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王志琴

于小章始終在等待一個懂藝術又愿意投資的人出現,他認為只要有機會,就能把曲藝做得更好。只是,年逾六十的他,不知道還能將這個劇場經營多久。偶爾他也會想“這一輩子也許等不著這個人了,自己就這個窮命了,再想也沒用。”
“進來看看吧,免費參觀,正宗老北京、老天橋。”每天下午,于小章都會在他的魁德社門口,用地道的老北京吆喝招呼門前經過的游客。魁德社在延壽街,距離前門不遠,因此常常會有逛胡同的游客經過。
游客好奇進來時,會發現魁德社是間七八平米大的屋子,若是五六個人同時進來就會顯得很擁擠。在這間屋子里,左面墻靠里的位置,掛著三弦、“哈拉巴”(用牛骨頭做成的樂器,據傳最初是朱元璋討飯時用的)和快板等樂器。
通常,于小章會先指著左面墻上的老照片逐一介紹,“這是我爺爺于德魁,他是曲藝十老之一,最早在天橋表演,您看這是他們十老的合影;這是我父親于少章,人稱三弦圣手,給周旋和胡蝶伴奏過;我叫于小章,是魁德社第三代傳人。”
說起魁德社,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提到老天橋,很多逛北京的游客可能就來了興趣。因為在解放前,許多江湖藝人都曾在天橋“撂地”。所謂“撂地”,行話叫“畫鍋”,就是在地上畫個白圈兒,作為演出場子,鍋是做飯用的,畫了鍋,有了場子,藝人就有碗飯吃了。繁盛時期,在天橋學藝、賣藝、傳藝和生活的民間藝人達五六百人。北京很多民間藝術家都是從天橋走出來的,包括相聲大師侯寶林、評書演員連闊如、北京琴書演員關學曾、評劇中的“劉巧兒”新鳳霞等。于小章的祖父于德魁也是天橋有名的京韻大鼓藝人,于小章的父親于少章則是曲藝界三弦名家的第三代代表人物之一。
當發現游客對民間藝術感興趣時,于小章會滿臉笑容地和游客商量,“我可以給您來上幾段兒,表演完了您給點兒小費就成。”一般來說,每一位觀眾給的費用大多是50元。這50元的價格包括一段三弦彈唱、一段哈拉巴和一段快板說唱,總體差不多十幾分鐘演完。
旺季時,像這樣的表演,于小章每天差不多有十場,運氣好時,遇到出手大方的游客,一次會給他一兩百元,但這樣的時候很少,“一年也就一兩次”。淡季時,游客少,愿意花錢聽曲兒的人更少,于小章有時一天都開不了張。
在日復一日的表演中,于小章常會遇到砍價的游客,他也不認真計較,照樣表演,因為“收費標準是活的。您要是嫌多,就少給點兒。您要是有錢愿意多給,您就多給點兒”。這一點沿襲了天橋搭棚唱戲時代的傳統曲藝表演風格,根據觀眾喜好隨便給。
至于每個月具體能賺多少錢,于小章沒認真核計過,“旺季的時候,掙的多點兒,淡季的時候少點兒,就像波浪一樣,圍著三千塊轉,正好夠房租錢。”魁德社這間門面和后面的兩間房是于小章租來的,租金是每月三千塊。
三千塊的收入,按照北京現在的平均工資收入來算,并不多,遠遠比不上他祖父那時的收入,“我爺爺在天橋有一個大茶館,平時他組織人在茶館里演出。等到王公大臣家里需要時,就去王府里演,一場演下來賺的錢就夠買一個大房子了”。只是,這樣的場景于小章并沒有親見,他祖父的輝煌年代以及京韻大鼓發展的鼎盛時期,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
如今,會這門技藝的民間藝人也越來越少。“曲藝不掙錢,掙錢特別地難。”于小章說。在投入和回報遠遠不成比例的情況下,曲藝或許可以作為一種愛好“學著玩兒”,但并不適合作為謀生的手段。
早先的時候,如果僅從收入來說,于小章認為情況還不錯,他最津津樂道的就是改革開放初期那段時光。那時,因為父親調職,搬到洛陽生活的于小章趕上了好時光,他和幾個相識的朋友組了劇團,在全國各地走穴表演。劇團給他的演出費是每場30元,他基本每天演兩場,一個月下來可以賺到近兩千塊。據一位老人回憶,1980年時100多元已經是很高的工資了,按當時的物價折算,100多元可以買550斤大米。1980年正在大學讀書的魏先生每月的補助是14.5元,其中的10元就夠一個月的伙食費,而且伙食很好,經常能吃到肉。每月兩千塊的收入,著實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因此在電視機、錄音機還是稀罕物的年代,于小章家里早早添置了這些引領潮流的物品。

