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君
李曉君: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大家》等刊。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晝與夜的邊緣》《尋夢婺源》等。
1
我第一次對煤礦產生記憶,是在少年時代。每年暑假,都在鄉下姨媽家度過。有一次,姨父讓我和表哥去山上的礦井挑煤。清早,我和表哥各挑一副籮筐出門。
那年,我大約十來歲。順著一條河流往山上走,山鄉的河流湍急,水中有山坡滾落下來的石頭。刺目的太陽很早就在山頭升起。我們走了大約兩公里,渾身是汗,無暇欣賞路邊惹人憐愛的野花。這條洶涌、咆哮的河流,一直順著山勢盤旋,仿佛來自山頂。表哥顯然熟稔這條山路,一直帶我走到一個煤礦。堆得高高的煤塊裸露在場地上,旁邊一個工棚,有簡易的鍋碗瓢盆和鋪著草席的竹床。一些廢棄的坑木丟在路旁,旁邊的鐵絲上掛著幾件破舊衣衫。我們自己動手往籮筐里裝煤。
出于對自己能力的估價,我只裝到平籮筐口一半的樣子,表哥則裝得滿當。從家里出發到煤礦,花了一個半小時,但回去的路特別漫長和艱難。這條路可能是我這輩子走得最艱辛的一次。我的負重只有六七十斤,但對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來說,其困難的程度卻可以用“艱苦卓絕”來形容。
而對于挖煤工人,其工作之艱辛程度,有了近距離的些微的感知。姨父的親兄弟在一個私人礦井挖煤,長得彪悍,在村莊里以力氣大和蠻橫著稱。夏天,他總是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下身則穿著一條寬大的女式花短褲。他們家的經濟狀況并不好,他還經常酗酒,酒后常毆打兩個后來長得和他一樣健壯、兇暴的兒子。
村子里另一戶人家的男人,在一個國營煤礦上班,長得白皙斯文,被人尊重,據說是會計。他們家是村里少數殷實的人家之一,幾個孩子也都文雅溫和。他們的家收拾得干凈整潔,甚至有些城里人味道,我常去消磨時光。
會計服務的煤礦就在本鎮。當我成年后來到這個鄉鎮,他早已退休回家養老。煤礦叫長埠煤礦,是全縣最大的國營煤礦。這里幾十公里之外,就是安源煤礦,地下的礦脈勾連在一起。
光緒三十四年,大官僚和買辦資本家盛宣懷,在他的家鄉開辦了萍鄉煤礦,并和漢陽鐵廠、大冶鐵礦合稱為漢冶萍公司。至今,萍鄉依然以產煤著稱,只是地下的煤資源瀕臨枯竭的境地。煤炭給這座贛西邊陲的小城帶來了經濟繁榮,也帶來了持久的漫天的黑塵。本鎮也不例外。在紅色的丘陵山地之間,一道道黑色的煤塵裹挾在紅壤之間,一條條深深的車轍,使山體如同一個老人臉上疲倦的皺紋。火電廠的鍋爐噴出灰色的煙霧,彌漫的粉塵使人不停地打著噴嚏。
本縣不缺煤,與這座煤礦有關,當然還與數十個私人開采的礦井有關。關于本鎮采煤的歷史,可能也要追溯上百年。
挖煤是個高風險行業,也是個高回報行業。本鎮農民從事挖煤行業的人數不少。當然,從政策層面上,國家不允許這種小型、個體的煤礦的存在,這里面有安全隱患的因素,也有對資源保護的因素。但是從鎮政府來講,個體煤礦的存在,既帶來了不菲的稅費,也是農民增收的重要途徑。因此,無法從實際上取消這種私人煤礦的存在。在隱形的層面上,還為鄉村干部權力尋租提供了便利。長埠煤礦地處本鎮,但為縣煤炭局所管轄,管理人員和部分工人有正式編制,其余則為農民工,大多出自本鎮。這些臨時工,有的在煤礦干了十幾年,有的是一兩年。
如同賈樟柯電影里的場景,長埠煤礦是個封閉、獨立,但也具有某種開放性的世界。這里的男女,仿佛都被一層黑黑的煤灰所裹挾。尤其是倦怠的礦工從地底下升到地面上來,那種經歷過煉獄般的痛苦,寫在臉上。礦燈帽下的臉掛滿黑色的煤灰,只留下一對奇亮無比的眼白。
