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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

2013-11-15 18:25:18王宗坤
清明 2013年5期
關鍵詞:隊伍

王宗坤

朱子杰

朱子杰攻打泰西城的這一天,正好是他二十八周歲的生日。

其實,這個日子不是他特意選定的,是事情有了某種巧合。這天,他手下的兩個弟兄知道今天是大哥的生日,就想偷偷下山踅摸點兒稀罕東西。這兩個弟兄一個外號叫“八字鋼”,另外一個叫“小鋼炮”。八字鋼只有八個手指,那兩個手指是在一次火并中為了救他而沒有的。小鋼炮長得粗矮,但爆發力極強,跑起來就像從炮筒子里射出去的炮彈。他們兩個原來都是朱子杰家的家丁,后來,隨朱子杰一起上了大奉山。

中午開席的時候朱子杰發現這兩個弟兄不見了,一圈追問下來,才從一早站崗的弟兄口中得知他們半夜就下了山,是順著去泰西城的方向走的。朱子杰算了一下時辰,大奉山距泰西城有三十多華里,他們半夜下山,顯然是想趁著天亮之前把想要的東西拿到手,如果把事情做成了,他們說什么也該回來了。這樣一想,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了朱子杰的心頭。

已經就座的弟兄們正眼巴巴地看著眉頭緊鎖的朱子杰,弟兄們知道八字鋼和小鋼炮在朱子杰心目中的位置。

“聽說,吉野純一郎已領著大隊的日本兵南下,城里只留下了七八個鬼子和周成武的警備隊。”一個弟兄小心地說。

朱子杰繼續沉默著,過了足足有五分鐘,猛然問道:“這個消息確實嗎?”

“昨天我進城采買,看到大批的鬼子出城,就問了一下警備隊里的人,說是要南下參加什么會戰?!闭f話的弟兄聲音明顯提高了些。

朱子杰臉上的肌肉有些放松,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后端起眼前的酒杯,大聲地說:“弟兄們,開席。大家要敞開肚皮吃喝,今晚咱們就去攻打泰西城活捉周成武?!闭f著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下面的弟兄們看朱子杰下了決心,都紛紛端起酒杯歡呼,他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因為他們知道攻打泰西城活捉周成武是朱子杰的夢想。

朱子杰是被周成武逼上大奉山的。

十多年前,周成武和朱子杰的父親朱公允都是泰西有名的鄉紳,兩家原本關系很好,過年過節還時常走動。有一年大年初一,周成武來給比自己年長的朱公允拜年,朱公允照例讓孩子們出來回拜周成武,周成武笑呵呵地坐在太師椅上,看著眼前的孩子們一個個給他磕頭,桌子上放著早已準備好的賞錢。突然周成武的笑容凝固了,他張開的嘴巴好像頓時失去了知覺,就那么半張著,有一股亮亮的東西從嘴角溢了出來。他看到了朱家大小姐那張青春綻放的容顏。那一年,朱子杰的大姐十九歲,在濟南讀完女子中學剛剛畢業回家,周成武只聽說過這位朱家大小姐生得貌美如花,一直沒有見過,沒想到是這樣攝人魂魄。周成武驚呆了,他被朱家大小姐那超凡的氣質和鮮嫩的活力熔化了。坐在旁邊的朱公允注意到了他的失態,裝作不經意地咳嗽了一聲,周成武這才回過神來,看了一下朱公允掩飾地說:“侄女長大了,長大了?!?/p>

朱公允笑了笑說:“我們都老了,孩子們還能不長大?”

周成武繼續不自然地說:“是啊,是啊。”

朱子杰清楚地記得,那天周成武走了以后,大姐對父親說,這個周叔看起來不像個好人,他看人的眼光怪怪的。父親當時還呵斥了大姐。

過了不久,周成武就差媒人上門來提親,朱公允沒有料到周成武會這樣無恥,當時就回絕了。此后,媒人又來了幾次,許諾了很多條件,都被拒絕了。最后,周成武親自上門,他和朱公允單獨在屋里談了半天。周成武走的時候臉色鐵青。至于談話的內容,朱公允一直沒有對家人說,但從那以后,朱公允一個人的時候,就不停地嘆氣。

家里突發火災的那一天,朱子杰沒有在家,那天泰西城里的洋學放假,他和同學商量好要在城里玩一天,就沒有回去。第二天一早他興沖沖地往回趕,剛出城就被兩個蒙面人架到了玉米地里。走到玉米地深處,那兩個蒙面人解下面紗,朱子杰才看清綁架自己的是家里的家丁。他們就是八字鋼和小鋼炮,朱子杰從小的玩伴。朱子杰還沒有明白過來,八字鋼和小鋼炮就跪在地上哭了。他們哭著告訴朱子杰,朱家昨天晚上被大火燒光了,大門被人鎖上,外面還有人看守著,鄉親們想救火也不能靠前。朱公允朱老爺在一片火海中把他們兩個找到,讓他們一定想辦法活著出去,找到少爺,告訴他記住周成武。他們趁人不備藏在水缸里,待外面的人撤走之后,才從陰溝里爬出來,化裝以后躲在這個路口等少爺。

朱子杰一聽就暈了過去,他醒過來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找周成武拼命,卻被八字鋼和小鋼炮硬生生地拽住了。他們給他分析情況,周成武既然下決心找人干下這樣大的事兒,就是要不留活口,他這樣貿然去報仇,正好是自投羅網。這巨大的變故一時把朱子杰打蒙了,他感覺到天塌了。

是八字鋼提出來要去大奉山投土匪的,讀過私塾又上過洋學的朱子杰一開始說什么也不肯,但在外面躲了幾天之后,朱子杰很快就明白,他已經無路可走,周成武正在派人到處尋找他,要報仇只有去大奉山。下定決心后,朱子杰趁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自家的廢墟前跪了一夜。他知道雖然自家的產業沒有了,但父親朱公允的英靈還在,他想告訴父親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當時,大奉山上的土匪頭子是一個叫李振三的豁子嘴,人稱李三豁子。李三豁子是一個典型的土匪,干著殺人越貨的勾當,手段非常殘忍,很多人都叫他李三閻王。李三豁子聽說朱家的大少爺來投,高興得不得了,他正需要這塊招牌給自己造些影響,借此來壯大自己的力量。他不僅毫無顧忌地接納了他們三個,還封了朱子杰個小頭目。

華誠一

來到泰西城下,遠遠地看到用石灰巖壘砌的城墻和在城墻上游動的偽軍,華誠一才感覺到攻打泰西縣城的決定是草率了些。

華誠一所帶的隊伍成立還不到二十天。一個月前,華誠一受中共山東省委的委派,來泰西建立抗日地方武裝,省委提供給他的唯一線索就是干沙河鎮的地下黨員閻興五。

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華誠一找到了閻興五,閻興五看到華誠一非常興奮,有一種總算找到了組織的感覺。他向華誠一介紹,他已利用抗敵后援會的名義組織起了六七十人的自衛隊。華誠一一聽也感到非常高興,但在仔細聽完閻興五的說明之后,不禁內心涼了半截。憑借經驗他感覺到,像這樣由社會閑散人員組成的隊伍是一盤散沙,很多人加入隊伍是為了好玩,純粹是票友。

果然,在隊伍準備拉出去的時候,能下決心跟著隊伍走的只有十九人。

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深夜,在干沙河鎮高級小學的院子里,華誠一站在這支參差不齊的隊伍前宣布成立“山東西區人民抗日自衛團”。一陣寒風吹過,隊伍中有人劇烈地咳嗽起來,在微弱的馬燈光下,華誠一感覺到整個隊伍都震蕩起來,像一支飄搖在海浪中的陳舊而破敗的小船。

當天晚上,他們向西進發,準備穿過沿途的村莊直奔山勢險峻的盤龍山,在那里做短暫的休整訓練,然后再圖抗日大計。閻興五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這是他父親闖天津衛時帶回來的,車后座的金屬架子上放著一個洋瓷盆,里面是華誠一的一些私人物品。走到一個較大的溝坎,閻興五沒有注意腳下,車子一下子蹦了起來,捆在后面的洋瓷盆撞擊著金屬架發出巨大的聲響。這金屬的撞擊聲在這冬日的深夜顯得特別刺耳,隊伍猛然就停了下來。不知誰喊了一句:“鬼子來了!”后面的隊伍一下子就散了,大伙兒掉頭就往回跑。華誠一看著那些慌亂消失的黑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行進到盤龍山的路途中,這支僅剩下十個人的抗日隊伍并沒有得到他們想象中的禮遇。沿途村莊的老百姓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這支奇怪的隊伍,他們太不像一支抗日隊伍了。來到盤龍山下的盤龍村,天色已晚,閻興五建議找家當地群眾家住下,被華誠一阻止了,他解釋說咱們革命隊伍是為老百姓打天下的,不能給群眾增添任何麻煩。他們找到一座破廟,門窗早已沒有了,廟里的幾座神像也東倒西歪的。他們找了些麥秸,準備在這里暫住一晚上,但剛鋪好麥秸,盤龍村的村長就帶著一部分群眾趕來了,不讓住在廟里。華誠一解釋說他們是抗日隊伍,村長說正因為是抗日隊伍才不讓他們住,因為他怕給整個村子引來滅頂之災。無奈之下,熟悉地形的閻興五提出,在盤龍山的山腰有一個叫鵓鴿洞的地方可以棲身,于是,他們只好來到鵓鴿洞。

他們在這里住了一晚上就有人受不了了,鵓鴿洞雖然能遮風避寒,但里面潮濕陰暗,晚上凍得根本睡不著覺。華誠一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連生存問題都解決不了,還談什么抗日?

第二天,華誠一和閻興五跑了周圍的幾個村,想從群眾中獲得些支持,可不但沒有任何收獲,還聽到不少謠言,甚至有人說,華誠一是老毛子生的,他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還會抗日?投他還不如投日本人。這顯然是干沙河鎮的地主商人們散布的,只有他們知道華誠一是東北人。

說起來事情應該怪閻興五,華誠一剛來的時候,看到閻興五組織的這個自衛隊不是紅纓槍就是大刀片,就問閻興五有沒有槍,閻興五說:“有!不過都在地主老財那里。”

華誠一說:“抗日沒有槍就等于給敵人當射擊的靶子,毛主席說,槍桿子里出政權,槍是組織抗日隊伍的前提?!?/p>

閻興五說:“要搞到槍這還不好辦?晚上咱就可以有槍。”

華誠一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問:“真有把握晚上搞到槍?”

閻興五肯定地說:“這還有假!只要你晚上給地主老財們講一下抗日的嚴峻形勢,我保準你晚上就能拿到槍?!?/p>

到了晚上,閻興五以抗日后援會的名義把地主老財召集起來,華誠一按照閻興五的安排,操著濃濃的東北口音開始講濟南泰安已經陷落,韓復榘的第三路軍全部潰退,抗日形勢異常嚴峻。

華誠一講到這里,閻興五就接了過去,說:“華老師(華誠一的公開身份是干沙河鎮高級小學的國文教師)的介紹大家都聽到了,現在是韓復榘的潰兵再加上日本人,他們到哪里都是無惡不作民不聊生。為了防止他們對我們鎮形成威脅,我想把咱們鎮的槍拿出來配給自衛隊,在村頭站崗放哨。潰兵來了,見我們有所準備,也就不敢胡搶亂奪了。大家看看這個辦法行不行?”

