有見過檳榔樹,更沒有見過檳榔。孫有才雕刻的檳榔樹,有花有葉有果,咋看咋像根棉花棵子。孫有才指著那些花那些果葉說,麗華,這就是檳榔樹,這就是檳榔。
秦麗華看看那棵木雕的檳榔樹,再看看孫有才,就像小孩子一樣,捂著臉嚶嚶地哭了起來,幾年前站在電影院的舞臺上唱《采檳榔》,在供銷社的廣場上喝酒唱歌的情景就像壇子里發酵了的糯米糟子一樣,慢慢浮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