我曾多次看過油畫家贊美工人兄弟的畫作,其主人公不少取自煤礦工人。他們的臉因為被黑色的煤灰所覆蓋,刻畫起來似乎不需費太多筆墨去表現過渡色,刷幾筆重重的黑色,再勾勒一個正亮燈的礦工帽,咧開的嘴巴不自然地笑著,平常被煙卷熏得黑黃的牙齒這時白得出奇。他們肩上扛著鐵鎬,手上提著工包和電纜,腳上穿著高幫膠鞋,從運煤車軌道上向我們走來。而在一些文學作品中,他們經常和朗誦詩聯系在一起,被隱喻為“追日者”,擁抱“地火”的圣徒,“被太陽遺忘的情人”之類。
這個國營煤礦,有著和其他國營工廠相似的面貌,一座三層樓的辦公樓——建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紅磚,白石灰漿勾縫,預制板隔層,綠色油漆木質窗框,臺階上大門兩側,掛著“中共××縣長埠煤礦黨委、××縣長埠煤礦”的豎條白底黑字牌匾。
走進大樓,兩邊的墻上,右邊是礦黨委行政領導的照片和介紹,左邊的墻上畫著生產計劃欄,里面填寫著最新的生產數據。辦公室照例有著刷過紅漆的磨損的木地板,有報欄架,放著《人民日報》《工人日報》《中國煤炭報》,還有《求是》《江西黨建》等雜志,長條扇片電風扇在頭頂發出結實的“哐當哐當”的搖晃聲。四張漆著豬肝色的樟木桌子拼放在一起。過道里傳來小便池的尿臊味,傳來陳腐的木頭混合著塵埃的嗆鼻味,傳來遠處田野燒荒的草灰味,傳來疲憊的人們身上的汗餿味……
以辦公大樓為中心,北邊是一個水泥地籃球場,東邊的從廠礦大門進來的路兩邊是經年的法國梧桐樹,路邊有報欄和墻報,西邊是食堂、文體中心,里面有棋牌室、乒乓球桌,宿舍分列在辦公樓以南,四排兩層的磚木結構房子,自來水池、晾衣繩、瓜棚豆架、簡易雞舍、花花綠綠的窗口和永遠不缺少喧嘩之聲的住戶,顯示出一種飽滿的讓人歡欣的世態人情。如果我們忽略這個廠礦生產區域在地下,完全可以相信,這是一座尋常意義的國營工廠。我們越是感受到廠礦地面部分的寧靜、溫馨,和在那個年代里大同小異的刻板、充滿秩序的氛圍,越是隱隱不安地意識到地下的不平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充滿著嗆人煤灰的坑井里,默默掘進、采挖的工人,長久地孤獨和沉默,因此他回到地面的時候,脾氣變得異乎尋常的暴躁。遙遠的模糊的礦燈提示著人跡的存在。
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寫道:
我們只能看到一個人使盡全身力氣推動著石頭,把它推向一個斜坡,我們看見扭曲了的臉,緊貼著石頭的面頰,肩膀頂著全是泥巴的石頭,插入石頭下面的腳,張開的臂,沾著塵土的手。經過他那用無天際的空間和無深度的時間來衡量的漫長的努力,他終于達到了目的。但他轉瞬就看到那石頭朝山下滾去,他要從那里把它重新推到山頂。他又回到平原……
一個挖煤工人的命運和這個推著石頭上山的人何其相似。只要愿意,他可以在這暗黑的礦井里永遠地待下去。因為養家糊口的使命和那近乎麻木的慣性,使他一次次從地面降到地底下,面對潮濕、嶙峋、烏黑的石頭墻壁,將自己囚禁在這個封閉的令人窒息的空間,舉起鐵鎬,展開與石頭沒有終期的搏斗。瓦斯爆炸、透水、塌方,以及必然而至的塵肺病,在暗處糾纏著他,損害著他的健康和意志,加速地把他推向地獄的邊緣……
一輛輛卡車往返在廠礦和背后的山坡之間,粗重的車輪沾滿碎裂的紅壤的泥痕。路兩邊的油茶林里,白色的芬芳的茶花正迎風怒放,并不因為搖搖晃晃的卡車抖落下來的煤灰的覆蓋,而改變純潔的顏色。
下過雨后,這條道路完全變成了黑色的泥漿,發出令人絕望的、油亮的反光。不遠的山坡,人們在煤礦道岔上忙碌,彎軌機、扳道機、運煤車、絞車、風機、電動機,制造了不絕于耳的喧嘩,這聲音使勞作的人們變得更加專注,也更加麻木。
我還沒有一次下到煤井底下的經歷。當白晝的光線在這里折斷、沉沒,我只能想象在沸騰的地底下,那些鼴鼠般挖掘、前進的人們,一邊沉默地干活,一邊依靠回憶打發這枯燥的時間。他們的孩子,此時正在教室里安靜地上課,我經過他們身旁,看到一絲不易覺察的來自地底下的不安,在他們抬起的眸子里閃電一般迅疾滑落……
2