“站崗放哨,保家守田,這個辦法行,就這么辦!”眾財主紛紛贊道。

閻興五見財主們上了套,就進一步說:“大家既然同意這樣辦,就趕緊把槍扛出來,由我們自衛隊站崗放哨,你們晚上送點小米來就行?!?/p>

眾財主巴不得這樣,以為閻興五和自衛隊都是當地人,槍在他們手里絕不會跑了,就歡天喜地地回家扛出了槍。當晚自衛隊就武裝了起來。

他們把隊伍拉出來的那天,華誠一要跟財主們把槍的事解釋一下,被閻興五制止了,閻興五說:“你要一解釋,他們肯定不讓把槍帶走?!?/p>

華城一一想也對,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槍也是財主們的命根子,你要是和他們商量著帶走,他們肯定不同意。但華城一還是給他們留了個字條,字條上寫道:“諸位愛國人士們,我們暫時借走你們的槍,是為了保家衛國,為了抗日,為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存亡。待抗日戰爭勝利后,我們一定加倍償還?!?/p>

華誠一感到問題的嚴重,老百姓如果不支持,他們這支隊伍根本就沒有生存的可能。而要讓老百姓支持,就必須有所動作。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得到消息說,泰西縣城里的鬼子要南下,只留下警備隊守城。華誠一和閻興五商量了一下,決定親自來探聽虛實,真要如說的那樣,他們就決定攻打泰西城,把“山東西區人民抗日自衛團”的旗號打出去。

白新旖

幾乎在一夜之間,北平就陷落了。街頭巷尾到處是膏藥旗和三五成群的日本兵,白新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跌落到了另一個世界。北京大學已經南遷,但白新旖沒有跟著走?!拔逅摹边\動點燃的民主和科學的火焰繼續照耀著這座中國的最高學府,像白新旖一樣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熱血青年們認為,學校南遷就是逃跑,就是革命的退卻,這是他們所不愿做和不屑做的。他們要留下來發動國民對日本人進行堅決的抵制,他們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太重了,他們要于水火之中拯救這個民族,李大釗雖然不在了,但李大釗精神卻永存于未名湖畔。

地下的抗日活動并沒有想象中的順利,大部分民眾都沉浸在驚恐與麻木中。在他們這支地下組織中,不斷有人被抓或者犧牲;也不斷有人叛變或者南逃。白新旖和幾個同學很快就和上級黨組織失去了聯系,但他們并沒有失去勇氣,繼續進行著地下發動和宣傳。在一個深夜,他們遭到了日本憲兵隊的圍捕,只有白新旖僥幸逃了出來。在一位愛國商人的幫助下,她先是跟著一輛運貨的大車逃到了天津衛,然后坐上火車沿著津浦線向南打算到徐州,再想辦法去自己心中的革命圣地——延安。

白新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小小的泰西城遭遇到麻煩。本來在她的想象中,像這樣的小站會非常安全,正因為這個站小,她才決定下車來給自己買點兒給養,但她沒有想到恰巧就碰到了周成武。

日本人給了周成武很多他想要的東西,現在他不僅是這個縣城的維持會長,還是警備隊長,真正成為這個縣城的土皇帝。日本人還用他們的武器裝備了周成武的部隊,使部隊的戰斗力迅速增強,除了日本人,他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周成武在漢奸的崗位上干得兢兢業業,他像一條餓急了的瘋狗,整天聳著鼻子四處尋找不利于日本人的氣味。

周成武第一眼看到白新旖的時候眼前一亮,他沒有想到她是位女共產黨員。白新旖那清麗獨特的氣質讓他猛然就想到了十年前的朱家大小姐,這讓他有些魂不守舍,他立刻讓人將正在包子鋪前買包子的白新旖帶回了警備隊。

為了審訊白新旖,周成武頗下了一番功夫,他要讓白新旖知道他在這個縣城的地位與勢力。于是在警備隊司令部的大院里,布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門口還如臨大敵般架起了兩挺歪把子機槍。

白新旖的臉上沒有出現周成武預想中的膽怯與驚恐,相反周成武感覺到的是與她年齡不相符的鎮靜與從容。這種感覺讓周成武有了一種莫名的慌亂,本來準備好的開場白也變得有些底氣不足。

《所羅門之歌》以主人公奶娃的個體成長經歷與感受為基點,以家庭、社會和個體為敘事符碼,展現了奶娃的成長救贖過程以及他找尋家族歷史淵源、建立倫理身份認同感的人生旅程(劉彬,2011)。家庭是一個依靠親情維系和鞏固的生活生存共同體,對個人成長起著重要的作用,小說中處處可見對親子、夫妻、手足等家庭倫理關系的描寫與探討,通過分章節多場景跨越聯系交融演進的方式推動故事情節發展,深刻揭示了當時美國歷史環境下的家庭倫理現狀。

“你是什么人?”

“中國人?!?/p>

“我知道你是中國人,我們大家都是中國人?!?/p>

“我看你就不是中國人?!?/p>

“誰說我不是中國人?”

“是中國人為什么還做漢奸?”

周成武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美麗柔弱的小女子會這樣,汗水從他那光禿禿的腦門上冒了出來。他偷眼看了一下白新旖,見她正用一種挑戰的眼神看著他,那神情中明顯包含著不屑。周成武知道自己低估了洋學生般的白新旖,另一種感覺從心底浮起。

周成武是從白新旖所帶的一個筆記本中發現她是一名共產黨員的。在火車站附近見到白新旖的時候,周成武認定她是一名洋學生。他檢查了她隨身帶的箱子,發現除了一些女孩子用的東西之外,就是一部分書籍。這些書籍有一部分是外文的,只有一本書周成武能看明白,書名是《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個叫李大釗的人寫的。李大釗是誰?周成武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個叫毛澤東的人是共產黨的頭,所以周成武以為那些書是洋學生上學用的洋教材,根本就沒有在意。那唯一的一本筆記本,周成武也只是簡單地翻了一下。

在第一次對白新旖審訊失敗之后,周成武就覺得白新旖有些問題。他重新找來了那些書籍,問了身邊上過洋學的人,知道那些書籍是俄文的,李大釗是早期的共產黨員。在白新旖的筆記本里,他居然看到了毛澤東的名字。那是白新旖寫的一段話:“對于我們的祖國,誰能體會她,護惜她,寄予無限深情的愛?只有毛澤東,只有毛澤東帶領的中國共產黨。從這首詞中我們感受到了毛主席那大海般的胸襟和氣吞長虹的氣魄,也使我深切地感受到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只有毛主席才能打破舊世界?!?/p>

這個發現讓周成武既痛惜又興奮,痛惜的是這么一個美麗的尤物居然是共產黨的人,假如她是一個流亡學生,一嚇一哄就可能乖乖地變成自己的姨太太;而現在就是她想成為自己的姨太太,他也不敢要了,如果日本人知道他收了位女共產黨員做姨太太,還不把他活剝了?與這樣的艷福失之交臂,他不能不感到痛惜,但痛惜之余也多少有些興奮,他終于有了個對日本人交代的機會。

就在他準備把白新旖交給留守泰西城的小隊長正山次郎的這天早上,手下來報說在他的典當行里抓住了兩個賊,看樣子不是一般的賊,都帶著短槍,而且槍法極好,為了抓他們,死傷了五六個弟兄。

這兩個人正是從大奉山上下來的八字鋼和小鋼炮。本來他們已經得手,但翻墻的時候,小鋼炮失足掉了下來,把腳跌傷了,八字鋼只好馱著他跑,不想被巡邏的偽軍碰上,一下就逮了個正著。盡管他們兩個死不開口,周成武一看他們的那身打扮,就立刻斷定他們是從大奉山上下來的。大奉山上的朱子杰一直是周成武的心腹大患,他知道朱子杰一定會來報這血海深仇。

周成武當初之所以對朱家下此狠手,不僅僅是因為朱家的大小姐,還看中了朱家在縣城的幾家店鋪。這幾家店鋪都在縣城的黃金位置,每年純利潤都在幾千塊大洋以上。朱家沒有了,店鋪當然也就不姓朱了,他用幾張虛假的借據很快就讓朱家的所有店鋪都姓了周。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朱家唯一的兒子居然活了下來,而且還當了土匪。有幾次,他花重金向李三豁子買朱子杰的人頭,但李三豁子每次都是收下錢應下事就是不動手,這讓周成武恨極了李三豁子,也怕極了朱子杰。

尤其是去年,李三豁子死于一次意外,朱子杰居然成了大奉山上的土匪頭子,這讓周成武更是又恨又怕。他知道朱子杰下山報仇的時間已經為時不遠,但令他慶幸的是,日本人適時地來了,這對他來說,無疑多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所以,日本人一開進泰西縣城,他就迫不及待地帶著他的自衛隊投了降。

考慮再三,周成武決定把八字鋼和小鋼炮也當成共產黨的人一塊兒交給正山次郎,他之所以這樣做,一是想在日本人面前顯示自己的成績;再就是想制造朱子杰和日本人之間的矛盾,讓日本人盡快出兵消滅朱子杰。他知道日本人自進入中國以來,一直以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來愚弄中國民眾,他們認為土匪是可以利用的武裝力量,所以對土匪是先拉后打。正山次郎如果聽說八字鋼和小鋼炮是土匪,他是絕對不會同意處決他們的。假借日本人的手除去這兩個人,朱子杰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這樣就可以激化日本人和朱子杰之間的矛盾,用日本人的手除去朱子杰。這樣一想,周成武不禁為自己的決定得意起來。

果然,正山次郎一聽說周成武一下抓了三個共黨分子,高興地拍著周成武的肩膀說:“周桑,你的,對皇軍的忠心大大的,共產黨的死了死了的?!?/p>

周成武得到了日本人的夸獎,又領了日本人的“圣旨”,自然高興得像花頭狗一樣,樂顛顛地去準備處決這三個人。他知道像這樣的事情越快越好,尤其是大奉山上的這兩個人,如果朱子杰知道人在他手上,勢必要下山來救人,所以要趕在山上還未得到消息以前把事情解決了。

朱子杰

對泰西城的城防力量,朱子杰是做過深入了解的,因為他一直在等待攻打泰西城的時機。

剛來到大奉山的時候,朱子杰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李三豁子身上。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他發現李三豁子需要的僅僅是他朱家大少爺的招牌,這招牌能使李三豁子獲利,而為朱家報仇則會使大奉山受很大的損失,顯然,李三豁子是不會干這樣的賠本買賣的。

朱子杰最終認識到,要想報仇,只有自己取代李三豁子。下定了這樣的決心,朱子杰就開始了臥薪嘗膽的歷程。朱子杰知道在這種環境中要想實現自己的想法必須掩藏想法,所以他在放下書生的架子竭力討好李三豁子的同時,迅速和其他土匪打成一片。但在背地里,他卻苦練槍法和膽量。他先練左手打槍,然后又練右手打槍,兩年之后就槍法如神左右開弓了。

幾年之后,他已經成了李三豁子手下的得力干將,除了自己帶出來的八字鋼和小鋼炮之外,還團結了相當一部分弟兄。八字鋼和小鋼炮就開始慫恿他盡快取代李三豁子,但朱子杰經過考慮之后覺得還是要等待時機。雖然李三豁子殺人不眨眼,對弟兄們喜怒無常,但他畢竟在大奉山上經營了多年,朱子杰知道人心的重要性,他在等待既不留什么痕跡地除掉李三豁子,又能穩住人心的時機,幾年的歷練已使他具有足夠的耐心。

