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
高行健這部新書的主要部分是他的演講。我聽過他在法國普羅旺斯大學、德國愛爾蘭根大學、韓國漢陽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華文盛會(新地雜志主辦)等處的演講,還和他在香港共同進行過一場題為“走出二十世紀”的對話。20世紀80年代在中國大陸時,我喜歡聽他說話,那時,我和劉心武可能是他的最好聽眾。心武說,聽行健說話,如聞天樂。我也有此感覺。出國后,山高水遠,各居一方,還是喜歡聽到他的聲音,除了在電話中交談之外,我還特別留心他的演講,并搜集和閱讀他的每一篇演講稿。我喜歡聽他說話、演講,原因極為簡單,因為他的談論很有思想,而且思想又是那么新鮮、那么獨到。在當下缺少思想的世界里,他的每次演講,都如空谷足音,給了我振聾發聵的啟迪。他醉心于文學,認定文學才是自由的天地,一再勸告作家不要從政,不要誤入政治歧途,但他自己作為一個具有普世關懷的作家,卻從不避世,而且總是直面人間的困境發表意見。而這些意見既“充分文學”又不僅僅是文學,他觸及的是時代的根本弊病,是世界面臨的巨大問題,是人類生存的種種困局。我曾說,有膽有識,二者兼備方能構成境界。而高行健正是這種兼備者。他身處海外,早已走出精神囚牢,得大自在,也早已無所畏懼,絕不俯就任何政治集團和利益集團。既不迎合泛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胃口,也不迎合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胃口(包括不迎合所謂“持不同政見者”的胃口),只發出個人真實而自由的聲音。其言論的膽魄眾所周知。“膽”之外是不同凡響的“識”。我把“識”分為五個層面,即常識、知識、見識、睿識、天識。他的演講不僅處處有“見識”,而且蘊含著許多睿識與天識。我本身是個寫作者又是個思想者,對“思想”和對“語言”都有感覺,二三十年來,我被高行健打動的正是他的思想與他的語言。但能進入我心靈深處的,還是他那些抵達當下世界精神制高點的新鮮思想。
如果說“冷觀”是高行健的文學特點(這一特點使他創造了“冷文學”),那么,可以說,“清醒”則是高行健的思想特點。我本想用“深刻”二字來形容他的思想,最后卻選擇“清醒”這一關鍵詞,是覺得無論是他的“冷觀”,他的寫作,還是他的演說,都有對世界、對人性、對文學的極為清醒、極為透徹的認知。這種認知,就像犀利的寶劍,一下子穿透事理的核心,事物的本質。我常為之震撼。記得剛出國時,我還在為遠離故國而彷徨的時候,他就斬釘截鐵地告訴我:“逃亡正是自由的前提”。由此,我才產生“美學逃亡”而非“政治逃亡”的思想,更是贏得告別政治牢籠的大快樂。這之后,他又寫出劇本《逃亡》,劇中的哲學主題是:人可以從專制的陰影中逃亡,但最困難的是如何從“自我地獄”中逃亡。這種地獄,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它都緊跟著你。這是何等清醒的思想?人貴自知之明,但自知之明絕非易事。如果不是讀柏拉圖,那我就會身處“洞穴”之中而不自知;如果不是讀魯迅,那我就會身處“鐵屋”之中而不自知;如果不是讀高行健,那就會身在“自我地獄”之中而不自知。現在有些所謂“公共知識分子”,其問題恰恰是缺少“自我地獄”的清醒意識。不知自身燃燒人性的欲望,內心一片渾濁,卻要充當“救世主”并把自己打扮成“社會正義”的化身。高行健的清醒,則是訴諸個人的良知,正視自身“惡”的無限可能,不以標準化、權威化的“社會良心”自居。他一再批評尼采,拒絕“超人”和“權力意志”等理念,認定這是歐洲十九世紀最后的浪漫。他拒絕尼采而推崇卡夫卡與慧能,其背后乃是他對“人”與“人性”的清醒把握。他認定,“超人”、“大寫的人”并不真實;倒是回歸“脆弱人”、“平常人”,正視人性的脆弱、荒誕、黑暗,才是人類“自救”的起點。
高行健不僅對“人性”具有清醒的認識,而且對世界、對人類生存環境、對文化走向等,也有極為清醒的認識。只要讀一讀本書中這些演講以及相關的談話與文章,我們就會明白,他給當今世界提供了一些全新的睿識。這些睿識,可概括為下述三個基本點。