一個扛著鐵鎬的礦工遠遠地走來了。他叫李達華,出生在本鎮一個叫屋場的村子,與煤礦隔著船形、枧溪沖兩個村子。技校畢業以后,他分配在這個國營煤礦當礦工。他的家世代都是農民,只有他一個人跳出了“農門”,然而還是回到了農村,只是和煤炭而不是泥巴打交道。從本質上來說,他依然是個體力勞動者,甚至比一個真正的農民更辛苦。只是收入略高一點而已,但這點優勢無法讓他確立幸福感。
在他這個大隊,隊長是直接上司,隊長上面還有股長,股長上面還有科長,科長上面還有礦領導——從副礦長到礦長,到書記,一個比一個大,都可以藐視他。在他的工作中,沉默是他最好的發言權。他的工作被上班、加班、開會所占滿,而他總是被睡意侵襲,時時刻刻想倒在床上一睡不醒。
李達華二十六歲,但看起來像三十六歲。他已經工作七年了。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他和妻子同一個村,打小就認識,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他們的父母都滿意于這門婚事。李達華曾經喜歡技校一個女同學。在技校他曾是個風云人物,是籃球場和學校舞會的明星。但這說明不了什么。畢業后,他和女同學風吹云散,天各一方,不了了之。
如同其他年輕人成長所需付出的代價一樣,從一個技校生磨煉成一個成熟的煤礦工人,他也經歷了一個打磨“刺頭”的過程。在技校時,李達華曾有過一次轟動學校的舉動。
一次在食堂打飯時,和食堂師傅發生了口角,進而發生了沖突。誰都沒想到,這個一貫表現良好的年輕人,竟然徑直闖進食堂工作區間,抓起掏煤的爐鉤,直接刺進了師傅的大腿。鮮血噴射出來,濺到了食堂的玻璃窗上。這朵恐怖的鮮花,印在一個少年充血的眼瞳上,寫滿“暴戾”兩字。師傅一個趔趄,退到濕漉漉的水池邊,碰翻了桌上的菜籃、瓢盆,跌進黑暗的角落里。這樣的舉動夠得上被開除出校,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又被保下來了。也許這個師傅早有惡名吧。從此,他的名聲在技校流傳。
誰能設想,這個曾經的好漢,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短短幾年,就變模樣。他不敢當面和隊長頂嘴,看到礦長就繞道走。那些屬于青春期的狂暴、沖動、叛逆,在這個陰郁的地方化為了烏有。一粒鹽,面對一臉盆水的時候,是無能為力的。可以說是人性的丑惡使然,也可以說是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使然。
當他在黑暗中工作一天,準備倒床入睡的時候,隊長的聲音來了,“開會”,或者“加班”。如果抗拒,小則數百元的工資被扣除,大則升到地面在陽光下工作的機會變得渺茫。人的尊嚴便在這殘酷的現實面前一點點被剝蝕。只有混入那條暗涌的潛流,把自己身上的毛刺全部剔除干凈,變成一顆光滑、圓溜的水珠,變成一個被動的逆來順受者,這是李達華遭受的比黑暗的礦井更黑的黑暗。然而這一切又說不清、道不明。
從前,他認為自己是個目光炯炯的人,能夠明辨是非。但現在他習慣于被蒙住雙眼,被人推著或引著走,如果缺乏后者的力量,他便只能待在原地不動。
小的時候,因為犯錯,他被父親關在黑暗的屋子里懲罰。再沒有比暗夜帶給人的恐懼感更甚的了,他在屋子里痛哭流涕,但無法減輕對黑暗的恐懼。這是從精神意志上對人的摧殘。更可以想見,一個長期在黑暗的地穴深處工作、帶著死亡壓力的人,對黑暗產生的恐懼感,該有多強烈。
升到地面,泡在澡堂里,是李達華感到幸福的時刻。輕柔、滾燙的水撫慰著他緊張的肌膚,隨著一層層皮膚褶皺中的煤垢洗去,委屈、恐懼,似乎也在一遍遍地消退。人在歡愉的時刻當中會暫時忘記不快的經歷。那這微不足道的慰藉將黑暗和苦難升華為一種生的歡欣和鼓舞。礦區不乏小酒館、賭館,甚至有異鄉女子在隱秘地從事皮肉生意。這在每個礦區都是大同小異的。人的本能也是大同小異的。只是礦區的風景帶著煤炭的暗黑顏色,但不缺乏內在的火焰和激情。