機會終于來了。有一次探子探到,有一批貴重藥材從東北過來,經過大奉山附近的交通要道運往江浙一帶。據探子說,這批貨不但有許多珍稀藥材,還有人參鹿茸等高檔補品,是專供國民黨要員的。李三豁子聽了就準備做下這樁買賣。朱子杰主動請纓,李三豁子卻要親自出馬。現在的李三豁子已經不懷疑朱子杰完成任務的能力,他懷疑的是自己的能力,眼看朱子杰在山寨的地位蒸蒸日上,自己有必要做下幾樁漂亮的買賣,進一步奠定在山寨的地位,以壓制一下朱子杰。李三豁子決定自己帶一半的弟兄們下山劫藥材,朱子杰則帶著剩下的弟兄守山寨,這下正中朱子杰的下懷。

這個晚上的戰斗異常慘烈,大奉山上的人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頑強的抵抗,看來對方是早有防備,不僅有鏢局剽悍的鏢客,好像還有正規的國軍護衛。大奉山上的烏合之眾迅速被包圍起來,眼看就要全軍覆滅,李三豁子也開始仰天長嘆準備投降。突然,在敵人的包圍圈兒外響起爆豆一樣的槍聲,朱子杰接應來了。突如其來的襲擊使敵人的隊伍大亂,朱子杰帶來的人趁勢打進包圍圈。朱子杰一馬當先,趁著混亂,一槍結果了李三豁子的性命,然后又搶回他的尸體,帶著隊伍突圍了出來。

整個計劃縝密而嚴謹,沒有出半點紕漏,一切都是按照朱子杰的預謀按部就班地進行。事先他先是通過探子夸大了這批藥材的價值。他知道久不出山的李三豁子早就想表現一下自己了,一說有大買賣,他肯定要下山。接著他又讓小鋼炮給運藥材的商隊通風報信。商隊一聽說有大股的土匪要劫藥材非常緊張,不僅加強了戒備,還從泰西縣城借了一個連的國軍護送他們出境,這樣李三豁子想活著回大奉山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了。

山寨不可一日無主,雖然朱子杰接任寨主的位子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朱子杰知道要想進一步收買人心,還要履行一定的江湖程序。

在李三豁子的供桌前,朱子杰帶著弟兄們祭拜完畢。然后他開始過“三關”來完成江湖規矩。第一關是槍法,他于百步之外左右開弓,一氣擊滅了十根香頭。第二關是喝血酒。一個弟兄倒了三碗白酒,一溜兒排開放在供桌上。他掏出匕首亮出胳膊割開了血口,殷紅的鮮血如注般淌進透明的酒碗里,迅速把整個碗浸成血紅色。他連續端起三個酒碗一飲而盡,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個小頭目用匕首插起一塊肉,然后將那帶肉的匕首拋向天空。他坦然走過去仰面張口一下接住了那肉,然后拔出匕首揮臂朝李三豁子的牌位射去。那匕首顫悠悠地扎在牌位上,眾弟兄禁不住嘖嘖叫絕。接下來又有兩個弟兄從烈火中挑出兩個燒得通紅通紅的犁鏵放在了他面前,他脫光鞋襪眼睛一閉就把犁鏵踩在了腳下。他明顯聽到腳下發出“嗞嗞”的聲響,感覺雙腳已被人剝離不再屬于自己。一股渾濁的青煙伴著刺鼻的氣味彌漫上來,他一陣天旋地轉。他強力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世界逐漸變得模糊而迷離,周成武那血淋淋的人頭像一個個飄飛的氣球在眼前晃來晃去。

做了大奉山首領的朱子杰,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周成武報仇。十年了,朱子杰的仇恨不但沒有消減,反而像燃燒在心中的火焰,越燒越烈。是周成武讓他葬送了自己,他一想到自己被人稱為土匪,就恨不得立刻把周成武撕碎。但他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周成武不再是十年前的周成武,為了保護自己,他建立了一支有一百多人的自衛隊。

朱子杰用了半年的時間對隊伍進行休整。李三豁子是用酒肉、金錢和女人來調動弟兄們的積極性的,朱子杰強烈地感受到這樣的隊伍不堪一擊;他制定了嚴明的紀律,實行軍餉制,做到了賞罰分明,隊伍的戰斗力大增。就在他準備行動的時候,日本人來了,周成武的自衛隊變成了日本人的警備隊,朱子杰不得不暫時終止自己的計劃。

現在機會來了,大批的鬼子南遷,朱子杰根本沒把周成武的警備隊放在眼里,警備隊雖然有日本人的裝備,卻沒有戰斗力,何況這次的行動還是為了解救兩個落入敵手的弟兄,這是真正的師出有名。盡管這樣,朱子杰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決定晚上偷襲泰西城,打周成武個措手不及。

但下午得到的消息讓朱子杰改變了計劃,周成武要把八字鋼和小鋼炮當做共黨分子進行公開處決。朱子杰當機立斷,決定兵分兩路,除留下少數弟兄守山寨以外,由他帶領一部分弟兄混進城去劫法場,另有一部分人埋伏在城外,以槍響為號內外夾擊,確?;钭街艹晌?。

華誠一和閻興五

華誠一和閻興五這次是來泰西城打探虛實的。雖然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他們的隊伍增加了些力量,但他們知道以現在的力量硬打泰西城根本沒有取勝的把握,要想取勝只能智取,而要智取首先要了解對方的情況。

他們來到泰西縣城的南門外,路邊正好有三個進城賣白菜的老鄉,把小推車支起來聚在一起抽煙拉呱。華誠一看那三輛小推車上的白菜裝得滿滿的,不像進城擺攤賣菜的樣子,估計是供大伙房的,而城里最大的伙房肯定是敵偽軍的伙房,就和閻興五嘀咕了一下湊了上來。

閻興五是當地人,自然熟絡,他從腰上掏出自己的旱煙包,一邊把煙袋鍋子伸進煙包里按著,一邊拍著白菜問:“這白菜是去城里賣的吧?”

“是啊。”

“賣了幾趟了?”

“好幾趟了,城里的隊伍有錢,不但收白菜還收肉呢!”

“那敢情好!我們就是賣肉的。”閻興五順著桿子往上爬,繼續說:“只是不知道他們要什么肉?”

“什么肉都要!”

“要活羊嗎?”

“這倒沒有聽說。”

閻興五一聽終于找到機會了,看了一下華誠一說:“兄弟,要不咱先不要給娘抓藥了,先跟著幾位哥哥去看看隊伍上到底要什么肉,然后再去藥房。”

華誠一很配合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在眼前晃了晃說:“我聽你的,你就先把藥單子掖起來吧!”

閻興五接過華誠一遞上來的紙揣到懷里,然后轉身對那幾位老鄉說:“哥哥們也拉扯一把兄弟,領我們一起去看看老總們到底要什么肉,我們也賺幾個錢?!闭f罷就走到車子前解開拉繩,要幫著老鄉拉車子,華誠一也走到一輛車子前,學著閻興五的樣子。

幾位老鄉看到兩個年輕人這樣懂事,也就不好再推辭,在鞋底上磕掉煙袋鍋子里的煙灰,站起來說:“那就走吧!”

進得南門,有四個站崗的警備隊員挨個檢查出入的行人和車輛。閻興五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別在衣服里面的短槍,回頭看了看埋頭推車的老鄉,又向華誠一使了個眼色,順手把槍塞在了白菜中。華誠一也會意地把槍藏了起來。

走到近前,閻興五喊道:“老總,還看看俺推的白菜嗎?是給你們伙房送的。”

最邊上的一個斜背著三八大蓋的偽軍擰著身子走過來問:“噢,來過嗎?”

“來過。”閻興五爽快地回答。

“那走吧。”那偽軍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進了城,后面推車的老鄉對閻興五說:“一直往北走,見路口右拐就到伙房了。”閻興五不禁加快了腳步。

走到路口就看到一個大門樓,門口有兩個偽軍站崗,大門右邊掛著一個大白牌子,牌子上寫著幾個黑體大字:大東亞泰西新民維持會。

門口的偽軍好像認識這幾個賣白菜的老鄉,沒怎么問就放他們進去了。來到后面的伙房,一個頭戴氈帽身穿棉袍長著泡泡眼的中年人走出來,朝車子上的白菜掃了幾眼說:“還是老價錢,要聯合票三分一斤,老票五分一斤,賣嗎?”

“賣!”老鄉收拾著車子說。

閻興五趁機走上前來問:“老總,羊肉多少錢一斤?買雞嗎?”

泡泡眼說:“一斤羊肉八千聯合票;一只雞一萬兩千聯合票。”

說完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閻興五說:“要有,最好下午就送來?!?/p>

閻興五說:“有是有,就是下午來不及了?!?/p>

“下午來不及就得過幾天了,周隊長下午要慰勞弟兄們,現在正愁沒有雞呢!”

這句話引起了站在旁邊的華誠一的警覺,就湊上來問:“慰勞弟兄們什么時候不行,為什么非得要在下午?”

“下午要處決三個共黨分子,周隊長得到了皇軍的夸獎,高興著呢,說要慶祝一下。”泡泡眼說著看了華誠一一眼,“你一個賣菜的,打聽這么多干嗎?”

華誠一聽了心中一驚,自己的同志落入了敵手?華誠一來泰西之前,省委領導專門和他交代,泰西的地下黨組織已經遭到嚴重的破壞,要求他在發動群眾開展敵后抗日戰爭的同時,還要把黨組織盡快建立起來。難道是原泰西縣委的同志被敵人抓了?華誠一的內心焦急起來,但是看到泡泡眼已經在懷疑他不像個賣菜的,其他情況也就不好再打聽,只好掩飾般地說:“我也就是隨便問問,不是想給你們送雞嗎?”

閻興五也附和著說:“我們隨便問問,過幾天再來給您送肉。”

“過幾天再來吧!”泡泡眼朝他們揮了揮手說。

從維持會大院出來,華誠一和閻興五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打聽一下三位同志的下落,然后再見機行事,絕對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同志遭到敵人的毒手。

周成武

泰西城最繁華的地段在汪洋臺附近,這里店鋪商人比較集中,是整個縣城的中心,也是物流和人流的集散地,因此周成武選擇這里作為刑場。

汪洋臺實際上是個大戲臺,是泰西縣城里的鄉紳為了方便鄉親們看戲共同出資修建的,已經很有些年頭了?,F在周成武正一臉得意地坐在汪洋臺上,旁邊是日本小隊長正山次郎,兩邊是排列整齊的警備隊員。戲臺下面的空地上放著一口嶄新的鍘刀,周圍被荷槍實彈的偽軍圈起來,四周是看熱鬧的人群。

周成武看臺下人群稀稀拉拉的,就命人繼續敲鑼,他需要借這個聲勢來樹立自己的威信。他要殺一儆百,要讓整個泰西縣城都知道,誰要得罪了他周成武,就不會有好下場。

看到臺下的人群逐漸密集起來,周成武揮了一下手,三名共黨分子依次被推了上來,走在最前面的是白新旖,中間是八字鋼,最后跟著小鋼炮。三人都被五花大綁著,每人的身后都緊跟著一個身背三八大蓋步槍的警備隊員。

看到這三個人,臺下的人群發出一陣唏噓聲。周成武知道他們是在為白新旖唏噓,他們不相信這么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會是共產黨的人,但恰恰只有她才是貨真價實的。周成武曾經和他們一樣為白新旖唏噓過,但她是共產黨員卻是確定無疑的。

盡管對這個小女子有些怵頭,周成武還是又提審了白新旖一次。讓周成武感到吃驚的是,當他亮出白新旖的筆記本問她是不是共產黨員時,她竟然沒有否認,這讓原來有些不甘心的周成武徹底死了心。但畢竟對這么鮮嫩的女人下手有些于心不忍,他想探究一下共產黨有什么魔力讓眼前這個女孩變成這樣。白新旖的回答在使他吃驚的同時,也使他徹底絕望了。

“你為什么要參加共產黨?”