第一,“世界難以改造”(但可以理解)。高行健提出“世界難以改造”的觀點,挑戰的是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世界范圍內的烏托邦思潮與革命思潮,而首先打破的是中國大陸流行的習慣思維和一貫性思維。高行健和我這一代大陸知識人,從小就接受“改造世界”的宏大理念,也可以說是“抱負”與“使命”。這一理念付諸實踐,產生的是烏托邦狂熱與暴力革命崇拜,以為革命可以改變一切,甚至以為文學藝術也應該革命,而革命文藝也可以改造世界。與此相應,便在各領域中“推翻舊世界”,將前人一概打倒,將文化遺產統統掃蕩。高行健是我認識的同一代人中,第一個清醒地放下“改造世界”的重負,從而也放下文學可以成為改造世界之奢望的思想家。高行健一再強調,文學只能見證歷史,見證人性,見證人類生存條件,而不能改造世界,改變歷史,所以文學不應當以“社會批判”為創作的出發點。倘若以此為出發點,只會使文學降低為譴責文學、黑幕文學、黨派文學、傾向性文學,變成政治意識形態的形象注腳或形象轉述。正是因為放下“改造世界”的妄念,所以高行健既反對政治干預文學,也反對文學干預政治。總之,認定放下“改造世界”的理念重負,才有自由。
第二,“時代可以超越”。認識到世界難以改造的高行健并不避世,也不悲觀。他明確表示,文學應當關注社會,乃至關注種種社會問題。盡管我們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時代的條件與社會環境,但可以喚醒人的覺悟,可以超越時代的制約,也即時代所形成的政治條件與經濟條件的制約。政治當然免不了權力的角逐,經濟當然逃不脫利潤的法則,人類社會離不開這些功利的活動,但文學卻可以超越這些功利,而且可以置身于功利活動的局外,退入邊緣而成為潮流外人。這就是作家詩人能作出的選擇,在時代潮流中獨立不移,自鳴天籟。既不從政,也不進入市場;既不接受任何主義,也不制造新的主義與新的幻相。文學可以為時代所不容,但它恰恰可以超越時代去贏得后世的無數知音,這便是文學的價值所在。
功利可以懸擱,時代可以超越,那么,超越之后作家要到哪里去?高行健又清醒告訴我們:文學應回到它的初衷,它的“原本”。文學的初衷是什么?文學的初衷是文學產生于人類內心的需要,有感而發,不得不發。文學初衷本無功利,即無政治、經濟、功名之求。文學本來就不是政治學、經濟學、市場學、新聞學,因此返回文學初衷才是文學的出路。他說得好:
文學不預設前提,既不企圖建構烏托邦,也不以社會批判為使命。文學當然關注社會,乃至種種社會問題,然而,文學并非社會學,關注的是社會中的人,回到人性,回到人性的復雜,回到人的真實處境,才是文學的宗旨。(在國際筆會東京文學論壇開幕式上的演講)
第三,“文藝可以復興”。盡管世界充滿困境,市場無孔不入,與時髦到處蔓延,但高行健確信,文學藝術仍然可以有所創造,有所復興,大有作為。因為文學藝術本來就是充分個人化的活動,一切取決于個人的心靈狀態。天才都是個案,并非時代的產物。文學藝術都是由個人去創造的,所謂“復興”,也應由個人去實現、去完成。盡管世界亂糟糟,但有心人還是可以找到有意義的事情默默去做。米開朗琪羅、達·芬奇等文藝復興的巨人們,他們正是在宗教的大黑暗中,借著上帝的外殼而注入人性的內涵。也正是在雍正、乾隆文字獄最猖獗的清王朝,曹雪芹卻創造出中國文學的經典《紅樓夢》。高行健一再說明,文學是自由的領域,但這自由不是上帝的賜予,不是他人的賜予,而是自己的“覺悟”。唯有自身意識到自由,才有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詩人在惡劣的環境中也還可以贏得內心的自由,寫自己要寫的作品,只要能耐得住寂寞。
高行健的這些演講和論述,如果一篇一篇認真讀下來,就會明白,他關注的是文學與文化的根本,是世界大局與未來。我出國后二十多年,一直留心西方學界與思想界,覺得西方學人確實提供了許多專業的新知識與新見解,也常對某個歷史事件和某段歷史行程作出了理性而精彩的評說,但少有對當下世界困局與人類前景的清醒認知與宏觀把握,也就是說,還很難見到類似高行健這樣清醒、透徹的思想者。我讀高行健時常為自己的同胞兄弟而自豪,因為他讓我看到,終于有一個華人作家、藝術家,走上歷史舞臺,超越“中國視野”,真正用全球的眼光與普世的情懷觀察與討論當今世界的困局,而且在那么多的領域中提出那么多新鮮的思想。高行健耗費了前半生,經歷了多次逃亡,一再被批判、圍剿、查禁,卻仍然擁有強大的靈魂活力,又如此獨立不移。2005年,我到巴黎訪問他時,見到他寓所中滿墻的水墨畫(已在十幾個國家舉辦過七十多場畫展)和書架上幾百本各種文字的高行健作品集與畫集,真是感慨不已。一個質樸低調、一起從東方黃土地走出來的同齡朋友,就這樣走向世界精神價值創造的高峰,提供了如此豐富的思考與作品。
高行健是一個作家、藝術家全才,他的一生,孜孜不倦在小說、戲劇、繪畫乃至電影等文學藝術領域不斷創新,而且不屈不撓地追尋文學的真理。他最后找到的文學真理就是真實、真誠、獨立不移和對于“自由”的覺悟。難怪此書要以“文學與自由”為題,既是總題又是主題。