對于小鎮來說,礦區的生活是個異數。鄉村自古以來清新、秩序井然的面貌,被添加了異質、渾濁的色調。貨幣充當了調色油的角色。崇尚倫理、道義的農民們,在現代化的浪潮中,早已不是那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淳樸“良民”。他們也被資本所“異化”,被“人性惡”的現實所教訓,而成了人心不古、見利忘義的“刁民”。
礦區的存在,模糊了鄉村的背景。使這里變成了某種類似城鄉結合部的地方。因此,平靜中的騷動,沉默中的吶喊,構成了這里的基本聲調。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卡車,流動的情緒,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構成了一幅讓人難忘的銅蝕畫。
作為一個正式工,李達華有著相對固定的社會保障、醫療、培訓、極少的出差的權利,相較于臨時工,這是體現優越感的方面。我們社會的各種階層(雖然我們不再承認階級的存在),他們所擁有的優越感被精確地切割著,等次井然,界限分明。因此,比起臨時工人,李達華并不算最糟糕的。即便是臨時工人,也并不是輕易就能夠加入這個隊伍的。相對種田微薄的收益來說,挖煤,雖然辛苦,并且是將腦袋別在腰間的活兒,但收入明顯要高些,來得快些。這也成了不少當地農民爭相謀取的活路。
然而意外總是突然降臨的。如同往常一樣,那天,李達華與礦工們坐上纜車,進入那個令他厭惡無比的黝黑、深邃的巷道。頭天晚上,他同妻子吵了一架,因此賭氣睡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他們在村莊里修建了一棟兩層的樓房,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拿出了全部的積蓄,他們則負擔了剩余的款項。父母逐漸步入晚景,并且被多種積年的疾病所困擾,但他們沒有多余的錢去治療自認為無法根治的疾病。一輩子的成就就是蓋了一棟房子,盡管在村子里,不算是最氣派的。按照一種傳統的觀念,他們已經是有福之人,功德圓滿了,可以無愧地去見地下的先人。
早上,李達華吃過母親煮好的面條,他的妻子因為任性,還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睡在床上沒有起來。李達華是騎著自行車來到礦里的。一場突然的瓦斯爆炸,奪去了他和幾個工友的性命。對于礦區來說,這是個意外,但似乎又是可以接受的事故。
3
這個世上,有些建筑不是給活人居住的。有些生命,在時光隧道中途跌倒、消失……那些不能跑完上帝預設路程的過客,死于疾病、災難或事故……在他們人生的風景里,沒有歷經完整的春夏秋冬。但是,他們和那些壽終正寢的亡靈,共同享有著同一片墓地。
長埠煤礦和火電廠之間,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帶,墳塋林立。李達華的魂靈就棲息在其間。這片亂葬崗,埋藏著多少死于煤礦事故的冤魂,無人統計。
礦難,總是容易讓人想起報章披露的一些違法亂紀的小吏,一些昧著良心的暴富的礦主,菲薄的紙幣草草打發(贖買)的余溫未散的軀體,更多的眼淚和習以為常的麻木或恐懼……
巧合的是,我所在的中學,在奠基建校之前,也是一片亂墳崗。至今當地人仍用“扛人嶺”指稱中學。“扛人”,自然是扛死人的意思。在這樣一個幽靈游蕩的地方,卻建了一所學校,當初的謀劃者也夠雷人的。校園內的土崗子,死者的怨氣、嗟嘆,早已為紛亂的腳步踏平,而長埠煤礦旁邊的墓園,則依然是亡靈擁擠、人跡罕至。
無一例外,那片紅色的丘陵,長滿了油茶林和雜亂、茂盛的芭茅。紙錢、黃酒、爆竹和新鮮的雞血,在每年清明、春節、中元幾個節日,裝飾著這片山地。有時新添的墳頭,上面插滿紙扎的花圈,如同一個幼兒肥胖的拳頭抓著一大把圓形糖果。在一片深紅、暗綠的林地里,白色的花圈顯得格外醒目,一種脆弱的、宿命般的悲涼感,寫在觀望者的眼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形成的一種條件反射?