“因為像你這樣騎在人民頭上的壞人太多了?!?/p>

“你參加了共產黨,我們這樣的人就少了嗎?”

“我們共產黨人就是要消滅剝削,打倒惡霸,你們會越來越少的?!?/p>

“就憑你?”

“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弱小的,但在我的身后有千千萬萬個勞苦大眾,他們的力量是無窮的,所以你不會有好下場?!?/p>

……

現在坐在汪洋臺上的周成武想起這句話還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眼前的這個柔弱的小女子有些敬畏,他總感覺在她身上有種看不見的力量,這是一種讓他不敢正視的力量。

白新旖坦然地站在臺上,盡管事情來得有些猝不及防,盡管她有許多的不甘,但能夠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離開這個世界,也算死而無憾了。她自從落入周成武的手中就有了某種預感,周成武那淫邪的目光,虛張的聲勢,使她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畢竟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躺進鍘刀的那一瞬間,白新旖流淚了,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那美麗的大眼睛里流淌出來,越過挺拔的鼻梁,滴落在暗紅色的鍘刀背上。她看了一下遼闊的天空,冬日午后的陽光照在她潔白無瑕的臉上,使她的整個面容都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她想到自己年輕的二十二歲的生命,這個世界雖然不可愛,但畢竟自己的生命之花剛剛盛開在這個世界。

那雙舉起鍘刀的手在發抖,他臉色蒼白戰戰兢兢,幾乎站不住了。周成武看出了那位劊子手的膽怯,他的臉色有些異樣地朝旁邊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一個小頭目會意,走下臺去抬手給了那劊子手一巴掌,然后接過了鍘刀。

早已混進人群中的朱子杰被白新旖深深震撼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優雅的死刑犯,看她那從容的神情,怎么也想不到這是站在刑場上的女人,她似乎更像是去赴一場盛大的宴會,或者是一個美麗的約會。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朱子杰知道一個人面對死亡時的感覺,而在她身上卻絲毫感受不到死亡的氣息。這個女人身上的獨特氣質深深迷醉了他,他決定要救下這個女人。

周成武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和旁邊的正山次郎嘀咕了一下,準備行刑。他還沒有把手舉起來,就猛然聽到了劇烈的爆炸聲。周成武覺得自己的心臟被震蕩了一下,身子也隨之彈了起來,臺上臺下的人群立刻一片混亂?;靵y中早已準備好的朱子杰一個鷂子翻身撲向汪洋臺,迅速伸出右手一下就叼住了正在下落的鍘刀把,又趁機一槍結果了那個驚愕的小頭目。

朱子杰、華誠一和閻興五

朱子杰的槍聲就是命令,從看熱鬧的群眾中突然冒出許多大奉山上的人,他們手持短槍一邊射擊一邊吶喊著向臺上奔來,身邊有警備隊員倒下了。周成武慌了神,趕緊要往后跑,被正山次郎一下給拽住了。正山次郎判斷出爆炸聲正是從不遠處的維持會大院里傳出來的,命令周成武分一部分手下去回救維持會,然后組織隊伍抵抗。但在密集的槍林彈雨面前,沒有人聽從這個日本人的命令。正山次郎連續打死了兩個警備隊員也沒有能夠控制住往后潰敗的偽軍,只有那幾個日本兵端著已經上了刺刀的大蓋步槍嗚里哇啦地做出要拼命的樣子。

朱子杰已經從鍘刀口下救起了白新旖,八字鋼和小鋼炮也被救了下來。這時,朱子杰注意到另有一股力量在收拾臺下的偽軍。他先是感到吃驚,但看到他們的人數和裝備,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早就聽說在泰西境內成立了一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自衛團,看來他們也是來劫法場救人的,這個小女子還真是共產黨的人。

城外的人也打了進來,他們很快就會合在一起。人馬潮水般涌上臺來,那幾個負隅頑抗的鬼子很快就變成了槍下鬼。周圍的偽軍舉著槍跪下一大片,但卻不見了周成武。

那爆炸聲本來是應該提前的,華誠一一直在等待著。上午他和閻興五摸清了情況之后,就急急地趕回了鵓鴿洞,很快制定出作戰方案。由于他們人單力薄,只有分散刑場上的兵力,才能集中力量救下自己的同志,因此他們決定在泰西城內制造一起爆炸事件,看準機會劫法場。

他們實施了分兩步走的戰略,先由閻興五拿著早已集中起來的有限經費,從老鄉手里買下一只活羊自己宰殺。在宰殺的時候,只是把羊的內臟掏出來,不從中間剖開。他們沒有炸藥,只能集中所有的手榴彈塞到羊肚子里,把手榴彈的后蓋都打開,再把引線拴在一起,系在一根長長的繩子上。這些準備好后,由閻興五帶著一個同志推著羊肉給維持會的食堂送去,華誠一則帶著剩余的同志去劫法場救人。他們算計著爆炸聲一響,周成武必然要帶著人馬回救他的維持會,華誠一就帶著人趁混亂把人救下。

閻興五進到維持會的大院后,本來沒有打算把羊往食堂里送,想找個隱蔽的地方把羊放下,然后再遠遠地把線引出來拉響手榴彈。但是不想迎頭正碰上泡泡眼,泡泡眼看到閻興五非常高興,直夸閻興五辦事認真,上午說了要送肉,沒想到下午就送了過來,說著就要把閻興五往食堂里引。閻興五正急得沒有辦法,忽然看到院子里的水井,就急中生智地說,由于來得急,這羊的內臟還沒有掏洗,先到水井邊上打水掏洗一下羊的內臟。泡泡眼聽了掀開羊身上蓋著的油布,果然看到車子上躺著一只剝了皮的羊,就又夸閻興五仔細。

閻興五他們兩個來到水井邊,一邊裝作打水的樣子,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看周圍四邊不靠,要在這里引爆手榴彈,爆炸聲是有了,但不會給敵人造成什么損失。這時,泡泡眼已經走了,院子里不斷有偽軍走來走去,閻興五瞅準了機會向同伴一使眼色,兩人推著羊肉就來到了食堂后面。這地方三面環墻,是一個死胡同,閻興五踩在車子上往食堂后墻的窗子里看了一下,見食堂里煙氣繚繞,幾個沒有吃上飯的偽軍正在里面狼吞虎咽,還有幾個大師傅穿梭在煙氣中。閻興五覺得這個地方要是響那么一下正好,于是就讓同伴趕緊找幾塊石頭把羊肉壓住,把長長的線引出來,看著距離已經足夠,就猛地一下拉響了手榴彈。

“轟”的一聲,手榴彈的碎片伴著偽軍的鬼哭狼嚎如閃亮的蝴蝶在天空中飛舞,雖然這爆炸聲晚了些時辰,但是威力還是很大的,整個維持會大院頓時亂成了一鍋粥。閻興五趁亂跑出了維持會大院。

華誠一沒有想到會有一支比自己手下更加強悍的隊伍在關鍵時候接應出戰。本來,他是要開第一槍的。白新旖出來的時候,他和臺下的大多數人一樣感到吃驚,憑感覺他斷定白新旖不是老泰西縣委的人,但白新旖那大義凜然的神態又使他感覺到她肯定是自己的同志。作為一名共產黨員,華誠一不會見死不救。所以,在周成武下令行刑的關鍵時刻,華誠一做好了豁出去的準備,但是偏偏有人比他早半拍開了槍。

槍聲使華誠一足足愣了有五秒鐘,正是這五秒鐘讓他領略了朱子杰那敏捷的身手。他一開始以為在泰西境內還存有另一支共產黨領導的武裝力量,但是從對方的吶喊聲中,他很快明白這是一支土匪武裝,這讓他有些擔心。但看到他們作戰的狀態,華誠一的心又稍稍安了些。朱子杰的這支隊伍好像和其他的土匪隊伍不一樣,這是一支看起來訓練有素的部隊。

朱子杰帶著他的隊伍去搜捕周成武了,華誠一整理了一下自己只有二十來人的隊伍,見自己的這支隊伍竟無一傷亡,華誠一欣慰了不少。這時白新旖走了過來,他們很快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華誠一乘機把早已做好的“山東西區人民抗日自衛團”紅旗在汪洋臺的最高處樹了起來,然后一面命人清點繳獲的俘虜和裝備,一面派人去打探閻興五的消息。

去打探消息的人還沒有走下汪洋臺,華誠一就看到閻興五和他的同伴手持短槍押著胖胖的周成武走來了。原來閻興五從維持會大院跑出來,順著向北的一條小巷準備往汪洋臺方向來。這是他們上午探好的路線。但在接近汪洋臺的時候,看到前面有幾個手持武器的警備隊員護衛著一個胖胖的人倉皇向城北方向跑。閻興五雖然不認識周成武,但是看那架勢,閻興五覺得那個胖胖的人應該是偽軍里面的重要人物。閻興五當然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所以就不顧自己力量薄弱,和同伴一邊喊著“站住”就追了下來。

經過汪洋臺上的一劫,周成武已經成了驚弓之鳥,見后面有人追趕,摸不清對方的底細,拼命往前跑,試圖從北門逃出城去。閻興五在后面開槍打死了周成武的幾個馬弁,周成武嚇得一下子就癱在了那里,閻興五順勢綁了他帶到汪洋臺來。

華誠一見閻興五捉住了周成武非常高興,對這個民憤極大的漢奸頭子進行審判,比做什么宣傳都強。華誠一準備借著打下泰西城的熱乎勁,接著召開一次群眾大會,公開對周成武進行宣判,藉此來擴大抗日隊伍的影響,鼓動群眾的抗日情緒,震懾敵對分子的囂張氣焰。

華誠一和同志們一商量,他們都非常贊同,都說趁熱打出來的鐵絕對是好鐵。尤其是白新旖,更是興奮得不得了。她已經不自覺地融入了這支抗日的隊伍中,自告奮勇要給周成武寫宣判詞。

正在他們緊鑼密鼓進行準備的時候,朱子杰帶著人回來了,他遠遠地看到高高飄起的“山東西區人民抗日自衛團”旗幟,心中老大的不痛快:是自己的部隊率先打的第一槍,是自己的部隊解除了泰西城里的主要武裝,自衛團的人反而把牌子打了出去,這真是借腿搓麻線,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他知道日本人是不會坐視泰西城淪入他人之手的,日本人如果知道是他大奉山上的人打下的泰西城,一定不會對他善罷甘休。他很清楚,現在以他的力量和日本人抗衡還差了些,共產黨的隊伍愿意頂這個名正好。何況,讓他打出自己隊伍的旗號他也沒有,他曾經想給自己的隊伍定個名分,但是,大奉山上的隊伍是土匪這個概念一直以來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就像烏雞黑在骨頭里,任何名稱都不能改變這種現狀和實質。

華誠一滿臉笑容地看著朱子杰,他對眼前的這個土匪頭子有種天生的好感。朱子杰和他原來想象中的土匪太不一樣了,朱子杰生得面孔白凈,身材頎長,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沒有絲毫的江湖濁氣和霸氣,平和而純凈。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說什么華誠一也不相信朱子杰是大奉山上的首領。

朱子杰看到繳獲的戰利品整齊地擺放在汪洋臺上,六挺嶄新的歪把子機槍在西去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周成武被五花大綁著站在臺上,白新旖神采飛揚地站在華誠一的背后,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煩躁。面對華誠一的笑臉,朱子杰沒能笑出來。

他開門見山地說:“這戰利品我們應該怎么分?”