如果時光一直這樣延續,于小章即便不能重振前輩們的輝煌,把民間曲藝發揚光大,至少能讓自己的生活很滋潤,然而這樣的日子隨著越來越少的聽眾逐漸消失。上世紀90年代,影視業蓬勃發展,加上電視機、錄像機等載體的普及,越來越多的聽眾失去了現場觀看曲藝表演的興趣,曲藝表演進入低谷,在后來走穴的日子里,于小章的演出費越來越少,這讓“曾經掙過大錢”的他很難接受。
1993年于小章回到了久違的北京,開始了新的演藝生活。他先后在恭王府、北影廠明清一條街、什剎海以及前門附近的長宮飯店表演過,后來因為分賬不均、經營者停止投資等各種問題離開。2006年,于小章選擇了游客眾多的延壽街扎腳,他認為這里客源多,收入有保障。于是,延壽街就出現了這個只有一位演員,一次容納五六位觀眾的小劇場,網上有人稱它為“北京最小的曲藝園子”。
古語云“四十不惑”,然而對年逾六十的于小章來說,他有著解不開的心結。魁德社以及祖傳的曲藝會有怎樣的將來,于小章不敢去想,“我這一輩子太累了,能在這里再掙點錢,家里生活再好點,我只能想到這兒。以后這點東西沒人傳怎么辦,還沒敢想,也因為精力所限,也沒法想。”因為曲藝無法給他帶來豐厚的物質回報,對于自己唯一的兒子,于小章從不主張他專門從事這個行業,他告訴兒子,“這個可以當玩兒,但不能當正式工作。像郭德綱那樣的全國有幾個啊?別想出名的事情,沒有那種事情。就是好好上學、掙錢。”
另一方面,他卻始終在等待著一個人,一個懂藝術又愿意投資的人,他認為只要有一個適當的機會,憑借父輩們的聲名和自己的功底,他可以把曲藝做得更好,“這個一定能火,甚至能超過郭德綱”。只是,他不知道這個劇場還能撐多久,偶爾他會自嘲,“這一輩子也許等不著這個人了,自己就這個窮命了,再想也沒用。”
如果一切都可以歸結為宿命使然,于小章的際遇似乎變得很好解釋。事實上,傳了三代的魁德社面臨如今只有一個人支撐的局面,卻并非僅僅是于小章認為的缺少一個機會而已。
隨著科技的發展,現代社會能夠給人們提供的娛樂種類和形式越來越多,舊時作為主要供人們消遣娛樂的方式——戲曲,有了太多的可替代方式,這些娛樂方式必然將從前的觀眾分流出來很多,使得傳統的曲藝面臨著票友流失,沒有市場的尷尬境地。而一個行業若想要興盛,必然要有龐大的消費群體作為支撐。缺失了這樣的消費群體,于小章自然很難再“掙大錢”。
不僅于小章會面臨這樣的遭遇,被于小章常常拿來做比較的郭德綱和德云社,早幾年也同樣面臨過門可羅雀的窘況,在表演中加入了許多新的元素之后,才逐漸贏得了聽眾。
這些藝術,真的沒有人喜歡了嗎?答案并非如此。在一些戲劇頻道播放的節目里,我們常常能看到很多年輕票友的面孔。很多人在學習和探究這些古老的藝術,然而這并不能阻擋這些行業被邊緣化、被替代的命運。
從娛樂的角度來說,沒有了觀眾支持,衰微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忙碌的現代人眼中,選擇聽一場依依呀呀的戲曲,遠不如和朋友們到KTV飆歌或看一場電影更能讓自己放松。作為減壓的娛樂方式,舊時代的表演形式或許已經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因為“京劇是農耕時代的產物,適合當時人們慢悠悠的節奏”。在生活節奏快,娛樂形式多的當下,無論是“陽春白雪”的昆曲還是“下里巴人”的京劇,想要贏得上世紀萬人空巷的場面實在不是一件易事。
從時代發展來看,我們似乎更能理解于小章們的落寞。在20世紀中葉,第三次工業革命開始了,伴隨著這場以原子能、電子計算機、空間技術和生物工程的發明和應用為主要標志的革命改變的,還有人們的人類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人們的需求變得和以往不同了,眾多行業也隨著和人們契合度的不同發生著變化。正如前不久的一條消息,英雄牌鋼筆生產商上海英雄集團發公告,公開轉讓49%股權,要價僅250萬元人民幣。英雄鋼筆曾被譽為中國的“國筆”,是中英聯合聲明、中葡聯合聲明等的專用簽字筆,但現在一切都成為了昔日輝煌。是英雄鋼筆的品質變了呢?未必。只怕是人們的選擇變了。
又或者,不是于小章不努力經營他的魁德社,而是再努力也無法力挽狂瀾。新的科技產品替代舊有產品后,一些行業勢必走向沒落,對于那些在大時代下逐漸被邊緣的行業以及從事這個行業的人該何去何從,或許是一個更值得考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