與其說這是生命寧靜、停歇的港口,毋寧說是生命的另一次遠航,一次續接,一次燃燈!村莊的人們在夜晚的窗前,仿佛看到這些亡靈前來叩打窗欞,在樹林里吵鬧和哭泣,在他們的夢境里傳遞秘密的話語,在毫無征兆的時刻,通過打碎碗碟、附身游蛇、讓孩子失魂落魄,來提醒生者對死者的問候。那是一片讓人們極不情愿眺望、走進的領地,這片為死者所統轄的國土,讓每一個闖入者既小心謹慎,又氣喘吁吁。
我在法國詩人瓦雷里的名篇《海濱墓園》,讀到對于墓園的精彩描寫:
死者已化為冥冥的虛無,
森森白骨溶進了紅色的黏土,
生命的才具變成了墓地的鮮花,
當年他們的談笑風生安在?
又哪里去了,他們個人的風采和犖犖的秉性?
當年那多情的眼里而今只有蛆蟲的蠕動。
那些少女尖聲細氣的呼喊,
明眸皓齒,秋波的浮艷,
那撩人欲火的艷冶酥胸,
朱唇的熱吻桃腮泛起的紅暈,
那最后的禮贈那護衛這禮品的玉蔥。
全都付與了泥土復歸為一場春夢!
在瓦雷里法國式的浪漫浮想里,對亡靈(美婦人)極盡絢麗、美妙的生命之光的留戀中,凸顯了死亡的殘酷和不忍。而在這座東方的墓地,在一個贛西邊陲的無名山間,一個國有煤礦附近的山坡上,在沒有大海送來白色的海鷗和充滿著腥味的海風的內陸,死亡和墓園,似乎沒有那么多華美、豐贍的想象,只有夜的沉悶和漆黑。那是死亡涂抹的顏色,比煤層更黝黑,更堅硬。
我們關注那些礦難者卷席包裹的尸骨未寒的軀體,那些死亡突然駕臨的時刻內心的驚恐和無助,死神駕馭的滾滾車輪,碾過他們身上的森森白骨。而這萬劫不復的時刻,再多的悔恨、不甘、憤怒,都無濟于事。
當我們用經濟學的目光來打量這死亡,那是不相匹配的成本和收支。生命在商品化的流水線上被賤賣,而作為一個勞動力,因為死亡,他的使用價值迅速歸結為零。死亡提前剝奪了他的價值。無論是因為不可抗拒因素,還是因節省成本增加的安全風險。一個煤礦工人因礦難而倒下了,它還引發了道德因素的加入,死者家屬、其他被雇傭者、有正義感的媒體,對礦主、基層官吏進行口誅筆伐。
一場一定范圍內的危機,在這個小鎮的和小鎮以外的空間里擴散,就像一朵熊熊燃燒的篝火,在試圖更大范圍地咬噬野草的時候,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使勁在掐滅。這是一種博弈。在一些觀察者的眼中,認為只是因為利益的處置問題。他們認為,只要做出合理的利益補償,一場涉及公共管理和道德危機的事故,終將被干凈利落地擺平。
富有戲劇性的是,那些明知死者不可再生的家屬,似乎關心的重點只是賠償金的數目,而不是對本應避免的事故的調查和追問,而當局者則只想怎樣才能避免一場死亡事故不被上峰知曉不被冠以治理不善受到懲處。
死者尸骨未寒,但是人們關注的重點似乎與他無關了。
他最后“落戶”于這片亂墳崗。與他的祖輩、父輩,當然還有意外夭折的后輩,彼此相依,呼吸著陳腐的山嵐,啜飲著潮濕的夜露。不甘或平靜,都已不值一提了。
史鐵生說,“人的迷茫,根本在兩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義;二曰死,或死的后果。”而中國人一向是忌諱言死的,孔子的弟子曾就這個問題請教他的老師,結果得到老師的一頓訓斥:“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的意思是,要將注意力貫注到生的意義上來,在生命實踐中做文章,至于死后的事情不必去管它。幾千年來,中國人大多數都是這樣做的。因為中國人喜歡“現世安穩”,是用一種實用主義的智慧生活。