華誠一仍然笑著說:“先請朱司令講條件吧!”

朱子杰看了一下華誠一身后的那支破爛不堪的隊伍說:“咱們按人頭分,怎么樣?”

華誠一也看了看朱子杰身后那支龐大的隊伍,估計怎么也得在兩百人左右。他大度地笑了笑,然后平靜地堅持道:“這樣恐怕不合適吧?咱們兩支隊伍共同打下的泰西城。”

“按你的說法,我們得平分?”

“不是我的說法,是應該這樣。”

“應該?應該的事情很多,哈哈……”朱子杰冷笑起來,“要說應該,我們就不應該這樣和你們商量,你不要忘了,我們是土匪,是專門巧取豪奪的?!?/p>

華誠一收斂了笑容,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我相信朱司令雖然在大奉山上,但你的人絕對不是你說的那樣,我來咱們泰西雖然時間不長,但聽老百姓都說朱司令的隊伍紀律嚴明,對老百姓秋毫無犯,劫富濟貧,是一支仁義之師?!?/p>

朱子杰沒有想到華誠一說出這番話來,他原想自己強硬起來,乘機向華誠一示一下威,讓他知難而退。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與共產黨的隊伍發生什么沖突,他知道在這樣的亂世中要想求得生存,就要多方迎合,盡量減少自己的敵人,雖然眼前的這支隊伍不堪一擊,但他絕對不能對他們下手。據他了解,共產黨的隊伍是很得民心的,與他們發生沖突無疑會給自己樹立一個很大的對立面。

見朱子杰不語,華誠一繼續說道:“朱司令,我們這支隊伍成立不足一個月,在力量上和您的隊伍相比是弱小的,但是我們是共產黨的隊伍,是人民的隊伍。咱們都是中國人,現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正踐踏著我們的國土,我們是專門為打鬼子而成立的,希望您能夠多支持我們?!?/p>

朱子杰注意到白新旖正用那雙亮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目光中包含了一種特殊的內容,有期待,有熱望,也有……朱子杰低下了頭,他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弟兄們,就這么與這支不像部隊的部隊平分戰利品,他有些不甘心,他決定難為他們一下。他迎著白新旖的目光對華誠一說:“咱們平分也可以,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華誠一說:“什么條件?”

朱子杰說:“周成武是我的仇人,你們要把他交給我;那位女共產黨是我救下的,我也要帶走?!?/p>

華誠一有些吃驚,繼而有些憤怒,但看到朱子杰那氣宇軒昂的樣子不像要把白新旖怎么樣,就口氣強硬地說:“周成武是叛國投敵的漢奸,他必須接受人民的審判;白新旖是我們自己的同志,我們不能把她交給你?!?/p>

“你們也是要周成武死,我也是要周成武死,你們可以把他審判完了再交給我;至于白新旖,”朱子杰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朝華誠一身后看了一下。白新旖仍然死死地注視著他,只不過目光中多了些憤慨,這使朱子杰突然有了某種快意。他收回目光,故意回避著白新旖,繼續說:“她是從敵人手里繳獲的,也就是戰利品,既然是戰利品,有什么不可以分的呢?”

華誠一堅決地說:“白新旖不能跟你走!”

朱子杰見華誠一態度堅決,這正在他預料之中。他故意先引而不發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手中熟練地把玩著那支精巧的勃朗寧手槍,大腦卻在急速地旋轉著,他在考慮下一步該怎么出手。汪洋臺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如果你放棄所有的戰利品,我就跟你走!”白新旖忽然站出來說。

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沒有想到白新旖會這樣。這更是出乎朱子杰的意料,他原來不過是拿白新旖當做籌碼。你華誠一不是想多要戰利品嗎?我就要你的人,你肯定舍不得放,那就對不起,戰利品就歸我了?,F在白新旖居然站出來要跟他走,朱子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能放棄所有的戰利品嗎?”白新旖緊逼過來,朱子杰不得不后退了半步。

“不!你不能跟他們走!”華誠一驚醒過來,上前大喊道。

“大哥,你就把這小娘們收了吧!弟兄們都支持你,你也該有個壓寨夫人了!”朱子杰的身后,八字鋼扯著嗓子喊出來。

“收了她吧!這小娘們看上我們大哥了。”

“你看這小娘們多水靈,就讓她做我們的嫂子吧!”

“大哥,機會難得!這么漂亮的娘們可沒處找去!”

……

眾弟兄也都紛紛地說。

朱子杰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他現在真有些騎虎難下了。他躲避著白新旖,把目光投向了華誠一,他知道華誠一是不會同意白新旖跟自己走的。

“你不能跟他們走,戰利品我們可以不要!”華誠一幾乎哀求地對已走到前面的白新旖說。

白新旖慢慢地轉回身子說:“華隊長,我們的隊伍太需要這批戰利品了,你就讓我去吧!剛才你不是還說朱司令的隊伍是仁義之師嗎?他們不會對我怎么樣的?!?/p>

“大哥,看來這個小娘們是鐵了心,咱們就帶她走吧!咱們山上又不缺武器!”八字鋼和小鋼炮在朱子杰身后叫道。

朱子杰蹙了一下眉頭,白新旖仍然盯著他,白皙的臉上布滿了嚴峻的神情,近乎透明的眸子里充滿不屈和挑戰的意味,高聳的胸脯起伏著。

終于,朱子杰咬了咬牙說:“走吧!”

白新旖回頭看了看華誠一和他身后那支破爛不堪的隊伍,然后堅決地扭轉身向朱子杰的隊伍走去。

“站??!你再往前走,我就開槍了!”華誠一舉起手中的槍,在白新旖身后叫道。

“華隊長!我不相信我沒有死在敵人的鍘刀下,會死在自己同志的槍口下。反正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如果我的命能為咱們的部隊做些貢獻,也算死而無憾了?!卑仔蚂經]有回頭,繼續往前走著。

在白新旖的身后,華誠一那只舉槍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

郁仁治

在龍山酒店一個雅致的房間里,國民黨泰西地區專員郁仁治在等候一位重要的客人。龍山酒店是泰西城內檔次最高的飯店,這里原來車水馬龍賓客盈門,但最近好像生意不是太好。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但整個店面都冷冷清清的,只有幾個散客在樓下的大廳里不緊不慢地點著菜,幾個店小二在旁邊小心地伺候著,綻放著一樣的笑容,好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郁仁治掏出懷表看了一下,已經超過十二點了,客人還沒有到,他不禁皺了一下眉頭,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時,門簾一挑,店小二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問:“先生,開始點菜嗎?”

郁仁治忽然有些煩躁起來,沒好氣地說:“去去去,叫你進來你再來,我還不知道點菜?”

店小二見客人突然發起火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噤聲小心地退了出去。

郁仁治不能不心煩。他自從被國民黨山東省政府主席沈鴻烈派到泰西來之后,就沒有碰到過一件順心的事情。

實行國共合作后,共產黨的紅軍被改編成第八路軍,所以各地的國民黨政府按照南京方面的指示,要收編整合各地武裝,由國民黨來統一指揮。郁仁治就是帶著這樣的任務來到泰西的,但這談何容易,誰愿意把自己的槍桿子交給別人指揮?盡管他臨來的時候帶了足夠多的委任狀和經費,還是四處碰壁。

郁仁治分析了一下,覺得最難啃的骨頭是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抗日自衛團。這支隊伍以抗日的旗號到處招兵買馬,尤其是最近,居然把泰西城給打了下來,這使他們聲威大振隊伍迅速發展壯大,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就聚集了三百多人,在當地有了廣泛的影響力。只要把這支隊伍拿下,其他的武裝力量就好說了,為此郁仁治專程來到泰西城,和自衛團領導人華誠一進行了一次正面接觸。

華誠一對郁仁治表現得非常尊重,一口一個“郁專員”,但說到正事,態度就變得強硬起來。

郁仁治拿出了南京政府下發的公文,說:“根據中央的指示精神,我的意見是我們泰西地區還是讓各縣保留自己的武裝為好,把抗日自衛團的番號取消,隊伍編入各縣的保安隊,這樣更便于協調,也更有利于抗日。至于華隊長的安排,兄弟我可以向上峰舉薦一個更好的職位。”

華誠一認真地聽郁仁治說完后開口說:“郁專員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們這自衛團是群眾自發成立的一支抗日隊伍,雖然大家推舉我來負責,但我卻沒有權力取消。再說,我們這支隊伍是為抗日成立的,還沒有抗日就取消,好像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吧?”

郁仁治說:“為了抗日,國共兩黨進行了精誠合作,紅軍變成了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全國上下形成了抗日的一盤棋,也希望華隊長能夠以抗日大局為重,響應南京國民政府號召,把隊伍整合起來,積極配合抗日?!?/p>

華誠一說:“郁專員,我剛才說了,我們這支隊伍是抗日的隊伍,它不屬于任何轄區,它的任務就是打鬼子,日本鬼子一天不滾出中國,它就一天不取消,這就是我理解的‘積極配合抗日’?!?/p>

郁仁治一看話不投機,只好灰溜溜地告辭出來了。

來到街上,郁仁治并不甘心,心想自己是堂堂國民黨地方要員,竟然會栽在一個土八路手里。他悄悄地帶著隨從在泰西城里住了下來,等待時機,準備明的不行就來暗的。

郁仁治知道禍起蕭墻的道理,他同時知道在華誠一的這支隊伍中還有一個關鍵人物,那就是閻興五。閻興五是當地人,早年還入過紅槍會,如果把他爭取過來,就不難瓦解這支隊伍,然后為我所用。所以,他命令手下人千方百計地接近閻興五。過了幾天,手下人來報說已經接觸上了,郁仁治就命人試探性地送去一百塊大洋。閻興五很痛快地留下了,這讓郁仁治非常高興,說明有機會通過閻興五這個薄弱環節攻入自衛團的內部。接著郁仁治又趁熱打鐵請閻興五吃飯,他也痛快地答應了。

已經過了十二點半,閻興五還沒有來,郁仁治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內心不免憤憤不平起來,以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在這種特殊時期,閻興五給自己擦鞋都嫌他手粗,現在請他吃飯,他反倒端起架子來了。正坐在房間里生氣,就聽著外面有腳步聲夾雜著店小二的吆喝聲越來越近,郁仁治知道要請的客人來了,就調整了一下情緒。雖然是請閻興五,但也不能太掉價,畢竟自己是被國民黨政府正式委任的專員,而閻興五不過是一個滿頭頂著高粱花子的老百姓。

門簾一掀,進來了兩個人,正端坐在房間正中的郁仁治吃驚地站了起來,他看到閻興五后面緊跟著華誠一。

華誠一看到郁仁治,熱情地伸出手說:“聽說郁專員要請客,我們再忙也得來,郁專員有什么事情吩咐就行,用不著這么客氣?!?/p>

郁仁治臉都綠了,狠狠地瞪了閻興五一眼,隨口應付道:“知道你忙,沒有敢直接打擾你。”

