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成
當李三終于將弓弦一收,停住了琴聲后,我們突然聽到了一聲久違的聲音:“:“爸爸。”
洗去白天蹬三輪車浸染的汗泥,正要入睡的我,突然聽到大院內李三說他患精神病的兒子李小雄走丟了,讓幫著去找。
李三是我房東的弟弟,在大院里一邊養著三十多口豬,一邊照顧著他的神經分裂癥相當嚴重,已經到了幻聽、幻想并發階段的兒子李小雄。李三是個好飼養員和管理員,豬們見了他都覺得親切,他一到豬圈跟前,豬們都會圍攏過來。幾十口豬,每一口都膘肥體壯。有天中午,他扭頭向圈外一看,剛才還跟在自己身后的兒子李小雄,此刻卻不見人影。李三立刻覺得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這地方這么大,李小雄又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一旦走丟了,可就麻煩大了。他一躍出了豬圈,向外飛奔而去,卻沒注意到,李小雄靠著豬圈的另一面墻睡著了。我忙喊住了他,告訴他李小雄靠著豬圈墻酣睡呢。李三快步走到李小雄跟前,猛地伸出一只手,想狠狠地打李小雄一下,但是突然,他又猛地收住手,渾身一軟,順著李小雄靠著的豬圈墻出溜到地下,兩行清淚隨即就流出來。李三也不去擦,就那么挨著睡著的李小雄,坐了很久。
第二天,又是喂豬的時間時,我也蹬著三輪車回來了。李三依舊提著那只大鐵皮桶,來到圈里,把桶里的食分發到每個食槽里,他腰里系著一根繩子,每一個動作都有些費力,往他身后一看,長長的繩子的另一端,是正在瘋打瘋跳的李小雄。只見李小雄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什么,還用力揪扯著系在自己腰里的繩子,正是夏季,衣著單薄,李小雄的后腰上、肚皮上已經被繩子勒出幾道血痕,可他卻渾然不覺,依舊用力地扯著腰間的繩子,他的力氣很大,隨著他的扯動,正在圈里給豬喂食的李三被他扯得一晃一晃的。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情景,我禁不住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后走開了。
看著眼前已經無法正常和人交流的兒子,李三心中刀割一樣難過。一天,李三打聽到東勝柴家梁有一位老中醫,極善針灸,對于治療各種精神疾病很拿手。李三激動地讓我用三輪車拉著李小雄,去了老中醫那里。
上天沒有辜負李三的一片苦心,李小雄的病情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竟然有了奇跡般的好轉。但是幾天之后,李小雄又犯病了,拒絕吃飯和喝水,嘴唇干裂開一道道的血口子,臉色蒼白,連說話和打鬧的力氣都沒有了。看到李小雄這樣,李三以為李小雄對飯菜沒胃口,就跑到商店里買來糖果、餅干,哄李小雄,可是李小雄看都不看一眼面前這些好吃的東西。李三看著眼前的李小雄饑渴交加,身體一天比一天弱下去,心疼得不知怎么辦才好。他長嘆一聲,跌坐在椅子上,感覺自己這陣子蒼老了許多,也感覺自己有種想流淚的沖動。那晚,李三找來一把二胡拉了起來。一聲喑啞的琴聲劃過,干澀而凄楚,像極了他的心境。他又嘆息了一聲,一抖弓弦,一首鄂爾多斯民歌流淌出來了,幾滴熱淚灑在衣襟上,手中的琴聲更加沉郁頓挫,婉轉悠長。從鄂爾多斯民歌、蒙漢調,一直拉到《轅門斬子》,李三越拉越起勁兒,多少年作為父親的內心慈愛,都在此刻奔涌而出,像決堤之水,勢不可擋,如潤物細雨,隨風而來,沁人心田。聽著二胡,我們幾個租房的青年,感到心酸。
當李三終于將弓弦一收,停住了琴聲后,我們突然聽到了一聲久違的聲音:“爸爸。”李三渾身一震,起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們也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回過頭一看,沒錯,就是坐在我們身后的李小雄在叫李三爸爸。李小雄手里還拿著一片咬了一半的餅干:“爸爸,你拉得真好。”
平靜下來的李小雄叫出了自從得病以后的第一聲爸爸,李三聽著這聲音,比聽到世上最美好的樂聲都感動,他流著激動的淚水,高喊著:“哈,兒子又會叫我爸爸了,兒子又會叫我爸爸了。”
從那以后,李小雄慢慢地恢復了正常的飲食。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只要吃飯一正常,身體馬上就好起來了。那位老中醫一看這孩子的體質好起來了,也敢放手給他治病了,他加大了中藥的劑量,增加了針灸的穴位,延長了行針的時間,而理智逐漸清醒的李小雄也很配合大夫的治療。漸漸地小雄的病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今天下午,小雄對我說,我出去玩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就回來。小雄蹦蹦跳跳地出去了,這一走,直到晚上還不見人影。我隨著滿眼焦急的李三,拿了把手電筒,融入了茫茫夜色中。我們見人就打聽見過李小雄沒有。人們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們,但得到的答案卻是一致的,沒見過。雖然李三不說什么,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比誰都難過。
第二天,李三一咬牙,懷里揣了兩塊干糧,背了一壺水,叫上我就向東勝城外的方向走去。其實那天,李小雄和父親打過招呼出去玩兒,也就隨意走走停停。走著走著,竟然離東勝已經很遠了,走到了城南郊接合的地帶。想要調頭返回去,卻找不著來時的路了。看看身邊不時走過的人們,李小雄心中充滿了恐懼的感覺,他覺得那些人個個都像壞人,他欲言又止,退了回來。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竟然走到了伊金霍洛旗區。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沒有人注意孤獨無助的李小雄投來的求助目光。李小雄已經兩天多沒吃什么東西了,唯一沾過嘴的東西就是菜市場的一堆爛菜幫子和垃圾池里別人扔掉的一塊變質的饅頭,除此以外,兩天多里,他沒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晚上實在困得不行,找個角落蹲下來。
李小雄失蹤的第五天,我們帶著滿身的疲憊與失望回到東勝城里。李三老婆看到我們無功而返,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邊哭邊說,我這小雄的命咋就這么苦呢?我看到李三老婆這個樣子,心里的難過就更別提了。
正當李三一家對小雄已經不抱什么希望的時候,希望卻降臨了。一天,東勝城郊附近的一個農民敲開了李三家的門。這個農民還趕著一駕驢車,驢車上拉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孩,臟得難以辨認。在外人看來,這個小孩確實是臟得難以辨認了,黧黑的面孔上只有一對眼睛還發著光亮,衣服爛得絲絲縷縷,鞋也丟了,光著兩只腳。可我們卻一眼就認出,這正是失蹤了好幾天的小雄。看著失而復得的兒子,想想兒子流浪期間的酸甜苦辣,李三倆口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聲痛哭,嘴里高喊著兒啊,撲到驢車跟前,一把抱住小雄,眼淚撲撲地落在了小雄的身上。
我看著一臉驚悸的小雄,有淚水涌上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