然而死后的事真的不重要嗎?因為明知要有一死,所以要抓緊茍活。但是對于一個煤礦工人來說,他茍活的樂趣有多少?如同我前面說及的青年李達華,可以說他的生活了無生趣。他并不是樸素的勞動人民偉大的觀念的信徒,他也很少在現實中獲得這樣的尊嚴和滿足。現實教育他的是,陳腐、專暴的企業規章制度箍緊著他,使他無法呼吸,對生活美好的憧憬和現實巨大的落差,使他對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信心。而最致命的是,他又無路可走。如果不是因為意外的死亡收留了他,他將可能在這樣一種黑暗、封閉的地穴里窮度一生。
但意外降臨的死亡,對他就公平嗎?就是福祉嗎?那是更大的不幸,更大的苦難。
當年,荷蘭畫家梵高,似乎看到挖煤工人內心的空虛,短暫做了一個神父,去給他們布道。期望神的福音,充盈他們空洞的內心,從而使他們獲得一種超越現實苦難的力量,沐浴天國的光輝。然而他們并沒有得到解救。包括梵高自己。藝術成為他最后的宗教,他在阿爾的向日葵地里,燃燒著他的激情和才華,透支著他對生命的熱愛和歌贊。然而他也不能順利地走到生命盡頭。
與李達華死于意外不同,他是自己主動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也許,死亡都是一場意外。但并不是可以避免。追問梵高死后的價值,因為他生的絢爛和藝術的才情而顯得厚重和肅穆;而李達華的死,如同他生前的默默無聞而不被人所知。如果說梵高因自盡使他對藝術和生命激情奏響的樂音達到高潮,從而升華出別樣的美和悲壯的話,可說是死得其所,而李達華形如芥末的生命和死亡就一錢不值嗎?個體的生命之間,真的存在著這樣一種區別嗎?
如同這個偏于一隅的國有煤礦,和這個默默無聞的小鎮,小鎮上人們的生活,不被人書寫和記憶,但并不意味著“不在”。它同樣頑強地“存在”著,如果用心,依然可以被“感知”。
在被厚厚的煤層遮蔽的挖煤工人的生命中,他匍匐前進的姿勢,簡單、機械和單調的重復動作,因為視線的切斷而感受到孤立無援的境地,都使聰明的讀者聯想到加繆的作品。仿佛他們都是為加繆的寫作而生的。
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一個挖煤工人在這荒謬的處境里不崩潰?我想起我姨父的親兄弟,那個喜歡穿女式短褲,喜歡抽煙、酗酒、胡作非為的男人,嬉皮笑臉和兇暴無賴交織體現在他的行為里。——我認為這是他對自己黑暗的、幽閉的工作環境的一種反動。那個狹窄、潮濕、黑暗并且令人恐懼的空間,囚禁了他本來活潑的生命。
他的生命的熱力和激情無處釋放,于是,當他回到地面,返回本該屬于他的豐富的世俗生活,他變得夸張和矯飾。他需要用出格的行為——偷情、打架、酗酒,來提醒人們,他的工作環境給他帶來的傷害和屈辱。這位遠親,與李達華不同,他幸運地從煤礦退休,得以終老。
高高的墳塋遮蔽了李達華陰間的時光——假使有的話。與他一樣,因為事故,死于非命的煤礦工人,每年都會增加。一年一年,他們葬身于此,已經累積成一個驚人的數字。他們用自己的身體,組成了一道黑色的死亡的風景線。
他們的墓碑無一例外地朝向村莊的方向,同時也是馬路的方向,讓過路的人們不經意就能看到一個個石碑砌在他們的傷痛里。
這是死者對生者的注視。
而每年春天,瘋長的茅草又將他們的墓碑遮隱不見。
4
火電廠上空的云朵,低沉而猶疑地游蕩著。綠色、藍色的卡車,滿載著黑色的煤炭,出入于電廠的生產區。本鎮出產的煤炭,經過火電廠這個渠道的消化,其價值得到增加。用戶們——家庭、企業、單位,作為電的購買者,他們分享了工業革命帶來的文明成果。而這依然不能改變我對火電廠門口灰漠、冷寂的印象。
這種印象,是不是后來火電廠的衰敗給附加上去的?至少在當時,它還是生產繁忙的,它的發電,不僅滿足本縣,也滿足了本地區相當一部分需求。這些火電廠職工,操著四面八方的語言,來自于各地。電廠周圍的餐館,生意火爆,這些職工,常年固定在里面消費,喝啤酒,吃血鴨血狗。