閻興五笑哈哈地說:“是郁專員讓我請的您。”

華誠一滿臉笑容地坐下來,說:“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叨擾郁專員了?!?/p>

閻興五也坐下來說:“郁專員不但請我們吃飯,還支援了我們一百塊大洋的經費,我已經交給供應部了?!?/p>

華誠一裝作吃驚地說:“是嗎?郁專員真是以實際行動來抗日,我們要給郁專員請功,今天還要好好敬郁專員一杯。”

郁仁治看二人表演雙簧,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表面上應付著說:“這是兄弟應該做的。”心里卻恨不得立即沖上去給閻興五個大耳光。

朱子杰

大奉山上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從山下請來的戲班子一大早就鑼鼓喧天地開了場,弟兄們一個個穿紅掛綠忙得不亦樂乎,山寨各個出口都貼滿了大紅喜字,到處都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呈現出一派濃濃的喜慶氣氛。今天是朱子杰大喜的日子,朱子杰要和白新旖正式結婚了。

前來祝賀的賓客絡繹不絕,有附近村莊里的鄉紳,也有得到過朱子杰幫助的平頭百姓,還有些這會那會的地方武裝。他們一個個帶著賀禮滿面紅光地來到大奉山,準備一睹新娘子的風采,因為他們早就聽說,大奉山上的頭領朱子杰從泰西城里劫來一位女共產黨員,也就是今天的新娘。本來,山上的頭領從山下搶個小女子來做自己的壓寨夫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白新旖這種特殊身份卻激發了人們的好奇心,使整個婚禮充滿了傳奇色彩。

接近中午時,一個賀客的到來使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他就是郁仁治。當司儀喊出“國民政府泰西專員郁仁治,賀禮一千塊現大洋”的時候,所有已經就座的賓客都站了起來,隨著司儀的喊聲往里引客人的弟兄也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領這位從天而降的貴人。

雖然朱子杰感到這位客人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趕緊走出大廳迎接。這時郁仁治已經帶著兩個隨從走進了二門,朱子杰斷定中間那位留著中分頭穿中山裝的就是郁仁治,連忙迎了上去。朱子杰好認,長袍馬褂斜披著一個大紅花,一身的新郎官打扮。他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相互寒暄著,好像是一對相識已久的老朋友。

大奉山上的婚禮可以說盛況空前,光前來賀喜的賓客就有一百多桌,賀禮填滿了山上的幾個大倉庫。但也有一個致命的缺憾,就是新娘白新旖一直沒有露面,婚禮上只有朱子杰出來進去支撐著。由于沒有新娘,拜天地高堂等等煩瑣的儀式也免了,本來有很多內容的婚禮就變成了純粹的婚宴。

婚宴開始時,朱子杰首先簡單致辭,代表自己和內人感謝諸位的光臨,然后解釋說內人乍到山上水土不服,身染沉疴臥床不起,但大喜的日子已經定下,婚禮就只好如期舉行,今天新娘沒法出來給大家敬酒,待新娘康復之后再回拜諸位。

朱子杰雖然說得有根有據,但并沒有打消來客們的疑慮,幾杯酒之后,很多帶著想法來的賓客耐不住了,吵嚷著要見新娘。

“大哥,你結一次婚說什么也要讓咱們見見嫂子?!?/p>

“新娘病了就不能見我們了?病西施不是更有味道嗎?”

“聽說新娘還是個女共產黨,也讓我們見識見識這女共產黨和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p>

……

一開始朱子杰還滿臉堆笑竭力應付著,到后來賓客們漸漸發現朱子杰臉上布滿了陰云,這讓他們感覺到大奉山上的這場奇怪的婚禮,并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喜慶而熱鬧。

送走客人已經是晚上,新郎官朱子杰沒有按照正常的程序進入洞房,而是在大奉山上的一間密室里約見了郁仁治,他知道這個出手不凡的特殊客人一定是帶著特殊的目的來的。

正如朱子杰所料,郁仁治一坐下來就開門見山地亮出了蓋著紅彤彤大印章的委任狀和一枚中正勛章。對郁仁治的舉動,朱子杰一點兒都不感到吃驚,他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然后就盯著郁仁治那張期待的臉問道:“我想知道,我們這支隊伍被收編以后去干什么?”

郁仁治正滿心期待著朱子杰感恩戴德,沒想到居然得到這樣一句問話,這讓郁仁治感到很不舒服,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有些低估了這個年輕的匪首。

“黨國正是用人之際,如果朱司令的隊伍能夠接受黨國的收編,對朱司令這樣的人才,黨國一定會著力培養的,朱司令年輕才俊,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庇羧手魏卣f道。

“我考慮的不是我自己,我是說我的部隊以后會變成什么性質?!憋@然朱子杰不滿意郁仁治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

“這個,委任狀上都已經寫得非常明白,你被委任為泰西保安大隊司令,你的部隊當然就是來保護整個泰西境內的安全了。”

“那打不打日本人呢?”

“那要聽從上峰的命令?!?/p>

朱子杰皺起了眉頭,應該說一開始他對郁仁治開列的條件還是有些心動的,他頂了這么多年的土匪帽子,無論是替天行道還是殺富濟貧,但永遠都是土匪,再好的土匪也是土匪。當初投靠大奉山就是為了報仇,現在已經用周成武的心肝祭奠了祖上的英靈,也應該給自己和弟兄們找個出路了。他也曾經想過投靠國民黨,雖然他對國民黨沒有什么好印象,但是目前國民黨畢竟是這個國家的正統,何況現在實行了國共合作,他們也開始抗日了。然而,現實讓他不得不再次對國民黨有個清醒的認識,韓復榘的第三路軍還沒有看到日本人的影子就望風而逃,這還不算,他潰散的部隊比土匪更加土匪,弄得到處烏煙瘴氣雞飛狗叫,對這樣的黨派這樣的部隊,朱子杰心中充滿了疑慮。

更讓他不滿的是眼前這個國民黨專員郁仁治,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好像大奉山的人應該求著被他們收編,收編了就是上了天堂。還有他采取的這種方式,提前沒有商談就大搖大擺地以國民黨要員的身份前來,還故意帶來這么重的賀禮。這就等于單方面宣布你被我收買了,不管你賣方怎么想的,反正你就是我的了,這對朱子杰來說簡直是不能容忍的。

本來郁仁治這次上大奉山是做好了充分準備的,在泰西城碰壁之后,郁仁治對共產黨的隊伍徹底失望了,他迅速把目標瞄準了大奉山。對收編大奉山上的隊伍,他還是有些把握的,因為他們是土匪,土匪最好的出路就是被招安,而且大多數土匪造反的目的就是為了被招安后混個一官半職。但郁仁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對閻興五收買的失敗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因為價碼不夠,所以,他電請了一下省政府,委任狀和中正勛章很快就給發過來了。

就在他尋找上山機會的時候,聽說朱子杰從法場上劫回來個女共產黨員做自己的壓寨夫人,不日就要舉行婚禮,郁仁治心中大喜,這真是天賜良機!他知道這一天來的賀客肯定不少,成分也會比較復雜,自己以國民黨專員的身份在朱子杰婚禮上出現,不僅讓人明白自己已經介入了大奉山,更重要的是借這個場合宣傳了自己,進一步加強了國民黨在泰西地區的影響力。

在見到朱子杰之前,郁仁治以為這些“準備”足夠了,雖然都說朱子杰和其他土匪不一樣,但再不一樣的土匪也是土匪?,F在看到朱子杰好像對收編并不熱心,郁仁治的心中就涌起了老大的不快,看來這個朱子杰真是太不像個土匪了。

白新旖

大奉山上歡樂而喜慶的氣氛似乎是一股流動的山泉水,流到白新旖單獨居住的房間就繞道而行。這個時間朱子杰正在前廳里大宴賓朋慶賀他們的婚禮,而作為婚禮主角的白新旖卻獨自在房間里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本舊書。書是朱子杰派人送過來的,線裝本,書名叫《西湖佳話》,典型的明清小說,里面還有用鉛筆寫上去的批注,看那筆跡像是才寫上去不久。顯然,在這個山上只有朱子杰才看這樣的書,真是難得!

那歡鬧的場面和鑼鼓的聲響都被白新旖隔絕在了門外,偶爾傳來的嬉鬧聲使她的心情變得很糟,她想象著朱子杰獨自在婚禮上的表現,心中出現了大段大段的空白。她明白,盡管她是婚禮上的新娘,但這個婚禮卻與她無關,這是朱子杰自己導演的一場婚禮,是演給人們看的一場大戲。

白新旖上山的當天晚上,朱子杰手下的弟兄們就嚷嚷著要大哥和她圓房。當時,白新旖內心充滿了恐慌,她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但是聽到朱子杰嚴厲地訓斥自己的手下,她的心稍稍安了些。接下來的幾天,她那顆懸著的心一直在空中飄浮著,朱子杰命人把她單獨安排在一個隱秘的房間,門口派了兩個弟兄看守,除了當天晚上來看過她一次,就一直不再露面,只是定時派人送東西送飯。她猜不透這個朱子杰,他以這么大的代價把自己弄上大奉山到底為了什么?

白新旖當初之所以在瞬間決定跟著朱子杰上山,除了為自己的部隊換取那來之不易的武器裝備之外,還因為她感受到朱子杰身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正是他身上的這種東西,讓她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盡管他是匪首,但白新旖從他身上體會到一種魔力,這種魔力讓她放棄了對這個匪首應該有的戒備。這種心理連白新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她怎么會這樣呢?對一個匪首。

到了第八天,朱子杰終于露面了。

朱子杰直截了當地說:“我們要結婚!”

“什么時候?”白新旖沒有吃驚。

“明天?!?/p>

“假如我不同意呢?”

“你沒得選擇。不,應該是我們沒得選擇。”

“那你還是把我送回鍘刀下吧,我不會嫁給一個土匪的?!?/p>

朱子杰沉默了。良久,他才緩緩地說:“我得對弟兄們有個交代?!?/p>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

“那結婚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的洞房你可以不入,但是必須讓人們知道我們有了洞房?!?/p>

朱子杰站起來就準備離開,白新旖忽然問道:“你想和我結婚僅僅是為了給弟兄們有個交代?”

朱子杰看著白新旖說:“你呢?我就這么讓你討厭?”

白新旖低下頭沉吟了片刻,然后迎著朱子杰說:“是,我很討厭你!”

朱子杰轉身離開,從他的身后飄出三個字:“我也是!”

看著朱子杰的背影,白新旖把手中的書恨恨地摔在了地上。

朱子杰又是連續幾天不露面,白新旖實在搞不清楚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這像一個謎一樣誘惑著白新旖想探個究竟,她太想盡快看到一個結局或者是開始,但朱子杰就是不讓她看到,她恨死這個在她面前故作深沉的朱子杰了。她讓門口站崗的土匪去叫朱子杰,很快就回話說大哥很忙沒有時間,白新旖聽了心中直冷笑,一個土匪頭子竟然會這樣忙!