比起挖煤工人的生活,他們明顯高一個檔次。不僅收入高,而且在一個前景看好的國有企業,預示著充滿光明和希望的生活在向他們招手。不僅本縣如此,恐怕也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全國共同的景象吧。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也許我們可以說出它的確切年份——這些企業都成了一個地方恥辱的明證,被看成是“包袱重”“效率低”的樣板,被關停并轉了。
火電廠就是如此,被廉價賣給了一個私營老板。眼見著一個繁忙的企業匆匆下馬,偃旗息鼓,只見雜草叢生,人走樓空。一些憤憤不平的老職工,常年去縣里、市里、省里上訪。長埠煤礦也遭遇了相似的命運,被關停,不過后來又偷偷生產了。
我的同學劉驍,就在火電廠上班。當年他們還有著極好的福利和待遇,在我們縣里,如果說自己是火電廠的,那是會讓人羨慕和嫉妒的。
火電廠敗落后,劉驍去了廣東打工。當年那些來自四面八方——其中不乏俊男靚女的年輕人,如樹倒猢猻散,一去不復返了。
站在位于山岡的中學,可以看到暮晚的火電廠上空,群鴉聒噪,環繞著煙囪飛舞,又落葉般飛向布滿鳥糞和塵埃的建筑的平頂。冰冷的煙囪虛無地舉向空中,徒勞地聳立著,下面的廠房因為缺乏人氣而變得落寞,瘋長的雜草在水泥縫隙不斷開拓出新的領地,湮沒了廠辦門口的臺階、林蔭道的報欄、花圃,老鼠和蛇在其中歡騰,銹黃的機器孤單地裝飾著一段輝煌的過去,守門人也不見蹤影,機器上的零部件被村民拆卸回家了……
工廠車間里的傳送帶上曾經源源不斷地運送著黑色的煤炭,它們像驕傲的烈士前赴后繼,赴湯蹈火,現在在我的回憶中,似乎散發著一種隱忍的、憂傷的暗光。它們光榮的過去因為現實的衰敗而不被確認,只是作為一種虛無的存在,被黑暗吞沒。這是人間的戲劇,也是時間的鏡像。
在那時光底片的顯影上,我們究竟怎樣確認一座工廠的歷史——是繁榮,還是衰敗?抑或二者都不是?
當初建造這座廠房的工程師們,是把它當作一個百年企業來設計的,誰也沒想到它卻如此短壽,不到幾年光景,就夭折了。
曾經繁忙的生產景象、工人們的喜氣洋洋,片刻之間就化為鏡花水月、電光泡影,誰能承受這份憂傷和沉重?誰能說出一座工廠的真實性——是它的過去,還是現在?這座工廠對于鄉村來說,對于本鎮來說,意味著什么?
當初它給鄉鎮帶來工業化的氣象,一種異質的、帶著被履帶磨損的布滿顆粒的風,在稻田上空吹拂;同時,它也使得鄉村的背景里多了草帽、斗笠之外的藍色工裝與黃色安全帽。一句話,它給鄉村帶來了工業經濟,使得這個幾千年來一直以農為本的小鎮,開始出現了新的文明的跡象。
然而道路并不那么平坦,如同劍戟折柄,飛鳥斷翅。這只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傳說,一個并不那么確信的夢幻。本鎮恢復了過往的寧靜。那艘以其雄強之力駛進金黃菜花鋪成的海洋中的工業巨輪,觸礁擱淺,偃旗息鼓,成為一堆不再運轉的破銅爛鐵。
相比而言,也許長埠煤礦比它還幸運些。這座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老廠,從來沒有堂皇的儀表,沒有彩旗揮舞的輝煌景象,而是滿面塵垢,默默無聞,但是源源不斷地從地下拉出一車一車的黑煤,直到今天,它還在吞吐不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更符合生活的真相,符合上蒼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