這天,她說要出去走走,出乎她的預料,看守她的土匪竟然沒有攔她的意思,只是說大哥有交代,他們兩個要跟著。跟著就跟著,反正她沒有想逃走,這再次使她對自己奇怪起來,自己這是怎么了?按說,她現在是身陷虎穴,應該有打算脫離虎口的想法,但是她卻沒有,從上山那一刻開始就沒有這樣的意識,似乎她來到的不是一個土匪窩,而是一個她一直想要到達的驛站。這種想法讓她第一次產生了一種罪惡感。

正是春花爛漫的時節,藍湛湛的天空像空闊安靜的大海,沒有一絲云彩??諝鉂駶櫇櫟?,呼吸起來格外清新爽快。在和煦的陽光下,周圍的山坡像洗過一樣,青翠欲滴。腳下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從平坦的地方鋪展過來,像是一塊塊五彩斑斕的地毯沒有規則地拼湊在一起,有鳥兒鳴囀著在不遠處的樹林中穿行。

看到這春日里美好的圖畫,白新旖的心情突然好轉起來,她如癡如醉地感受著,旋轉著,迷醉著,身后的世界徹底消失,眼前的清新和美好讓她亢奮,她開始在開闊的山坡上奔跑。那兩個看守她的土匪,顯然知道她是個安分守己的囚犯,只是遠遠地看著,并不追趕。

前面是一條小溪,蜿蜒曲折的溪水順著山澗涓涓地流下來,清澈透明的河水泛起花紋般的微波,水下圓潤的鵝卵石在波紋中被夸張,被變形。白新旖在小溪邊停了下來,水銀般的溪水中立刻映照出一張年輕秀美的臉龐。白新旖惡作劇般伸手一抓,那張秀美的臉龐就從中間破碎成了一圈圈的漣漪。漣漪逐漸散去,一個梳著中分頭的臉龐在消散的波紋中映照出來。

白新旖嚇了一跳,趕忙回身,見身后站了三個陌生的男子,領頭的梳著一個中分頭,正對著她笑。

“先自我介紹一下,鄙人是國民黨泰西地區專員郁仁治。”中分頭彬彬有禮地介紹道,“你一定是朱子杰司令的新婚妻子朱夫人吧,果然是天生麗質!”

來人正是郁仁治。自從那晚和朱子杰接觸之后,郁仁治就再也沒有見到朱子杰。在大奉山上,每天都有好酒好菜招待他,但朱子杰就是不露面。郁仁治天天讓人給朱子杰捎信,回話不是說大哥下山去了,就是大哥在陪著醫生給夫人看病,反正就是不見人。這樣待了幾天,郁仁治明白了,朱子杰這樣做不是在吊他的胃口以退為進,而是他根本就不想進。

這次郁仁治覺得自己真的是栽了,他沒有想到一個匪首竟然也這么難對付。在上大奉山的時候,他志在必得,而且還在電報中向沈主席夸下了海口,一定要把這支隊伍爭取過來。現在,他等于打了自己一巴掌。他不甘心,自己的身后有堂堂的國民政府,為什么就不能成事呢?但不甘心也沒有辦法,這是在人家的大奉山,自己沒有力量來對他們怎么樣,他只好給朱子杰寫了封信,準備絕望地離開。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走出山寨的大門不遠,就看到了一個在山坡上奔跑嬉戲的女子,看裝束和神態,郁仁治斷定這應該是新婚不久的朱夫人。什么沉疴在身,騙鬼去吧!從一開始他就不相信朱子杰的話,不讓新娘出面,無非因為新娘是個女共產黨員,怕大家一時接受不了——賀客中在座的鄉紳哪個不怕共產黨?郁仁治一開始看見白新旖,還只是被她優美的身姿所吸引,后來腦海中就冒出個大膽的計劃,他決定冒一下險,逼朱子杰就范。主意拿定,就和手下嘀咕了兩聲,走上前去。

白新旖看到郁仁治先是吃了一驚,一聽說他是國民黨專員,又見他那假仁假義的樣子,頓時毫不客氣地說:“我不認識什么專員鄙人的。”說著就要走開。

郁仁治攔住她說:“朱夫人能否給個面子下山一敘?”

白新旖氣惱地說:“素不相識,我憑什么要跟你下山?”

郁仁治依然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說:“朱夫人不要這樣不友好嘛,我可是誠心誠意地邀請?!闭f著就對兩個隨從使了個眼色。

兩個隨從會意,架起白新旖就要往山下跑。白新旖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竭力掙扎著,嘴里開始大聲地喊叫。郁仁治一看趕緊上來幫忙,用隨身帶的毛巾塞住了白新旖的嘴巴。那兩個遠遠跟著的土匪聽到白新旖的喊聲,迅速跑過來,看到有人在綁架白新旖,果斷地開了槍。最先倒下的是郁仁治,那兩個隨從一看郁仁治倒下了,放開白新旖就要跑,但是有一個沒有跑過飛射的子彈,另一個則狂奔著跑開了。

華誠一

隨著抗日隊伍的迅速壯大,華誠一更加忙碌起來,但是他一直在關注著大奉山上的動靜。這不僅僅是因為白新旖,還因為他對朱子杰的那種特殊感覺。他總感覺他和朱子杰會有故事,當初他之所以最后同意白新旖上山,也是由于這種感覺。他認為白新旖和他的感覺是相同的,這種感覺讓他們產生了一個共同的想法,那就是要把朱子杰爭取過來。

當聽說朱子杰和白新旖舉行婚禮的時候,閻興五主張打上山去把白新旖搶回來,因為他們現在已經有力量和大奉山抗衡了。

華誠一制止了閻興五,閻興五憤憤地說:“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同志落入魔爪,嫁給一個土匪吧?”

華誠一平靜地說:“朱子杰不是土匪?!?/p>

“那他是什么?”閻興五不服氣地問。

華誠一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他是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p>

郁仁治上山,華誠一吃了一驚,沒有想到這個郁仁治會這么快。他心中有些焦急,覺得自己應該去找朱子杰談一次。但他很快就釋然了,他決定賭一把,如果郁仁治說動了朱子杰,就證明他的感覺錯了,反過來說,朱子杰也就不值得他這么看重。從大奉山上傳來的消息證實華誠一是對的,郁仁治不但沒有說服朱子杰,還把自己的性命搭在了大奉山上。

華誠一這次上大奉山沒有帶一兵一卒,盡管他已經有了一支三百多人的抗日隊伍,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朱子杰論什么武力。因為他知道朱子杰雖然在大奉山上,但土匪的稱號對他來說僅僅是一件不合身的披風,穿在身上卻不能遮風擋寒,他就像一顆曬干了的核桃,外皮是黑的,砸開里面卻是白色的果實。

“我知道你會來的。”這是朱子杰看到華誠一的第一句話。

“但你知道我來干什么嗎?”

“首先是我的新婚妻子是個女共產黨,你們不會容忍她一直身陷火坑?!?/p>

“還有呢?”

“我不想說?!?/p>

面對這個清高的匪首,華誠一一時不知用什么方式把自己的意圖表達出來,沉默了一會兒,華誠一看著朱子杰說:“我們都是中國人,現在國家有難……”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我知道,我更想知道的是,面對強大的日本軍隊,國民黨的軍隊一直在退卻,你們為什么還堅持抗日?”朱子杰打斷準備說教的華誠一。

華誠一意識到任何大道理都不會說動朱子杰,有些道理他甚至比自己還明白,對付朱子杰最有效的東西就是真誠。面對朱子杰這樣的詰問,華誠一想了一下說:“我們堅持抗日是因為一種責任?!?/p>

“什么責任?”

“中國人的責任。”

朱子杰頓了一下,忽然直視著華誠一問:“我身上有這種責任嗎?”

“你當然有?!比A誠一脫口而出。

朱子杰遽然站起來看著華誠一,華誠一明確感受到了朱子杰情緒的波動,他的眼睛里正流淌著一種熱辣辣的東西,這種東西讓華誠一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感覺。

朱子杰重新坐下,然后淡淡地對華誠一說:“你還是先看看白新旖吧!也許她一直在等著你來?!?/p>

白新旖見到華誠一,沒有表現出預想中的驚喜。

“是你自愿嫁給朱子杰的嗎?”華誠一問。

“是?!卑仔蚂竭t疑了一下說。

“到底是不是?”華誠一不甘心地問。

“是!我嫁給這個匪首可以為你們換來那么多的武器裝備,為什么不是?”白新旖忽然大聲地說,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華誠一真正手足無措了,他感到女人真是奇怪,明明路是她自己自愿走下來的,卻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看到白新旖平靜下來,才喃喃地說:“我知道你為了我們的隊伍受了委屈。”

白新旖擦干眼淚昂起頭,瀑布般的秀發隨之向后擺動,她揉搓著手中的手帕說:“我沒有受什么委屈,朱子杰他不敢把我怎么樣。”

“對!他要把你怎么樣,我們也不會放過他?!?/p>

白新旖發現華誠一誤解了她的意思,又接口說:“是他內心不允許自己對我怎么樣?!边@樣說著又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說清楚,就嘆了口氣,“我已經嫁給他了,就是他對我怎么樣也是應該的?!?/p>

華誠一多少明白了一點白新旖想要表達的意思,就重復了他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朱子杰不是土匪。”

“他應該不是土匪,可他現在是土匪。”

“我這次來就是想讓他不再當土匪。”

“你早就應該來了?!?/p>

這天晚上,在大奉山寬敞的前廳里,朱子杰把山上的所有頭目都召集在一起,宣布接受山東西區人民抗日自衛團的收編,不愿跟著走的可以送十個月的軍餉作為盤纏。朱子杰宣布完畢,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不愿跟著走,連站在旁邊的華誠一都感到吃驚,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心齊的土匪隊伍。這個晚上朱子杰還宣布了他和華誠一談妥的三個條件:第一,他要繼續帶大奉山上的隊伍;第二,大奉山上的隊伍要繼續實行軍餉制;第三,他暫不加入共產黨。

展書堂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抗日形勢更加嚴峻,日軍已經占領了華北五省的大部和南京、上海、杭州三角地區,并且形成了南北夾擊以徐州為中心的中國第五戰區的戰略態勢。以李宗仁為司令長官的第五戰區,根據戰爭形勢確定了對津浦鐵路北段的日軍采取攻勢、對津浦鐵路南段的日軍采取守勢的作戰方針,雙方軍隊在山東南部的臺兒莊地區集結,臺兒莊會戰由此拉開帷幕。

臺兒莊位于津浦鐵路臺(兒莊)棗(莊)支線及臺濰公路交叉點,扼運河咽喉,是徐州的門戶,日本人奪取它的目的顯然是要打通津浦線,連接華北、華中戰場。為了阻止日本人的陰謀,李宗仁決定派部隊北上破壞津浦鐵路。國民黨第八十一師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泰西地區的。

本來,八十一師師長展書堂這次受命參加臺兒莊會戰是很不情愿的,他知道南京政府一向的做法是拿他們這些雜牌軍做炮灰。但是上峰有命令又不敢違抗,正在尋思權宜之計,這時李宗仁長官要派一支隊伍到泰西地區去破壞敵人的交通線。這真是老天有眼,去泰西沒有比他的隊伍更合適的了,八十一師曾經在泰西駐防,對地形非常熟悉,而且這個師是在一個工兵營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搞鐵路破壞絕對是行家里手。他連夜拿著報告找到李宗仁長官,主動請纓要求去泰西,李宗仁詳細看了他的報告,接著就批準了。

八十一師原隸屬于韓復榘的第三路軍,韓復榘被蔣介石以五大罪狀在開封槍決之后,就劃歸了第五戰區,展書堂一直被視為韓復榘的嫡系,自然也得不到蔣介石的待見。應該說展書堂對自己的任務還是非常明確的,就是想盡辦法破壞津浦鐵路的交通,切斷運輸線,讓日本人的物資運不過去,以便有力地配合臺兒莊會戰。說起來,執行這樣的任務相對不會有大規模的戰斗,這也是他極力爭取來泰西的重要原因。但是津浦鐵路這條線對日本人極為重要,日本人也一定死盯著它,要切斷它肯定會和日本人交手,一交手部隊就會有損傷,展書堂現在最害怕的就是這一點。

展書堂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是有清醒認識的,隨著韓主席的升天,他們這些人已經被放在了菜板上,就算日本人不把他們怎么樣,蔣介石也不會放過他們。所以,展書堂心中有自己的算盤。在現在這樣的亂世,槍桿子比什么都重要,從某種程度上說,保住隊伍的實力就等于保住了自己的生命。

八十一師在離泰西城二十多華里的一個偏僻小村駐扎下來,這是展書堂特意選定的地方,是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他知道雖然日本人在積極準備臺兒莊會戰,泰西地區的軍事力量相對薄弱,但這畢竟是在敵后,還是小心為妙。剛安頓好,就接到了山東省政府主席沈鴻烈的電報,說是他派到泰西的專員郁仁治被大奉山上的一股土匪殺了,要求他把這股土匪剿滅。

展書堂看到電報本不想搭理這個沈鴻烈,沈鴻烈原是青島市市長,韓復榘被槍決后被陳誠直接舉薦為山東省政府主席,展書堂從來沒把他放在眼里。但他轉而一想,自己畢竟還在山東地面上,如果置之不理難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大奉山上的土匪他知道,原來的頭領是一個叫李三豁子的,這個人比較懂江湖規矩,他在這駐防的時候沒少向他進貢,所以這么多年來這支土匪力量一直得以保全。現在李三豁子居然敢打死國民黨專員,不如派人去嚇唬嚇唬他,借機揩他一把油。他知道李三豁子在大奉山上經營了多年,積累了不少浮財。

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李三豁子已于去年死于亂槍之中,后來的首領換成了一個叫朱子杰的,而且現在大奉山上也沒有土匪了,原先的土匪都被共產黨的抗日自衛團收了編。展書堂一聽雖有些不甘心,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實話實說地給沈鴻烈回了電,在電文里說打死郁仁治的那股土匪已經變成了共產黨的部隊。他知道現在國共合作的口號喊得這么響,沈鴻烈是不會讓他去和共產黨發生沖突的,至少在電報上不敢下這個令。

回復了沈鴻烈,派出去的人帶回來的另一個消息引起了展書堂的關注。聽說由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自衛團發展很快,不僅奪取了泰西城,而且還采取游擊戰術,不斷襲擾日本人的據點,令日本人非常頭痛。這個消息令展書堂既興奮又不安——興奮的是自己正犯愁的事情有了解決的突破口;不安的是在這個地區,自己的隊伍多了一個潛在的對手。

展書堂決定利用抗日自衛團的力量完成李宗仁長官交給八十一師的任務,他明白由共產黨所領導的這支年輕的抗日隊伍一定會有很高的抗日熱情,這種熱情是他和他的部隊根本沒有的,利用好他們的熱情就能保證自己的隊伍不損傷一兵一卒。

朱子杰

收編了大奉山上的隊伍,山東西區人民抗日自衛團的力量得到了進一步的壯大。部隊在泰西城再一次進行整編,重新確立了部隊的一些稱呼,抗日自衛團的名稱沒有改變,但現在部隊越來越正規,稱呼也要和正規部隊接軌。司令員一職由朱子杰擔任,華誠一任政治委員,閻興五任副司令員。

對司令員的職務,朱子杰一開始堅辭不受,說自己初來乍到寸功未立又不是共產黨員,怎么能領導共產黨的隊伍呢?華誠一解釋說,對于部隊來講司令員是軍事指揮員,不是共產黨員也可以擔任,朱子杰帶兵帶了這么多年,在治軍上積累了很多經驗,由他帶這支隊伍是再合適不過了,何況這也是省委的任命。為了任命朱子杰為司令員,華誠一專程向省委匯報了一次,省委的有關領導對任命一個原來的匪首為司令員有很大的疑慮,華誠一為了打消省委領導的疑慮費了很多口舌,當然,這些華誠一沒有向朱子杰說。

把省委搬出來也沒能說動朱子杰,最后,華誠一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在幾個負責人中間進行一次小范圍投票,誰得的票數多,誰就任司令員,朱子杰同意了這個做法。投票的結果是朱子杰勝出,這次朱子杰無話可說,只好就范。

就任司令員的朱子杰堅持在辦公室里安了一張床,說是有時候晚上開會晚了就不回去了,但是人們卻看到朱子杰天天睡在辦公室里,這讓周圍的人大惑不解:讓自己的新婚妻子獨守空房,我們這位年輕的司令員是怎么了?

一從大奉山上下來,華誠一就給朱子杰和白新旖單獨安排了一個小院。第一天晚上朱子杰回來了。兩人在一個房間里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朱子杰說:“我可以向大家講清楚我們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還你一個清白?!?/p>

白新旖說:“你以為清白是穿在身上的衣裳,說穿就穿,說脫就脫?”

“那你說應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在暗淡的燈影中,朱子杰感覺到白新旖那閃亮的眼睛中有一道灼人的光線向他射來,朱子杰有些慌亂,趕緊低下了頭。

又是一陣沉默,少頃,朱子杰問:“你還去延安嗎?”

“只要能抗日,在哪里都一樣。”

白新旖的這句話給了朱子杰某種期望,他很想說自己今晚想留下來,但他試了幾次都沒有這樣的勇氣。白新旖在他的眼中太圣潔了,她身上的圣潔光環讓朱子杰感到自身的卑微。土匪這個稱呼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朱子杰一直掙扎在這個沉重的泥潭中,盡管現在上了岸,但渾身掛滿的污泥仍然讓他自慚形穢。

“你下山的時候為什么要提出暫不加入共產黨的條件?”白新旖問。

“我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準備的過程?!?/p>

“準備什么?”

“應該是準備一種應對的力量,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這種力量?!?/p>

白新旖看到了朱子杰眼中的真誠,這種真誠讓她感到欣慰,她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也沒有跟錯人。但是眼前這個懦弱的朱子杰又讓她憤憤然起來,她有些氣惱地問道:“我們就這樣坐一夜嗎?”

這話讓朱子杰受驚嚇般地站了起來,他顯然理解錯了白新旖的意思,以為她要攆他走,就說:“我已經叫人安排了其他房間,你休息吧!”說著退了出來。在他的身后,白新旖重重地關上了門,朱子杰感到那刺耳的聲音似乎不是從門上發出來的,而是從白新旖的心中一躍而出。

走出來的朱子杰真正感受到了一種失敗,他感到自己在白新旖面前總是一敗涂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勇氣面對白新旖,面對自己。白新旖似乎是他心中的一座山峰,那樣高不可攀。

作為抗日自衛團司令員的朱子杰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任務,一是有效地打擊日本鬼子,二是壯大隊伍。經過一段時間的偵察,他了解到日寇軍用列車從津浦線上日夜不停地向南行駛,汽車、馬隊載著軍用物資也川流不息地往南運。他知道這是日寇在為進攻臺兒莊做準備,就和華誠一、閻興五商量要破壞敵人的交通,切斷運輸線,給參加會戰的中國軍隊創造更為有利的條件。

八十一師展書堂部的到來,更是給他們增加了取得這次戰斗勝利的信心。這支國民黨的部隊來到泰西之后,不僅主動和他們取得了聯系,還支援了自衛團十八箱炸藥、五千多發子彈。在這次戰斗中,他們進行了明確的分工,由自衛團負責切斷運輸線,八十一師負責阻擊前來增援的鬼子。這一切讓自衛團士氣大振,他們真正感受到了團結的力量。

白新旖

這天晚上的行動白新旖沒有參加。她和華誠一帶著少量隊伍留守在泰西城。按照他們的計劃,隊伍就要撤離泰西城了,他們要做好群眾的安撫工作,還要轉移一部分革命群眾。他們知道,切斷了運輸線,日本人肯定會報復,為了保存抗日力量,他們只好放棄泰西城。

他們分別選定了津浦線上的兩處地方作為目標,一處是萬德大橋,另一處是黑虎泉地段。萬德大橋全長三百多米,一旦炸毀,一時半會修不起來;黑虎泉地段地勢險要,破壞后修整的物資很難運上去。選定地點之后,他們兵分兩路,由朱子杰帶人去炸毀萬德大橋,閻興五則帶人去黑虎泉。

萬德是日本人的一個重要據點,這里駐有一個中隊的鬼子,還有兩百多偽軍。按照原來商定的方案,朱子杰在臨行動前和八十一師進行了對接。展書堂滿口答應派隊伍阻擊萬德的敵人,朱子杰就放心地按照自己的計劃開始行動。

朱子杰的行動比較順利,按照偵察好的位置,趁著天黑深入橋梁下,把炸藥放好,引出導火索,然后后撤隱蔽,點燃導火索,“轟”的一聲巨響,萬德大橋從中間斷為兩截。

按照計劃,他們炸完大橋就開始撤退,但就在他們撤退的時候,與敵人遭遇了,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朱子杰一看敵人來勢兇猛,迅速帶著隊伍撤離到一個小山包后,利用地勢向敵人反擊。這時,天色已經微明,隊伍已不好隱蔽,朱子杰果斷地決定,由他率領十來個同志留下來阻擊敵人,其余大部由一個大隊長帶領著轉移。

朱子杰留下了所有轉移人員的手榴彈。日本人在遭到頑強抵抗之后,把迫擊炮筒樹了起來,連續對著小山包進行轟炸,轟炸過后就開始組織進攻。敵人越來越近,朱子杰身邊同志們的槍聲越來越稀落,眼看敵人就要突破他們的防線了,朱子杰看了看身邊僅剩下的三個同志,嘆了口氣,然后就強令這三個同志抓緊撤退,自己則把手榴彈集中起來捆在腰上,向正在進攻的鬼子沖去,隨即拉響了手榴彈。隨著一聲轟天的巨響,朱子杰像一只雄鷹振翅飛向了天空,頓時沒有了蹤影。

一名幸存的同志跑回來向白新旖講述了朱子杰犧牲的過程,還沒有說完,白新旖已經淚流滿面。她想象著朱子杰最后飛翔的樣子,想象著那個令人眩目的黎明。白新旖感到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在那一瞬間定格。

后 話

一個月后,臺兒莊會戰結束。中國軍隊取得了繼平型關大捷之后的又一次重大勝利,徹底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計劃。所有參加臺兒莊會戰的國民黨將士都得到了國民黨政府的嘉獎,在長長的嘉獎名單中,展書堂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還排在了比較靠前的位置。

一九六九年秋天,泰西城內一個偏僻的小院落里,搬進來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到來的同時也帶來了各種傳說:有說這位老太太原來身居要職,是犯了錯誤被發配到泰西來的;也有說這位老太太的丈夫原來是個土匪,后來被人揭發出來才被貶的。

老太太無兒無女孤身一人,生活極有規律,每天黎明時分起床,然后就迎著黎明散步,直到天色大亮才往回走。

一九八〇年春天的一個早上,老太太散步后再也沒有回來,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安詳地睡在城外的一個小山包旁。玫瑰色的晨光灑滿老人那張安詳的臉,周圍幾叢黃色的野菊花鋪展在她的身下,霞光中天空有飛鳥掠過。在這個靜謐的早上,在四十二年前朱子杰飛走的地方,白新旖追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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